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生活在鄉(xiāng)村，看慣了田野里、山梁上自由生長的草木，成年后雖身在城市，卻不大習(xí)慣在室內(nèi)養(yǎng)花種草，總覺得那是對生命的束縛。十多年前，因兼職心理咨詢工作才獨處一室，上課、管班、接待來訪者之余，獨坐久了，便渴望有鮮活生命相伴，漸漸喜歡上了養(yǎng)花種草。
　　 養(yǎng)了五年的文竹，竟已枝繁葉茂，放在花架上，最長的枝條順著墻角已攀爬到了屋頂，四五月份，還綻開了成片的小白花，如落了層薄雪般熠熠生輝，令我和來訪者驚喜不已。養(yǎng)了兩年的海棠，終于在春天到來前，長出一串鮮亮的心形花苞，讓我如親歷孩子們心靈成長般，更渴望看到花兒綻放。那盆吊籃，在碧綠鼎盛后，彎曲盤旋的枝條，平添了幾分滄桑，見證著植物由盛到衰的生命旅程，更讓我珍惜與花朵般少年相伴的每一個今天。
　　 這些花草都是從一棵棵幼苗養(yǎng)起的，在不斷生長變化中，呈現(xiàn)出生命的神奇姿彩。既陪伴了我，給了我許許多多的驚喜與感動，也讓來訪者放松了心情。更為神奇的是，在養(yǎng)育這些溫室里的花草時，竟與故鄉(xiāng)田野里那些久違的花草不期而遇。
　　 有次上山游玩，捎回幾袋由一季季落葉相互疊加，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雨淋雪潤漚化而成的黑色花土，正是這些來自山野的黑土，給我?guī)砹艘淮未误@喜。
　　 從這盆養(yǎng)育仙人柱的黑土中偷偷長出的黃花酢漿草，小綠葉襯著小黃花，金燦燦，亮晶晶，惹人喜愛。最初只有兩三棵，三年后已鋪滿了一整盆，甚至還有幾棵爬到了高高的仙人柱上。等到秋天結(jié)了細長的籽莢，成熟后炸開來，那些種子不只蹦跳到生長的花盆里，還飛到了身旁的虎皮蘭花盆中，第二年也長滿了這種草。這些黃花酢漿草是我童年的玩伴，路邊、河渠邊、田埂上到處都是，采一朵別在頭上，采一把插在玻璃瓶中，裝扮了田園、家園，溫暖了缺衣少食的童年生活。
　　 更神奇的是這些黑色的如三號字體的間隔號般大小的種子，在從細長的錐形莢里蹦出時極富彈跳力，花盆旁雪白的墻壁上也蹦滿了花籽，最高達一米以上，如果不清除，竟不會自動掉落下來，這些花籽上肯定自帶一層粘性物質(zhì)。這白墻上自然分布的黑色花籽圖，讓我更驚嘆大自然的神奇：為了繁衍后代，它們在生命旅途中不斷進化著，增強著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當來訪者走近這面墻時，總會被這幅花籽圖吸引，他們也會好奇地猜測、詢問這幅圖的秘密，不知不覺間來訪者就已敞開了心扉。
　　 曾分出幾棵水竹新芽，移入花盆，并培滿這些黑土，放在窗前。每周澆一次水，便擁有了柱狀細頸上頂著一圈披針形葉片，如頭戴星冠的幾棵綠色生命相伴。
　　 這些水竹有了肥沃花土滋養(yǎng)，充足水分澆灌，溫暖陽光照耀，愈發(fā)青綠了，不覺間又竄高了一寸多。
　　 午休時，坐在南窗前，拿一本書，端一杯茶。看幾頁書，瞅幾眼綠色星星，突然發(fā)現(xiàn)星空下的黑土上頂出兩根綠色的細針葉，暗自思量：這些來自山間的沃土里到底潛伏著什么冬眠的種子呢？又過了一周，那兩根綠色的細針葉也竄高了一寸多，像極了兩條綠絲線?？粗ㄅ枥镩L出的這似曾相識的綠色生命，我不由得驚叫：這該不會是那久未相見的小蒜吧？
　　 當我確認了這山間沃土里生長出的幼苗確是小蒜時，我的心咚咚跳動著，激越而有力。記憶中的那一片碧綠的，生長著葉如細絲線般小蒜的麥田又出現(xiàn)在眼前，想起了童年時和小伙伴們挖小蒜的情景。
　　 那是個饑餓的年代，青黃不接之際，全靠野菜度日。初春的麥田里，孩子們睜大眼睛尋找著能充饑的野菜。薺菜貼著地皮生長，既可以炒著吃，也可以涼拌，而與麥苗糾纏在一起長著細長葉子的小蒜，只有蹲下身子，仔細尋找才能發(fā)現(xiàn)。它們往往一堆堆長在一起，發(fā)現(xiàn)后先要把小蒜和小麥的枝條分開，再向下分開它們的根，如果離麥苗太近就貼著地面拔下它們的細長葉子，以免帶出麥根來；如果離麥根遠些，就飛快地用鏟子挖出地面下的一窩小蒜。小小的蒜疙瘩白生生，有黃豆粒大小，炒熟吃有一股蒜香味，小蒜苗炒熟后有些蔥香味，如果連根炒則蔥蒜的香味都有了，是調(diào)面的上等菜肴。用小蒜炒雞蛋更是難得的美味，常見的是用小蒜苗蒸黑面菜卷，難以下咽的黑面也變得既香又竄了，想起來都淌口水。想起這些，對如小蒜般陪伴我們度過苦難歲月的那些人事物，油然而生感恩之情。
　　 長在水竹盆里的這棵小蒜，和水竹一起生長了兩年多，根下竟長有彈子球一樣大小的蒜疙瘩。這棵小蒜起初葉子細長，和田野里的小蒜毫無區(qū)別。第二年再發(fā)出芽來時，慢慢變成了形似韭菜的扁葉。植物的形狀，在不同環(huán)境中也會發(fā)生改變呢。山間的小蒜因為生存環(huán)境惡劣，如絲線般粗細的中空葉子，既可以多從泥土里吸收水分，又可以少蒸發(fā)些水分，更具有耐旱能力。而花盆里的小蒜有我每周按時澆灌，便逐漸生長出扁長的葉子，在花盆里實現(xiàn)著生物形狀的演變，這也充分說明環(huán)境對植物生長起著至關(guān)重要作用。也常常有孩子走進訪談室，好奇地詢問這不曾相識的植物的名稱，訪談也常常就這樣開始了。
　　 那盆養(yǎng)著滴水觀音的黑土中竟長出了一棵灰灰菜，那是一種常見的葉片下如掛著一層灰粉的野菜。讓我想起饑餓的童年，母親所做菜肴的味道。那時雖常常食不果腹，可在夏收時節(jié)，總能吃到一些美味。一大早去田里割麥子、拉麥子、拾麥穗歸來，一進家門就能聞到母親剛蒸出鍋，冒著熱氣的饅頭香味，還有涼拌灰灰菜的清香也撲鼻而來。母親把曬干的灰灰菜，煮熟后，捏干水，切碎，放上干辣子面、鹽和搗好的蒜泥，潑上點熟油，攪拌均勻，端上飯桌，夾在熱饃里，吃起來特別爽口筋道。成家后，每年也都會在陽臺上曬一些灰灰菜，等想吃的時候，就按母親傳授的方法做這道菜。母親去世后，每當吃起這道菜，都會想起母親。這花盆里的一棵灰灰菜，漸漸地也播下了種子，直到環(huán)繞著滴水觀音，長滿了一花盆。過段時間掐去嫩葉，帶回家晾曬。它的枝干在掐去嫩尖后，又會冒出更多新芽。等長起來的時候再掐，也可以做一盤鮮美的涼拌灰灰菜。每當看到它們，吃起這道涼拌灰灰菜，就好像母親還在身邊，母親的愛也還在身邊。
　　 這些從花土中長出的來自山野的，與我不期而遇的黃花酢漿草、小蒜和灰灰菜，讓我仿佛回歸了田園，回到了母親身邊。重拾這些過往歲月中的美好記憶，由衷感恩大地母親與生養(yǎng)我的母親給予我身體和心靈的滋養(yǎng)；這些潛伏在花土里的綠色生命，也讓我在遠離田園的城市，再次親近泥土，恢復(fù)了與土地的親密友好關(guān)系，并由衷敬佩花草生命之旅的多彩神奇。
　　 讓每一朵花兒都在陽光下綻放，是我的夢想。這些從山野走來的不期而遇的花草，陪伴并見證著我的逐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