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成長】生命本來的樣(散文)
這個時候我正坐在圖書館兩個高大的書架中央,也就是我過道的末尾,找書人必經(jīng)之道的末端。我數(shù)了數(shù),架子是第八九排,窗子是第三四個。而我坐東朝西,背后是暖氣片和水管靜靜的流水聲。右手側(cè)是我喜愛的米蘭昆德拉先生,當(dāng)然,是作品。也當(dāng)然,是巧合。我把手提包靠在左側(cè)的書架,那里躺著許多封面不同的《浮士德》。右手側(cè)的《玩笑》就像玩笑一樣排列著——死去的康德和生命旺盛的昆德拉面對面,鋼筋鐵骨的德國和歷經(jīng)分裂的捷克面對面,戲劇和小說面對面,逝去的時代和存在的現(xiàn)在面對面。我在中間坐著,而我什么也不是。
我的側(cè)前方射過來兩縷光線,一個偏黃,一個偏白。一個是被書架擋住的頂部燈光,一個是被燈光融合改造的自然光。兩束光線像一張布一樣蓋下來,顯得我的前方無限光明而背后格外黑暗。它們像地衣一樣生長蔓延過來,朝著我的方向,讓光明的程度和潮濕的程度相反增長。越來越暗了,越來越濕了。我的背后還有流水聲,有韻而無秩的,輕聲流淌著,我有時閉上眼,就會感覺我的身后是一潭幽暗的泉水,前方是矮山的豁口。
昨天的時候,我把我的生活清空了一遍,發(fā)現(xiàn)了很多可有可無的人,他們占據(jù)我的記憶如同大便占用了馬桶。因此我在回憶過去和構(gòu)建未來的種種虔誠道歉后,把他們沖到了生命的下水道里。一個人要路過很多花園,卻不能把花都采盡。貪婪是一個人最惡毒又難以祛除的習(xí)慣。貪婪之于我們,像是糞便于芬芳劑。我們總為我們空氣里的惡臭抱怨,因此總想用清香的東西來彌補??墒牵阄痘祀s在惡臭里滋生了一種更加無助的烈味,就是變異。惡臭本來是可以忍受的,可攪換了相反的東西進(jìn)來,清香的就怎樣也不能回歸情調(diào),卻沾染了一身的惡趣味。
睡覺時候,無論關(guān)掉多少盞燈,總不能把世界變得漆黑一片。光線此刻變成細(xì)線,把腦海中的東西縫補起來,變成了睡前的回憶,以及睡后的夢境。跳舞的時候,它穿越身體和目光,有時候光線在應(yīng)該的地方打起結(jié),這時,不是成功和尊嚴(yán)即將生成,就是緣分的臍帶快要被剪短了。光線在坐行跑跳,吃喝拉撒,吟彈譜奏里隨意穿行,打好空氣的招呼就在時間里肆意妄為。光線離開發(fā)光體后總是充滿著目無下塵的神情,這神情讓經(jīng)過大半個冬天茍延殘喘的碎冰投以鄙夷。
我發(fā)現(xiàn)物以類聚。我的驕縱固執(zhí),善厭鄙惡,在光線那里完全變成了灑脫的存在。光里容不得拐彎抹角,光線從來筆直。我對于筆直的東西總是投以崇敬。因為盛大的東西——比如海和天——從不用拐彎抹角來彰顯自己的浩大和崇高。
物以類聚后,我顯得更加坐臥不安。我以為盛大的東西都與長久關(guān)聯(lián),而我,無論在重量和長度上都與持重、亙古這類詞匯沾不上邊。我自己抬高了自己,這讓我面色羞愧而泛紅不止。我的目的不是尋求一份盛大的依靠和長久的秉力。恰恰相反,繞過一些沉重的責(zé)任,我才能活得輕松愉悅,少受負(fù)累??墒牵?dāng)我現(xiàn)在看著左右兩邊的書,像冬眠的動物一樣睡在沒有光線的架子上,我就有沖動變成輕浮的春天,作踐自己,把它們喚醒。
這說明了什么?我愛盛大和長久,勝過瑣瑣碎碎平平庸庸的其他。不,說明我讓我忘記了輕松愉悅的狀態(tài),而總是繃緊神經(jīng),關(guān)注著一些無需總是看透的本質(zhì)。本質(zhì)的東西都長遠(yuǎn),因而也負(fù)累。長和遠(yuǎn)都是濃縮了長途跋涉的艱辛。而傾心本質(zhì)的人,從來不會輕如羽毛的活在人間。他們的腳上都拴了鈴鐺,背上馱著無關(guān)自己的疲憊,而當(dāng)你想卸下這些犀利的穿透時已經(jīng)不可能了。如同一個女人做了母親,再想回歸天真撒嬌的孩子,是不可能了。
因為我雙腿伸直,把筆記本壓在我的膝蓋上打字。長時間不動我的雙腿就僵硬了。我不得不蜷起膝蓋,讓它們及時還原它們能動的本性。東西磨久了都是會習(xí)慣的,習(xí)慣了就有遺忘。我怕我坐久了就不記得我會站起來,所以我總是提醒自己,你的腿是用來行走奔跑的,而不是用來賴床的。
效果很好。我最近每天都堅持十二點前睡,七點左右起。我丟失了許多戀戀不舍的午夜清凈時間,我放風(fēng)箏一樣讓它們飛走,然后把線頭系在我信任的樹枝上?,F(xiàn)在,我要在擋住天空的樹林里練練我的腿腳,有一天,等我真正自由了我就會回來。解下我的線,繼續(xù)放我的風(fēng)箏。到時候我跑得更快,風(fēng)箏飛得更高。我始終堅信這一點,所以,即便在看不見光線的叢林里,我還是專心的奔跑跳躍,我知道我有一天要回去,我的風(fēng)箏一直都在。這就是我始終能在密不透風(fēng)的叢林安心存在下去的全部動力來源。
曾經(jīng)認(rèn)為你是一匹駿馬嗎?而你還深處大山深處的峽谷。沒有草原的時候你是否懷疑過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是否衡量過死亡與到達(dá)的可能,是否相信或放棄過自己,是否與滾滾落日在降落時對視凝望。命運是一條大河啊,而哪一步才能通向平坦廣袤的草原,除了太陽,又有誰能夠告訴你呢。
我曾經(jīng)就是這樣一匹馬。
現(xiàn)在,我還是坐在兩個高大的書架中央,除了手指和大腦,我一動不動??傆腥苏f,任一器官只有在疼痛的時候你才會感覺它的存在。而我現(xiàn)在牙疼腿疼,卻只能感受到意識的存在,這又作何解釋。我不解釋科學(xué),我只是想弄明白意識究竟是個什么東西,能將人如此輕而易舉地掌控。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的牙齒鮮血橫流,牙齦血肉模糊。我清楚的感覺到我的口腔右壁已經(jīng)淤滿了破碎的皮肉,腥味濃重。牙醫(yī)在為我拔掉慘不忍睹的大牙,他沒有表情也沒有神態(tài),只有客觀的動作在證明事件的發(fā)生。這同我對牙齒的感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束手無策地感受我牙齒疼痛的離去,而更讓我恐懼的是離開本身。它的存在突然讓我對原本擁有的器官珍惜無比。我對于離開,突然加上了感性的眷戀。是不是每個人都念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醒來后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牙齒完好無損地排列在我的口腔一圈時,我一顆揪緊的心突然松弛了下來。我能感覺我身上臉上都熱出了汗,小腿疼痛,我閉上眼睛從頭到腳感受我所有器官的運作,然后祈禱它們不要有一個過早地離我而去。我覺得我已經(jīng)脆弱不堪,對于這樣的離去我無法忍受,心如刀絞。我簡直對這完整的存在抱有天大的慶幸,我差點沒哭出來。
現(xiàn)在你能看見我的貪婪了嗎?物質(zhì)的,意識的,我都緊握不放。所以我的生命是負(fù)荷很重的,哪怕是艷陽高照,每一天我都沒有感到放飛的快樂。我的快樂總是和我的浪漫主義相反,是緊挨地球表面的,是實打?qū)嵉摹N艺媾掠幸惶煲驗檫@緊貼土地的快樂,壓得我直不起身來。
我還是一個活著的人啊,身體精神都活著。所以我也希望輕盈的活著,擁有輕盈的愉悅。
身后的水聲越來越小了,下午也開始逼近黑夜。透過日光的偏黃的自然光,和赤裸裸穿透空氣的白色燈光,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比例協(xié)調(diào)。黃色的光線逐漸弱了,白色的光線愈發(fā)強了。來往我身邊的人多了,看書不走的人立在書架前成為了時間的塑像。我不能解釋我對光線突然的欣賞,就如同河水不能解釋它為什么匯入海洋。
我只是漸漸的,漸漸的,看見了一只飛翔的手在我面前指畫著什么。它蒼白而潔凈,有暗黃色的皺紋。它擺動的姿勢很像一團(tuán)飛翔的泡沫,花枝招展的,凌亂無序的。怎么也猜不到這變幻的頻率和姿態(tài)將流向什么。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就好像,它自己是一團(tuán)白紙,它自己把自己展開,自己把自己撕碎,自己把自己聚成小團(tuán),自己又把自己撒向天空。這樣,一群白色的微小的鴿子就飄散在我的身邊,它們的翅膀像火焰上跳竄的煙灰,它們的眼睛充滿安詳,它們四處找尋同伴,翅膀交纏,它們的降落打亂了流水的聲音,紛紛落在了潮濕的地面,融化干凈了。有多少夜晚那些白色的鳥都死于這樣的融化,風(fēng)一年四季都刮,月亮升起來,太陽找不到身影。
白色的光線變成白色的雪片,把翅膀隱藏在隱隱約約的黑暗里,有多少睡眠都被美夢和噩夢驚擾。
時間太長了,而生命太短。我的腳邊落滿了時間的羽毛,蒼白而潔凈的,同樣有暗黃色的皺紋。它們依偎在我身邊,把埋藏安葬的程序忘記了。它們就靜靜的躺在我的身邊,黑夜要來了,光明短暫的陷落了,它們圍成一座花園的樣子,小小的翅膀鋪滿了冰冷的地面。我低頭看看它們,它們也抬頭看我,這些優(yōu)美的死亡是一支最美麗的舞蹈,盤旋在流暢的日夜交替里。星辰升起,白晝降落。光線變成最溫柔的線,穿進(jìn)夢境最溫柔的針。它把自己變成慈祥的母親,柔美和藹充進(jìn)它的身體,她手腕靈巧,手指纖細(xì)。它將滿含憂戚與憐惜,把每一個的強光里遍體鱗傷的生命體,將它美麗的孩子,都修復(fù)得靜美齊整,完好如初。
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是別的生命愿意安靜聆聽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