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遠嫁(小說)
一
一隊豪車在酒店門前排成長龍,打頭的是耀眼的賓利,前端的“囍”字用玫瑰拼成,兩只人形的“伴侶”手挽著手甜蜜而幸福地聳立于花蕊之中,車身布置得簡捷明快,車頭到車尾無數(shù)的糖果粘連成“喜慶”的圖案,把甜蜜與幸??t繹得淋漓盡致。
穎穎與娘住在舊城的棚戶區(qū),房屋低矮古老,原來的鄰居大多在新城區(qū)買了房,只有像穎穎他們這樣的人家才留守在這里,等待著棚戶區(qū)改造新政的出臺。好在時下新娘出嫁從酒店出發(fā)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時尚,穎穎娘也不用擔心家境的寒磣丟了面子。
臨時布置的閨房里,穎穎的閨密早為嫁妝貼上“囍”字,喜氣洋溢在進進出出的每一位親友的臉上。
娘的眼里淚光閃爍,唯一的女兒就要遠嫁,盡管這些年女兒也一直都在外面,可心里還是泛著陣陣酸楚,她知道出嫁代表著女兒真正要離開家了。
迎親隊伍已經(jīng)做好了出發(fā)的準備,只等新娘登車。母親拿出事先備好的牛皮袋子,淚眼婆娑地把它交給了穎穎。這是老家的風俗,女兒出嫁爹娘要給壓箱錢。穎穎沒了父親,一直與娘相依為命,這樣的儀式只能由娘一個人來完成。穎穎知道娘不易,手里掂量著娘遞過來沉甸甸的牛皮袋子,心中萬般的不忍,她知道這是母親多少年節(jié)衣縮食攢下來的。娘兒倆哭成淚人兒,穎穎臉上的妝被淚水沖得唏里嘩啦,她是個孝順孩子,她越是推辭,娘越是傷心……
二
深秋時節(jié),走馬坪的黎明寂靜得如一潭死水,山寨仿佛把昨日的喧囂淡忘得一干二凈,東方魚肚白的光亮映在村寨前的池塘里,池水干枯的池塘泛出死一般的墨綠,令人無比壓抑。村中最俊俏的故娘就要遠嫁了,嫁到省城一個大干部家,村民在為姑娘慶賀的同時,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澀。
春旺躲在家里好幾天沒有出門,冬香要遠嫁的消息,他是十幾天前才知道的。那天,他看到一位城里打扮的女人帶著一個打扮時髦走路一瘸一瘸的后生進入村子,徑直往冬香家而去。春旺預(yù)感到有些不妙,心一下子懸得老高,他躲在冬香家屋后,斷斷續(xù)續(xù)聽了屋里人說話的全部內(nèi)容,內(nèi)心在絕望中煎熬。冬香閨房的燈一直亮著,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煤油燈微弱的光亮將那木訥的身影投映在窗戶上,春旺不知己該不該驚動冬香。
一月前,春旺與冬香約定,如果冬香的家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他們便雙雙去沿海打工,想用既成事實贏得家人的認同。到冬香家提親的媒人回話說,冬香的姑媽已經(jīng)在城里為她相好了婆家,像冬香這樣水靈的姑娘應(yīng)該有一個好的歸宿。春旺矛盾了好長一段時間,總想找機會問問冬香的真實想法,冬香有意躲避著他,直到她出嫁的年月確定,春旺知道已經(jīng)于事無補了。
春旺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爹知道兒子稀罕冬香,卻無從開解。爹托媒人為春旺說成了大隊支書的千金,指望春旺解脫出來。大隊支書的千金人也長得不賴,支書在村子里也算是實權(quán)派人物,關(guān)鍵是支書一家對春旺很認同。
村子不算大,滿打滿算也就幾十戶人家。農(nóng)村誰家有個紅白喜事,村子里的住戶幾乎舉家出動。村子里的人都到冬香家?guī)兔?,遠親不如近鄰,春旺的爹娘也過去了,只有春旺呆在家里,嗩吶、鑼鼓聲如同萬把鋼刀直刺他的心……
冬香家的門前土坎邊,幾個男女腰間系著圍裙,把露天的土灶搗騰得火光沖天,正為婚宴埋鍋造飯。村子里擺不起城里人的排場,即便是煮飯的師傅也是臨時客串的,昨天他們還是田中扶犁的農(nóng)夫,今天就為遠嫁的冬香掌起了大勺,被火光映得蠟黃的臉上綻放出了樸實的笑容。
冬香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美人胚子,丹鳳眼、高鼻梁、柳葉眉,配上兩條長長的辮子、兩只甜甜的酒窩兒,不知有多少小伙傾謩垂涎。
支書說,冬香的公爹是省里的大干部,十多年前在村子里搞過運動,當時就住在冬香家,與冬香一家也算是故交。冬香要嫁的男人患有小兒麻皮癥,行走稍有些不便,要不誰睜著眼睛娶一個鄉(xiāng)下姑娘?
天漸漸發(fā)白了,冬香坐在閨房里,接受梳頭人的洗禮。
母親含淚走進屋,哭泣聲迅速彌漫閨房。母親目不識丁,卻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哭娘,以哭聲憂怨、吐字清晰著稱。今天母親才一聲“我的兒……”就泣不成聲了,冬香不曾見母親如此悲傷,想到自己就要離開父母去到省城,一股酸意直往上涌,跪在了母親面前淚流滿面,母女倆抱成一團,哭成了淚人兒……
三
冬香看著迎親的車隊順著酒店門前的大道一直伸向遠方,心里的失落化成了呆滯的目光。時間過得真快,自己出嫁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女兒又穿上了嫁衣。
饒滿屯靠著老子的關(guān)系在工業(yè)廳收發(fā)室工作,每天派派信件、分發(fā)報紙什么的,工作十分輕松,工資按正式員工計發(fā)。他仗著老爺子的權(quán)勢,整天與一幫社會青年混在一起,吃喝嫖賭樣樣來,如此一來那點工資便入不敷出了。錢不夠花就向單位的人借,大家看在老廳長的面上,時常小恩小慧施于援手,也沒指望他能還。他倒好,也從不提還錢的事,好像人家原本就該他的一樣,許多人繞著走,生怕與他遭遇上了。
冬香在家照顧癱患的婆婆,靠公公的工資維持一家人的開銷。一家有兩個人沒有工作,婆婆神智恍惚,整天泡在藥壇子里,弱智得如同三五歲的孩子。冬香什么地方都去不了,每天只能圍著鍋臺轉(zhuǎn),圍著病婆婆的床頭轉(zhuǎn)。與其說是饒家的兒媳婦,還不如說是饒家請的不花錢的保姆。
冬香伺候婆婆六年,其間穎穎出生了,原來在村子里笑容可摟的她,現(xiàn)在滿面愁容了。婆婆在冬天走了,冬香才松了一口氣,公公托人給她在臨街的地方租了個鋪面,專營“油茶湯”?!坝筒铚笔嵌憷霞业奶厣〕?,香濃醇厚很受人們追捧。冬香的小店很快有了起色,她的臉上也漸漸掛上了笑容。
饒滿屯時常到冬香的店里拿錢,起初冬香顧及他的面子也給他,誰知他沒有滿足得寸進尺,隔三叉五的就過來要,還專挑冬香不在的時候,看店的小妹拿他沒辦法,任憑他自個打開錢匣子,把里面大票悉數(shù)裝進自己的口袋揚長而去。冬香只好把大面額的鈔票隨時帶在身上。這天,她去菜市場買黃豆,店里只有一個剛從農(nóng)村來的小女孩,滿屯到店里旁若無人的拿錢,小女孩不認識他,見有人直接沖進店里搶錢,便上前保護錢匣子。這可把他給惹火了,順手從柜臺上抓起一只稱砣朝小女孩砸過去,稱砣砸在女孩的太陽穴,只見女孩一個列殂,嘴一歪倒在地上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滿屯的行為惹怒了路人,幾個正義感的男人沖上前去把有些慌亂的他撲倒了,并拔打了110、120……
四
春旺眼睜睜地看著冬香進了城,起初他對冬香的背信棄義特別怨恨,說得好好的,城里人一上門提親就變了卦。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切不都是因為農(nóng)村窮嘛!他暗暗下定決心,自己必須爭口氣,他就不相信農(nóng)村真正富起來會不如城里?
他心性高,感情上的打擊反成為了他奮進的動力。農(nóng)閑的日子,他在村前村后的山坳里東瞧瞧西看看,一扎進去就是一天半天的,燕子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暗暗為他擔心。眼看村子里的年輕人一批又一批地往沿海跑,他無動于衷。他沉默著,頂著人們的不解與懷疑,悄悄地把自己家的坡地全都種上了茶苗。
他的媳婦燕子很天真很善良,先前相信自己的爹娘,出嫁后就依賴自己的男人。春旺種茶苗的事她從不去掂量對與否,只認為自己的男人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吹阶约旱哪腥苏煸诘乩飺v鼓茶苗,甚至還把外出打工的人家丟下的土地也承包過來擴大茶苗的面積,自己便順從著春旺的意思去做。徐支書打小就看好春旺,女婿的舉動始終得到他的支持,時常把縣里的農(nóng)技員帶到村里為春旺的茶園做技術(shù)指導,時不時還從縣里、鎮(zhèn)里爭取退耕還林的指標給春旺。
春旺挺過了好幾年的艱辛,茶園慢慢地有了起色。
幾年下來,他的茶園發(fā)展超三百畝,年產(chǎn)值從最初的幾萬元發(fā)展到幾十萬元,他還被縣里樹為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先進典型,多次出席縣里召開的表彰大會,還被推舉為縣人大代表。
走馬坪因為春旺的茶園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村子里的人們看到春旺種茶初見成效,也紛紛效仿,把山山嶺嶺的坡地和一些水源不太好的稻田也改種茶樹。春旺毫不保留,時時處處幫助村民發(fā)展茶園經(jīng)濟,還主動把縣內(nèi)外的茶商引進村子,幫助村民共同致富,很快走馬坪的茶產(chǎn)業(yè)初見規(guī)模。每當春茶出來的時候,許多茶商慕名而來,走馬坪的茶葉因地利氣候優(yōu)越倍受青睞。
漸漸地,春旺在走馬坪的聲望高了起來。村委會要換屆選舉,大家推舉他為村長。春旺也沒有推辭,村子里的年輕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年老體弱的老人,自己愿帶這個頭讓大家富裕起來。徐支書對自己的女婿也有意栽培,時時處處都讓他露臉,對春旺的想法也是一百個支持,幾年下來干脆把支部書記的擔子也傳到了春旺的身上。
春旺當了支書,當初個人的一些想法演變成了全村的規(guī)劃。組織專家學者對走馬坪的土壤、氣候做了科學論證,為走馬坪茶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做了長遠的規(guī)劃。建立起了茶葉產(chǎn)業(yè)合作社,建立起走馬坪自己的茶葉加工廠,把茶葉種植與加工結(jié)合起來,農(nóng)村的閑散勞動力也得到了充分利用。
五
穎穎是冬香一個人拉扯大的,滿屯的狂妄不僅自己喪了命,也弄得他老子聲名俱敗,一世英名讓敗家的兒子給毀了,還沒有達到退休年齡便郁郁寡歡憂郁而終。
后來冬香有了城市戶口,卻沒有正式工作。起初,老廳長之前的下屬見她們孤兒寡母生活艱辛,照顧她去一家國營棉紡廠上班,可冬香畢竟文化水平低,在里邊也只能做一些體力活計。好在冬香為人和善,廠子里的人對她也很照顧,工作起來也還算順利,雖說工資不高,母女倆的溫飽尚能解決??珊镁安婚L,隨著市場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國營棉紡廠效益每況逾下,到最后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
一九九七年的一個冬天,是冬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子。她和一群工友被廠方召集到一年多不開工的棉紡廠,廠里之前的頭頭腦腦們苦著一張張臉,廠區(qū)籠罩在黑色恐怖之中。廠長把幾個領(lǐng)導模樣的人引上大禮堂的主席臺,向工人介紹工廠經(jīng)過股份制改造由國營性質(zhì)改制成股份制企業(yè),實行公司化的營作。根據(jù)新組閣的公司管理層研究決定,之前的工人只能留下三分之一,剩余的只能從財務(wù)處領(lǐng)取少量的遣散費,從此便與工廠沒有了關(guān)系。
冬香當年進廠是臨時工身份,被裁員自然首當其充。看到一群工友到公司辦公樓去鬧,自己就連去鬧的資格都沒有,她的心仿佛掉進了冰窟窿里,原本期待工廠能補點錢,自己還可以另作打算,看到眼前的這種情景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撿起丟了多年的油茶湯,在路邊支起一個賬篷,擺上兩張簡易的桌子重操舊業(yè)。憑著自己樸實的待人之道,用最地道的傳統(tǒng)制作流程,演繹著一種鄉(xiāng)村小吃,讓城市人品味到濃濃的鄉(xiāng)村風味食品。
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開放,市面上各種各樣的美食琳瑯滿目,冬香的“仡佬油茶湯”已經(jīng)沒有當年那么行銷了,公公已然逝去,當初的那一絲優(yōu)越也不復存在了,但她不得不堅持著,穎穎還小,她要讓自己的女兒接受最好的教育。
穎穎自幼在單親家庭長大,除了每天上學下學,就是回到媽媽身邊幫她經(jīng)營油茶湯的生意,許多時即便是媽媽不在店里,她也能按照媽媽傳授的技藝制作出精美的油茶湯,滿足顧客的需求。
穎穎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大學畢業(yè)不想留在城里,她報考了一個地市的村官,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女孩子要到農(nóng)村與農(nóng)民打交道,冬香有些不忍,可穎穎不以為然,認為從農(nóng)村基層成長起來才是正道。
穎穎被分到外婆家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冬香得知去的是自己的娘屋,多少有些安慰。冬香的父母都去世了,留在村子里的只有穎穎的舅舅。舅舅家有個女孩和穎穎差不多年紀,在鎮(zhèn)中心小學當老師,與穎穎不僅有著親情關(guān)系,情感上也走得特近。得知穎穎考了村官也是極力主張,親自把自家二樓的房間騰出來,高高興興地把表姐迎接進自己的家里。
六
春旺的兒子賈小冰上大學那年,燕子乳腺癌離開了他們。春旺傷心了好久一段時間。日子一長,好心人勸他再找一個,春旺覺得兒子還沒有成才,怎么說也得等兒子大學畢業(yè)安排工作后再想自己個人的事。
賈小冰似乎一直與他老子對著干,總是不按他老子的安排行事,先是不按父親的意愿報考警校,上了省農(nóng)學院,畢業(yè)之后又不按老子的安排報考公務(wù)員,而是回到村子里參與競聘走馬坪黔韻茶鄉(xiāng)公司總經(jīng)理。春旺有些恨鐵不成鋼,卻又拗不過他。幾個回合下來與他同臺競聘的人紛紛敗下陣來,賈小冰當之無愧擔任了黔韻茶香茶葉公司總經(jīng)理,把一個兩百人的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
賈小冰的超前思維每每出乎于春旺的預(yù)料,他硬是在村東頭建起了濕地公園,打造了走馬坪茶、旅一體化的產(chǎn)業(yè)布局,得到了市、縣、鎮(zhèn)三級政府的一致肯定。春旺看到兒子出息了,也不再持自己的觀念,許多村里的規(guī)劃都征求兒子的意見,就像當年老支書信任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