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十二歲(小說)
一
1974年,我十二歲。我記得那時候,自己個頭并不高,在班里屬于偏小略瘦的那種。那是一個課間,我小心翼翼地爬上那個同我差不多一般高的石碾子——它豎立在學(xué)校院子里,就在我們五一班教室門正對著的地方。我學(xué)著別的同學(xué),彎腰,屈腿,縱身一跳——就在我欲跳未跳的當(dāng)兒,忽然,屁股受到了重重的一擊,或者是巴掌,或者是拳頭,或者是其它什么,總之,很重的一擊。于是,我立刻失去了平衡,臉沖地摔了下去,“啪——”,平展展的,一個大馬趴。周圍馬上響起了熱烈的叫好聲、哄笑聲、吶喊聲、拍手聲、跺腳聲……我沒有立刻爬起來,鼻子嘴巴都火辣辣地疼。我隨手一抹,涂了一手的血,紅得刺眼。
當(dāng)我齜牙咧嘴站起來后,上課鈴正好急促地響起。我發(fā)現(xiàn),還有劉二偉幾個圍觀的同學(xué)沒有散去,他們依然在拍手,嬉笑。之后多年,我常常想起這一幕,想起來,心驚肉跳。
我爹恰好去縣里開會去了,我的滿臉血跡沒等他看到,我就洗去了。對于“石碾子”事件的元兇,我只能是懷疑,畢竟自己沒有后眼。我只能是對劉二偉他們幾個怒目而視。怒目而視的結(jié)果是,遭到他們變本加厲的嘲諷起哄。這絲毫說不明什么。但是這一點我當(dāng)時根本沒法知道,我以為有人會給我做主,我想當(dāng)然地意識到了救星。我就去找了救星,她是我們的班主任老師,教我們語文課,她有一個十分好聽的名字,林霞,剛二十出頭。我告她說事情如何如何。她問我憑啥說是劉二偉他們干的。我說了自己的猜測。老師說,猜測只是猜測。停了停她又說,嗯,老師會批評他們。
這就完了?這就完了。
你知道,小孩子發(fā)生什么事情后,一般是不會告訴家長的。所以就算是我爹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他也絲毫不知道這件事。沒人跟他說起。老師同學(xué)都仿佛在裝聾作啞,或者說從來沒這回事似的。再說,等我爹從縣里開會回來,我嘴巴上的疤痕早褪得不見了。
二
那天,我拿著語文課本從教室里走出來,看見語文老師正和瘦瘦的算術(shù)老師說話。那其實不像是在說話。語文老師林霞臉兒紅撲撲的,雙手竭力推讓著什么,嘴里一個勁兒地說:“不,不,不,你不要這樣……”等我走到他們二人跟前,才發(fā)現(xiàn)算術(shù)老師李常極快地把一樣?xùn)|西塞進了林老師的上衣兜里,然后看我一眼,若無其事地問道:“參加拔尖賽的尖子生,你選好了嗎?”
林霞老師臉兒依然很紅,霞光映照在她臉上,就更紅了。她并不回答李常老師的問話,而是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問道:“金勝,你背熟課文了嗎?”
我覺得此時此刻的林老師有些狼狽。對,用“狼狽”來形容林老師這時候的模樣,再合適不過了。我心里掠過一絲得意,但我嘴里不敢得意,我響亮而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道:“背——背熟了——”
等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課文背完后,林霞老師疾速在我背誦的課文標(biāo)題上方批了個“背”字。瞅著這個龍飛鳳舞的“背”字,我大惑不解:自己明明背丟了一個句子,難道林老師沒有聽出來?
我人是坐回到教室里,心卻走得老遠。今兒個林老師是怎么了?她一向是很嚴格的呀!究竟李常老師塞給了林老師什么東西呢?好像是饅頭大的一樣?xùn)|西……蘋果?黃梨?不像……給就給吧,慌里慌張的干嘛呀……瘦高瘦高的李老師咋就能這樣呢?他女兒都快三歲了,我見過這個小女孩周歲生日的照片,甜甜地笑著,挺可愛……他怎么就會……十二歲的我想這些事情想得腦瓜子生疼,索性不想了。
第二天是禮拜五,禮拜五是我向往的日子,因為這天有兩節(jié)作文課。上午一節(jié),下午一節(jié)。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一打鈴,我就坐得端端正正的,心懷期待向教室門口張望。林霞老師一進來,習(xí)慣地環(huán)視教室一遍。當(dāng)她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撞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一閃而過。我明顯地察覺到了這一點,并且,我覺得林老師的臉龐微微漲紅了。
林霞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本次作文的題目:我的老師。然后扼要做了提示說明,就讓同學(xué)們動筆。
教室里響起刷刷刷的書寫聲,我腦子里卻紛紜蕪雜,理不出個頭緒來。我的老師?寫誰呢?寫林老師?寫李老師?要是在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寫寫他們兩個中的一個,現(xiàn)在呢?昨天他們的小動作還在我腦海里閃來閃去的。十二歲的我迷迷糊糊的,瞅著講臺上坐著的林老師,不住地撓頭發(fā)。
前前后后的同學(xué)開始悄聲問我:喂,金勝,咋寫呀?他們指望像以前那樣,沾沾我的光,可眼下的我,泥菩薩過河呢,所以我心里挺煩,一次次重復(fù)著同一句話:“我——我還不知道——咋寫呢!”
很明顯,同學(xué)們十二萬分的不屑: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是會寫作文嗎?不就是有個當(dāng)老師的爹嗎?至于這樣嗎?雖然沒有誰這么明著說,可我從那一雙雙眼睛里能看出來。只要不是傻子,誰看不出來呢?我煩透了,這能怪自己嗎?差不多大半節(jié)課過去了,我還是動不了筆。伴隨著下課鈴收拾書包時,我摔摔打打的,引得林老師和同學(xué)們一個勁地盯著我看。
下午第一節(jié)課,還是作文課,可是鈴聲過后,進來的卻是算術(shù)老師李常。李老師瘦高挑兒,站在講臺上,越發(fā)顯得偉岸,挺拔。他清清嗓子,清脆地說道:“同學(xué)們,林老師臨時有事要處理,這節(jié)課我們改上算術(shù)……”
我們只好七手八腳乒乒乓乓把語文課本語文作業(yè)本放進書包,再取出算術(shù)課本算術(shù)作業(yè)本。正亂著呢,就聽有人喊:“報告!”
隨著李常老師的一聲“進來”,我們看到,一個女孩站在教室門口。她長著一副清秀的臉龐。
班里新來的這個女生,名叫方小妹。她是隨她爹從湖南轉(zhuǎn)來的。她爹方仲有老師,身材魁梧,臉龐端正,濃眉大眼,一口地道的普通話,還會唱京劇。適逢學(xué)校組建宣傳隊,演出革命現(xiàn)代樣板戲,方老師就被選上扮演李玉和。
三
那時候,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想,方小妹會不會覺得冷?她害怕嗎?
在這房頂上,現(xiàn)在只有我倆了。她爹和我爹都在戲臺上演戲,誰知道其他大人們上哪去啦。
一開始我倆是坐在房頂?shù)膬啥?,不知咋的,我站起身,向她那邊走。心里熱熱乎乎的,又奇奇怪怪的。這個方小妹呀,此時像小貓一樣蜷縮在那兒,悄無聲息的。我慢慢走到了她跟前。她坐那里一動不動。她披著一件肥大的碎花紅夾襖,那夾襖一看就不是她的,把她瘦小的身子都裹在了里面。她清麗的面龐在初春皎潔的月光映襯下,越發(fā)清麗。眼睛里似乎有一種茫然無措的樣子。
那時候,對面戲臺上,李玉和正在粥棚里吃粥。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優(yōu)秀,優(yōu)秀到能庇護一個小女孩的地步。我被自己感動著,步履蹣跚。我站在方小妹身旁,輕聲問她:“你——冷嗎?”
“不冷?!彼钠胀ㄔ捓铮瑤е还勺雍衔秲海犉饋砉止值?。她的聲音細聲細氣的,的確像是一只小貓那么文靜?!拔矣悬c怕?!彼又f道。說完,她抬頭瞥了我一眼。月光下,她的眼睛可真是明亮。
“有——有我呢,你——你不——不用——怕——”我鼓足勇氣說完,在她身旁坐下來。她下意識地往那頭挪了挪,其實根本沒動地方,只是動了一下身體。我心里如同有一面小鼓“咚咚”地敲著。
我看見機警的李玉和很鎮(zhèn)定地在粥棚里和日寇周旋,就說:“你瞧——你爹,演李玉和演得——真好——”
她靦腆地笑了笑,兩只眼睛像是一對月牙兒。她輕輕地說:“我也覺得他演得好?!鳖D了頓又說,“其實你爹演得也不錯呀!”
“嗨!”我連忙打斷了她的話,不以為然地說,“他——他演的侯憲補,只不過是個配——配角,差方老師差——差遠啦!”
方小妹甜甜的笑了。
我倆所在的房頂,就是我們教室的房頂。坐在這房頂上,往南幾十米遠的戲臺上的情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出校門就能看到大戲,對于我們這些隨大人們住校的孩子來說,夠幸運的。我記得爹臨去戲臺上時叮囑我說,不想看了就自己下房去睡覺。一開始房頂上還有其他人的,不知什么時候,等到我轉(zhuǎn)身注意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房頂上只有我和方小妹了。想到在這房頂上,只剩方小妹一個人,我就下不了下房去的決心?,F(xiàn)在,看著方小妹甜甜的笑容,我滿心歡喜。我覺得自己長大了。
四
星期一下午班會課上,班主任林霞老師布置給我們一項任務(wù):每個同學(xué)給她提一條意見。
同學(xué)們你瞧瞧我,我看看他,都沒有馬上發(fā)言。林老師再三提示以后,快嘴快舌的學(xué)習(xí)委員蘇小娟打了第一炮:“老師,我提一條,您不應(yīng)該偏三向四!”林老師就問:“我怎么偏三向四啦?請舉例說明下好嗎?”蘇小娟說:“為啥金勝作文寫得那么好?還不是您抽課余時間給他吃偏飯啦?”我一聽,心里就火:老師什么時候給我吃偏飯啦?正這么想著,就聽林老師說道:“不管有沒有這事,我接受意見,保證今后不偏三向四。很好!還有誰有什么意見?大膽提上來!”
教室里靜悄悄的,似乎同學(xué)們都不敢呼吸了。
憋了幾分鐘,我“蹭——”地站起來,幾乎是搶著說:“我——我覺得——老師,不——不夠——光明正大——”話未說完,教室里哄堂大笑。林霞老師居高臨下望著我:“金勝,你說,我怎么不夠光明正大啦?”
“我——我——”我瞥了一眼林老師,把后半截話咽回了肚里。我能說老師之間搞小動作嗎?老師之間的事,是你個毛頭小子亂講的嗎?再說了,你看見什么啦?我越琢磨越覺得自己冒傻氣,索性低了頭啞口無言了。
“嘩——”這下,全班爆發(fā)出更熱烈的哄笑聲。一種錐心刺骨的痛感,襲上我的心頭。我瞅見林老師也暗含嘲諷地笑了。對,她為啥不笑?自己這么冒冒失失,昏頭打腦,她不笑才怪哩!
萬沒想到,這時候,劉二偉搖頭晃腦開了腔:“我說金勝啊,咱別凈給人家林老師提意見,我也給你提一條吧……”這家伙,不知肚子里又有什么壞水,說到半中間忽然停住了,居然學(xué)會了吊人胃口。同學(xué)們都瞅著他,有的還站起來,林老師也不管他們,只是一眼不眨地看著劉二偉,點點頭:“你說下去?!?br />
得到林老師的鼓勵支持,劉二偉大腦袋搖晃得更來勁了:“那天黑天半夜的,你咋跟人家女娃娃在一起呢?”話一說完,教室里又是一片笑聲。劉二偉自己呢,更是笑得怪聲怪氣的。我瞅見一側(cè)坐著的方小妹臉都白了。我正要開口,就聽林老師說:
“大家靜一靜,男生女生在一起說說話,有什么不可以呢?請大家不要大驚小怪……”
同學(xué)們還是笑個不停。我臉上火辣辣的,好像有千萬道針刺在扎。
課后,劉二偉幾個還不甘心,涎著臉皮逗我道:“金勝,那晚,你跟人家方小妹拉手沒?”“金勝,是她先說的話還是你先說的話?”“想不到啊想不到,說話結(jié)巴、老實巴交的金勝,一點兒不老實……”他們幾個胡說八道著,哈哈大笑著,我腦子里嗡嗡亂響,一片空白。我想吐出世上最惡毒最骯臟最解氣最頂用最要命的話來回擊他們,但是,沒用,我渾身發(fā)抖,眼巴巴地瞅著劉二偉他們嬉皮笑臉,壞笑,擠眼睛……
第二天語文小測驗,臨近收卷,我才急急忙忙往卷子上寫自己的名字。結(jié)果卷子一到林老師手里,她只瞄了一眼,就樂了:“嗬,咱班又新來一個同學(xué)嘛!”同學(xué)們大惑不解地望著她?!叭珓伲l叫全勝呀?”她憋著笑,問道。同學(xué)們一聽,全明白了,看著我,笑了個天翻地覆。我趕忙捂著耳朵逃離了教室。
從那天以后,經(jīng)常有老師同學(xué)當(dāng)面背后叫我“全勝”,甚至連我爹也受到了牽連。劉二偉多次當(dāng)著我的面,跟別的同學(xué)說:全老師怎么怎么,全老師如何如何。我干瞪眼沒法子。怪誰呢?
五
方小妹的父親方仲有老師,是一個叫人疑竇叢生的老師。由于他成功地扮演了李玉和、郭建光、楊子榮等關(guān)鍵角色,老師同學(xué)都對他刮目相看。然而,連續(xù)好多天,我聽見方老師宿舍里傳出嗚哩哇啦的聲音。方老師有一臺精致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聲音正是從這臺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有時候光是收音機里嗚哩哇啦,有時候方老師也跟著嗚哩哇啦。我問過方小妹,她說那是英語,她爹曾經(jīng)是大學(xué)里的老師。她有一個會說外國話的爹,這讓我很自然就想到“里通外國”這個詞。前不久,村里一個后生就因為偷聽敵臺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穿上了麻繩坎肩兒(俗語,五花大綁的意思),蹲“東大門”(縣里的看守所)去了。我把這后生跟方老師一聯(lián)系,心里直打鼓。我把這個感覺跟方小妹悄悄說了,方小妹“噗哧”一笑,說:“沒事沒事,不會出事的。你聽,我也會說哪。”說著就說了一句,什么“古德毛寧”,她說是“早上好”的意思。我半信半疑,覺得這父女倆跟周圍我認識的人就是不一樣。方小妹還跟我說,她不是漢族,是瑤族。我看著她,覺得不可思議。“就是說,你是少數(shù)民族嘍?”她點點頭。我瞅著她的臉龐使勁看,好像想看出少數(shù)民族的人跟漢族的人到底有啥不一樣。瞅來瞅去,感覺也沒啥不一樣嘛。“搞不懂,”我連聲說,“搞不懂……”她就嘿嘿嘿地笑。有時候我就跟方小妹說,對不起啊。她偏著腦袋問我:“干嘛說對不起?”我說不該因為咱一起看戲讓他們起哄。方小妹就說:“你不用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