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餡，面也和好了。只是，那面揉得有些粗糙。一看就是少了一份力量的揣揉，或者是少了手上一份力道，那面揉得不及前些年的光滑筋道。聞著盆里的餡讓人垂涎，那味道亦如從前。我收拾下面板開始包水餃，我搟皮母親包著。前些年和母親包水餃我極少搟皮，打小我的手就笨拙，無論做什么速度慢的讓人著急?；径际悄赣H自己搟皮包的時候多，母親手上做活的速度趕我好幾個呢。
　　 看著母親捏水餃時手指上有道裂口，裂口的邊緣有些結(jié)渣顯得干燥，一雙手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變得這樣粗糙。手背上的皺褶一道道，一直延伸到手指尖，隨著手動，那皺褶也動，像什么呢？像極了涌起的淺淺海潮，微波輕蕩；又像是輕風(fēng)拂過麥田時那一波一波追逐的麥浪，趕著時間耕種，趕著季節(jié)成熟；更像是一壟壟田塍生長著希望，任由我們吸納清新，心筑良善。一雙手撥弄起生活里的弦，就像母親捏起的餃子皮帶著皺褶和起伏的音律，由著性情捏出些花樣來，像是給平淡樸實的生活加了點佐料。
　　 母親的手被四季風(fēng)吹過，掌心里卻握不住風(fēng)的輕柔，更握不住風(fēng)撕裂開季節(jié)后，那晨昏里的光影。只有日子里的辛酸像荊棘刺痛過母親的雙手。曾經(jīng)是一雙白皙靈巧的手，被歲月磨礪出了一層老繭，那樣的厚重。硬硬的，可以為我們撐起一片天空。雙手的力量，足可以推開阻礙我們行走的屏障，牽著我們的手，送我們一程又一程。直到母親的雙手攥滿皺褶，攥滿了歲月的痕跡，任時光荏苒，卻是不減那溫暖。從掌心里少了那份力道開始，便換作我們，攥緊母親的雙手陪她走過晨昏，去看夕陽里的風(fēng)景。
　　 突然間，感覺眼睛有些澀，不忍直視那雙手上布滿的滄桑。多么好看的一雙手，被生活里的那些煙火熏得彌漫著柴草的香。猶記得兒時的冬天格外冷，外面的冷讓屋檐下常掛冰凌，一場雪還不曾融化，又是一場雪的到來。好像整個冬天都有雪的應(yīng)景。多少個有雪的日日夜夜，都無法讓母親停下手里的活。靜靜地，能讓自己在壞天氣里休息片刻。無論是何時，因壞天氣不能到坡里地里干活的時候，在家里的瑣碎占滿了一雙手的空間。多想那一雙手在觸摸我臉頰時，掌心里的溫柔、細(xì)膩亦如很久以前，如此貪戀掌心里傳給我的溫潤和美好。沒有人告訴我，一雙手也會老，老到我會心疼，老到那些皺褶里骨骼鮮明，再沒有牽我手時那柔柔的細(xì)膩感。是呢！很小的一雙手，被一雙大手牽著，慢慢地走著。走著走著，一雙手怎么就變了模樣呢？或許，那時我的手還太小，根本想不到一雙蒼老的手會是什么樣子。
　　 每天早上醒來后，我便從木窗格里看到了院子里炊煙裊裊，太陽早已經(jīng)照在窗，炊煙和陽光一起擠滿了窗臺。一雙手被灶里的火映襯得紅彤彤，被炊煙繞指。我看見月光下或者晨星中，母親手里的鐵勺在一勺勺挖起盆里泡透的玉米糝倒在石磨眼里，一圈一圈轉(zhuǎn)著，像轉(zhuǎn)著的時間，從青絲轉(zhuǎn)到白發(fā)。一勺一勺添著，像是把生活里的辛酸苦辣碾碎，沉淀下的是濃稠的希望和期盼。一雙手就那么赤裸裸的在雪里雨里凍著淋著，時間就在一圈一勺中溜走。
　　 依稀記得煤油燈下的一雙手，那穿針引線的聲音在寂靜寒冷的夜里像一首小夜曲伴我們?nèi)朊摺Ｎ姨稍诖采峡床磺宄赣H臉上的表情，只有讓那微弱的燈光照在手上，才可看清一針一線縫制的針腳。偶爾我會看到燈光里那一縷一縷彩線在母親手中變成了一朵花或者一只蝴蝶。早上醒來時，一件衣服，一頂帽子，一雙鞋子或者一雙鞋墊已經(jīng)在我們面前放著，一朵花就那么突然開了，蝴蝶在花朵上飛舞。
　　 我不知道這一夜母親有沒有睡，都經(jīng)歷了什么，熬了多長時間。終于，母親不用在煤油燈下飛針走線，不用再讓燈火的煙熏得鼻孔發(fā)黑，不用再讓細(xì)小的針無數(shù)次扎疼自己的手。母親的這雙手教過好多初學(xué)針線活的姑娘、媳婦們，也教我學(xué)過。冬天里的農(nóng)活少，夜又長，每晚都有鄰家姊妹來找母親學(xué)針線活，守著炭爐，圍在燈下，裁衣服，剪鞋樣……我也就在那時學(xué)了點皮毛。也不過是看著好玩而已。母親做得繡花鞋和嬰兒的虎頭枕大半個街無人能比。
　　 臨近年關(guān)，母親手里的活便多了起來，一家老老少少的衣服，縫補(bǔ)漿洗少不了，左鄰右舍，拿來針線活找母親幫忙，母親從不拒絕。就連發(fā)面蒸饃都要來討教母親。記得那時候，家里一年也見不了幾次白面，無論是白面還是黑面，母親的一雙手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給我們蒸出各種的動物，各種的花。小孩子見了自然眼饞，大人也夸著。母親便手把手的教給她們。或許，每晚母親只睡很少的覺。每一次醒來的我們看到母親已經(jīng)做了很多的活。那時候母親的雙手上已顯粗糙，卻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由著這么多的皺褶橫行。
　　 母親的手上經(jīng)常不斷的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裂口，看上去那些顏色深淺不一。連母親自己都說不上是怎么弄得。也許是被柴草扎得，也許是不小心被家里的某種家什劃得?？傊赣H說她沒覺得疼。反正疼也不會停下手里的活。裂口多了帶頂針做針線活就不太方便，那裂口若不在右手的中指上一點都不影響母親手里的活。頂針是母親手上戴的唯一一件首飾，幾乎沒有離開母親的手。這些年雖然戴的少了，在母親床頭的針線盒里還能找出已經(jīng)有些銹的頂針。偶爾再見母親戴頂針，像是套緊了手指上凹凸的骨骼和皺褶，是頂針生生把一雙手勒成了這樣嗎？為什么那頂針不能把歲月禁錮住，讓母親的手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模樣。
　　 有時與母親閑聊，也會說起她的童年或者青春。母親年輕時漂亮著呢，心地善良，人又要強(qiáng)，手上出得活也是精細(xì)。母親兄弟姊妹多，早早地便成了姥姥的好幫手，也虧得母親心靈手巧，姥姥教活雖然嚴(yán)厲，母親學(xué)的快，手里也總是變換出新花樣來?？p縫補(bǔ)補(bǔ)，繡花描云，洗洗涮涮，推碾磨……無論是地里還是針線活樣樣拿的起放的下。母親在她弟妹面前截然變換成了母親的角色，玩也要一手牽弟弟，一手牽妹妹，還要帶著鞋底或鞋幫，針線在手中，眼角的余光不時的撇向在玩耍的弟弟妹妹身上。
　　 一針一線，歲歲年年，一雙手里不知道縫補(bǔ)了多少新舊衣衫。原來母親一雙手不僅僅是牽著我們的手長大，也不僅僅是為我們縫補(bǔ)歲月里的衣衫。母親說：那時候里的針線活都是逼出來的。我突然在想，如果母親那時能上學(xué)，一定會寫一手漂亮的字，可惜母親一天學(xué)都沒上?？粗赣H的一雙手心里有點堵，哽噎在胸口的是我無力挽住漸漸變老的一雙手，任憑那皺褶更深層肆虐的無奈。啥時候變成了這樣？已經(jīng)七十七歲的母親，一雙手烹飪出了生活里的品味，歲月里的溫柔和從容。那些日子里的艱辛，都被母親一雙手里的溫潤沖淡。若能回頭，我一定好好欣賞母親的一雙手，那雙牽我手長大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