【丹楓】折一枝紅楓送給你(小說)
引子
每年的初春季節(jié),嚴明都要來校園內的一棵紅楓樹下。如果你足夠細心,你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固定的日子,年年如此。這樣如朝圣般的日子,一棵紅楓樹旁,開始抽著如相思豆般的楓葉下,一個人佇立,凝視,喃喃自語。
嚴明就是這樣年年如是履歷著他的朝圣,即便出國進修,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紅楓樹下,他也會把一年來的相思與期待對紅楓訴說一番。
時光倒流到十六年前,那是嚴明第一次站在紅楓下,與嚴明一道站在紅楓樹下的,是蘇藍朵。一段凄婉的故事,在紅楓樹下,如春天的紅楓葉般,抽絲,展開。
一
第四軍醫(yī)大學校園里充盈著緊張熱烈的氣氛,軍大準備為臨近本科畢業(yè)的學生組織一次規(guī)模龐大的實戰(zhàn)救護演習。各大隊為了爭奪戰(zhàn)地醫(yī)院院長的職位,推選出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干部,嚴明與蘇藍朵作為四軍大優(yōu)秀學生代表各自被提名。嚴明代表腫瘤大隊參選,蘇藍朵代表心血管大隊,而最終結果嚴明敗給了容貌出眾的女生蘇藍朵。
嚴明的優(yōu)秀不言而喻,自然有眾多女生擁躉,腫瘤大隊的女生們更是憤憤不平:“顯而易見,打敗嚴明的不是蘇藍朵,而是那些迂腐考官!”
演習指揮部規(guī)定,副院長以下的管理干部均由院長任命。讓嚴明意外的是,他被蘇藍朵任命為執(zhí)行院長。任命下來,在心血管大隊掀起了波瀾,男生們懊悔不跌:“惜哉!痛哉!我們心血管大隊得了一個虛擬的院長職務,可賠了一朵美麗的?;ò?!”
接到任命的當天晚上,蘇藍朵約嚴明出來散步。與女生散步,這是他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因此異常緊張。蘇藍朵走在前面,與他保持偶爾同行的距離,又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說話地點。
八一大道上不時有行人往來,嚴明不敢跟緊,也不敢說話,感覺這幾步之遙的距離間隔著人間與仙境。初春,校園內春意暗渡,夜色靜謐溫潤,路邊的燈光籠罩著幾棵紅楓,樹枝上冒出些許紅豆般大小的幼芽。眼看走到了路的盡頭,她終于停在一棵樹下,昂頭看著紅楓。橘黃色的燈光照在她臉上,映出一張白皙的面龐。柔和的燈光從她頭上灑落,她的身后是光線逐漸暗淡的夜色,她的眼里溢出欲說還羞的神情。她鼻尖跳出短暫的顫抖,為了避開嚴明的目光,她的臉悄然側過去,看著一枝橫在額頭的紅楓枝,她自言自語:“呀!五年了,第一次看見紅楓抽芽。哎,你覺得這嫩芽像什么?”
嚴明想說,像紅豆,話到嘴邊,腦子里飄過王維的那首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霎時,嚴明面紅耳赤,急忙把話咽下。
她用余光關注著嚴明,欠起腳跟,鼻尖與花蕾若即若離,好像對花苞說:“像嬰兒初型的心臟?!?br />
聽著,嚴明如過了一道電流似的,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一瞬間,他的心跳出了胸膛,那顆心飛落在紅楓樹上。
她轉過身來,靠著樹干,那枝長滿花苞的紅楓枝,緊挨她的頭頂,彎曲地向嚴明伸過來。
“你怎么不說話?”她清純的目光從如水的月色中透過來。
“你,你是院長,我聽從?!闭媸撬撞豢赡停瑖烂靼脨雷约涸趺醋兊萌绱擞薇?。
“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別把我當傻瓜,好嗎?”
“沒有沒有,院長一職是你憑著自己的實力,我心悅誠服?!眹烂鹘吡ψ屝钠届o下來。
她用腳尖胡亂地踢著地上的草,說:“約你出來,就是要告訴你,這次演習由你指揮,我當你的助手。”
“怎么可以!我們沒有權利違背同學和老師的選擇?!?br />
她一下站直了,嚴肅地說:“這個院長是你讓給我的,我不要!”
“沒,沒有的事!我怎么可以拿全大隊師生的信任隨意送人呢?!?br />
“難道非得讓我把話說破嗎?請你不要這樣,你有音樂指揮才能,咱們這一屆同學誰比得了你!假如你推脫,那你副院長也別當了!沒有你的指揮,我們照樣能完成這次演習!”說完,她怫然而去。
望著走出光圈的背影,嚴明脫口而出:“哎——你等等——”
她止步,轉過身來,用競選時的口吻說:“如果是單純的謙讓,那會讓我瞧不起的!如果你擔負起院長職責,那么我敬佩!我現(xiàn)在以戰(zhàn)地院長的名義命令你,給我一個明確的回答!”
二
其實,這個問題在選舉結束的那一刻就一直懸在嚴明心里。
競選科目為《組織理念》、《突發(fā)事件處置》、《戰(zhàn)地醫(yī)院選址、轉移、傷員運輸》等科目,最后一個科目是藝術修養(yǎng)。嚴明在前面各科目的競選中,綜合成績第一,蘇藍朵第二。這樣的結果在腫瘤大隊所有同學看來,院長一職非嚴明莫屬。許多同學都知道,嚴明媽媽是音樂教授。
小時候,媽媽一心要讓嚴明從事音樂,而爸爸是醫(yī)學院著名教授,嘴上同意媽媽的選擇,私下里處心積慮地把兒子各科成績提上去。最終,嚴明選擇了醫(yī)學。
藝術競演在學院禮堂舉行,那一天,能容納三百多人的禮堂座無虛席。坐在前排的,除了打分老師,還有幾名學校的領導。
第一個上臺的是基礎大隊的一名男生,他竟演科目是武術。上來翻了幾個跟頭,然后打了一套太極拳。節(jié)目還沒結束,嚴明周圍有同學小聲評論:“什么呀這是,說的比藝術,他怎么來武術了?!?br />
嚴明也這么認為。
有人猜蘇藍朵會出什么節(jié)目:“她長得那么漂亮,身材無可挑剔,應該是唱歌、跳舞吧。”
聽著,嚴明心里笑了。
第一個節(jié)目結束,臺上開啟一道臺幕,一臺三角鋼琴出現(xiàn)在聚光燈下,那鋼琴仿佛發(fā)出巨大的魔力,讓嚴明身不由己地站起來,同時,心里冒出一個疑問,我不是在最后嗎?
還沒等他移步,耳邊傳來主持人聲音:“第二位竟演者——蘇藍朵,竟演的節(jié)目是,鋼琴獨奏《黃河大合唱》。”
嚴明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的節(jié)目也是鋼琴獨奏,蘇藍朵怎么也是?
感覺有人輕輕拉了他一下,嚴明這才尷尬地坐下。拉他的是上海音樂學院的一位女生,受他媽媽指派,過來幫嚴明合奏。嚴明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記得她姓秦。
嚴明茫然坐下,耳邊傳來譏諷的聲音:“嘁,班門弄斧?!?br />
事后,嚴明常想,假如小秦不說這句話,他會讓她同臺演奏日本鋼琴家磯村由紀子的作品《風居住的街道》。他演奏鋼琴,小秦演奏二胡。她的輕狂,沒有傷害到蘇藍朵,卻把嚴明傷害了,不,準確地說是厭惡。
蘇藍朵開始演奏,嚴明的心一下懸了起來,擔心她被身邊的小秦恥笑。
音樂響起,幾個音節(jié)瞬間帶著氣勢磅礴的震撼席卷過來,激蕩旋律展現(xiàn)出驚濤拍岸場面,嚴明的心被浪濤卷走。音樂結束的時候,他的眼角溢出淚水,全場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有什么呀,充其量也就是八級的水平。我聽導師說,你十二歲就過了十級。走!”一個討厭的聲音在耳邊說。
小秦站起來,那姿勢好像嚴明是配角。
一瞬間,模糊的意識里有了一個支配力,嚴明伸手抓住她手里的二胡,說,“給我?!?br />
小秦臉上綻放出驚喜,欣然地松手。知道她誤會了,嚴明補上一句,“我一個人用二胡。”
嚴明一點不在意小秦怎么想,拿起二胡離開座位,在一片關注的目光中走上舞臺。臺上的主考看著他,眼里發(fā)出疑問,不是說彈鋼琴的嗎?
嚴明舉起二胡,信心滿滿地搖了搖。老師微笑點頭,留下一個鋼琴盤踞的舞臺。他看著鋼琴,想走過坐在演奏座位上,剛走了幾步,眼前呈現(xiàn)出蘇藍朵演奏時優(yōu)雅激昂的姿態(tài),潛意識里冒出一個警示,她的姿態(tài)一定會印在臺下眾多師生中,他不該驚擾。
走到舞臺中間,嚴明轉過身來,向臺下鞠躬,在無聲的口令下,盤腿而坐。剎那間,他忘記了整個世界,在《風居住的街道》音樂靈魂的引導下,完成了全曲演奏。
嚴明茫然地站起來,整個禮堂靜謐無聲。剛要離開時,主考老師的聲音從臺下傳來:“嚴明同學,說一下選擇這首曲子的理由?!?br />
“沒有?!逼鋵?,嚴明心里有,但不能說。理由是,打動自己的樂曲很多,唯有這首讓他流淚。
“那么就是說,你在事關實戰(zhàn)演習的關鍵時刻所做出的選擇是沒有理由的了?”
他只能沉默。
老師的疑問,嚴明的沉默,決定了競選結果。
三
嚴明覺得,自己已經被沉默擊倒一次了,不可以第二次被擊倒。第一次被擊倒失去的只是“虛擬的職務”,這次若被擊倒,失去的將是一生的幸福。
蘇藍朵剛要轉身,嚴明從心底沖出一股恐慌:“院長同志!我愿意回答?!?br />
她緩慢地,臉上泛著羞澀走過來,用眼睛說,那就說吧。
“我認為,戰(zhàn)地醫(yī)院不是打仗,不該有殊死搏斗精神,而是要有一種風停下來的那種寧靜、溫馨。”
她的表情,如同被融雪包裹的花蕾,剎那間,雪化了,花兒開了,她像一個走錯門的小姑娘:“對不起,對不起!真的,我以為,你是故意讓我的,所以——”
嚴明的自信從幽暗的夜色里合攏:“所以就瞧不起?”
她點頭。
“那你為何還要讓我當執(zhí)行院長?”
“嗯,可以不說嗎?”
“可以的!因為我也有沉默的權利?!彼劾锾鴦又B皮的笑意。
“那好吧,我也給你一次沉默的機會。下面,我們商量一下,該從哪里進入角色?!?br />
一個星期之后,演習開始,戰(zhàn)地醫(yī)院在嚴明和蘇藍朵默契配合下,出色地破解了導演組設置的高難障礙,以優(yōu)異的成績,贏得導演組的贊譽。
回到學校的當晚,大隊宣布自由活動,嚴明擺脫了同學們的糾纏,一個人沿著八一大道漫步,冥冥之中包藏一個癡想,與蘇藍朵邂逅。
春意出神入化,只是半個月的時間,上次與蘇藍朵走過這里時,紅楓樹枝上冒出的些許嫩芽都長成了葉子,雖說不大,也是茁壯的態(tài)勢。微風吹來,嫩小的樹葉波浪似地翻滾起來,滲出一輪發(fā)紅的大月亮,說不清是紅葉染紅了月亮還是月亮映紅了樹葉。
走著,嚴明被這醉人的夜景陶醉了,一時間忘了來意。不覺間,走到了路的盡頭,那盞路燈的光圈內映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冥冥之中的癡想神奇般地出現(xiàn)了。
蘇藍朵站在樹下,含著微笑,欠著腳跟,小心翼翼地拉著樹枝,虔誠地親吻著嫩紅的樹葉。嚴明剛要走過去,心里冒出一聲告誡,這么過去會傷害她的自尊。
演習中,嚴明利用片刻的空閑,寫了一首歌詞,其中有一句,“心兒長在了樹枝上。”沒想到,這首歌詞被她看了,她緊張地端起一個水杯,不停地喝著。嚴明知道,那水很燙的。
嚴明悄然抽身離開,慌不擇路地鉆進紅楓林中,劇烈的心跳與微風吹動的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渾然一體,潛入整座校園,深切地意識到,世上最難忘的邂逅不是初戀的情人,而是彼此思念的靈魂。
一個聲音追逐著,從這一刻起,無論人在何處,心都長在了那棵春意盎然的紅楓樹枝上。
四
幾天后,嚴明這一屆的本科生進入實習階段。晚上,他站在隊列中,聽著教導員宣布命令,聽著同學們的去向,如同高空拋撒的羽毛,天南地北各自飛。他不在乎被分到哪里,只在乎蘇藍朵的去向,更在乎能否與她分到一個地方。哪怕是空氣稀薄的青藏高原、黃沙漫漫的西北沙漠,只要能與她在一起,他都愿意。
遺憾的是,他們不在一個隊列,也許此刻她站在隊列中已經有了去向。
一個簡單的消息如同錐子一般刺在嚴明心上。
“解散!”
隊列一下炸開,驚喜與哀怨聲此起彼伏,嚴明傻傻地看著表情各異的同學們。
“嚴明,太幸運了??!”一位一直愛戀他的女同學說。
“我——”他以為自己被分到與她同一個地方,聽她說了幾句才知道,幸運不包括她,她被分配到海軍醫(yī)院,而嚴明留在了學院的附屬醫(yī)院。
“聽輔導員說,留下的都是保研生。”
顧不得分享同學們的喜與憂,嚴明抽身向心血管大隊走去,抵達時,只見宿舍樓前還留下許多尚未離開的學生。人群中,一位女生看見他,好像知道他要來似的,用取笑的口吻說:“院長的感覺還在呀?”
她叫魏小青,是蘇藍朵的室友。
“我,我來找蘇藍朵,給她送琴譜?!?br />
“那就給我吧?!彼龎男χ?br />
“不。我要當面交給她?!眹烂鹘吡Φ乇3制届o的表情。
另一位女同學說:“哎呀,知道人家送的不單單是琴譜,怎么可以交給你?”說著,看著嚴明:“蘇藍朵剛解散就匆匆離開,估計也是給什么人送什么東西去了。怎么,你沒遇著?”
嚴明向她連連鞠躬,轉身離開,開始保持著正常的行走,感覺脫離了身后的視線,一路快跑。快要接近那棵紅楓樹時,隱隱聽見一陣低沉悠揚的小提琴演奏聲。霎時,嚴明的淚水奪眶而出。
伴隨著《風居住的街道》的凄美旋律,嚴明淚流滿面,慢步走近紅楓樹。
音樂戛然而止,蘇藍朵驚愕地看著他,臉色煞白,龕動著鼻孔,身子突然晃了一下,胳膊癱軟了,琴弓落在地上。瞬間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側身輕聲說:“沒想到,你對這首曲子癡情到了這個程度?!?br />
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潑在嚴明熾熱的心上,平生第一次感到無地自容。
“是,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眹烂髡娴南朕D身離開,永不再來。心靈深處,仿佛有一根尖利的斷枝,扎得他疼痛難忍,莫名的痛苦在頭腦里颶風一般地旋轉。站在她身后,嚴明把頭抵在樹干上,用力,再用力,真的想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