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兵】馬背上的部落(小說)
一
“唉,馬沒瘦,人又老了。五哥,整完這趟,守著騾馬店,好好討生活吧。”男人過了三十不易變,老五還是老樣子,那是春花心疼他常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心里在作怪。她把衣襟攏了攏,推開老五猴急的手,爬起床,拖雙布鞋到墻邊,對著壁上的豆油燈,鼓起雙腮,“嗤撲”一聲,將它吹滅了。
“嘿,你呀你,哪坡哪坎我不熟,一張嫩臉還抹不開。”老五失望后,壞笑道。春花的話,不知說過多少回,他耳朵都聽出了繭,老五沒有搭她腔。
春花鉆進(jìn)染青碎花土被單,一聲嬌笑,柔軟的小手往他胳肢窩里挖。她不習(xí)慣豆油燈光下老五那雙賊溜溜的眼,盯著她就像冒出兩火團(tuán)。這男人,越來越野,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花樣,春花不想依著他。
老五最怕人家撓癢癢,咬著牙,不讓笑聲蹦出口。一翻身,重重壓到她身上。春花柔軟雙唇貼緊老五的耳根,“噓”岀一口熱氣:“死人,輕點,樓下兄弟豎著耳朵哩?!?br />
月兒徜徉樹梢上,山風(fēng)戲弄的林子,鬧出呢呢喃喃的碎語聲。
春花嫁在山頂寨子里,男人曾是滇軍一名小軍官,袁世凱稱帝后,跟隨蔡鍔去討伐,子彈不長眼,死在兩軍對陣前。
寨子下,兩條騾馬古棧道,蛇似繞著山腳走,聯(lián)絡(luò)滇西南和康川黔的交通。春花拿出老公留下的軍餉,請人在古道旁搭蓋一棟木架樓,扯起騾馬店的錦旗,做的是那些南來北往住店投宿商旅的營生。
老五手上掌有二十幾匹馬,二十幾號人,手里還有幾條槍,常年行走在滇康川黔這一帶,外頭人管他們稱馬幫,他是馬幫的老大馬鍋頭,手下兄弟都叫馬腳子。
馬幫,是男人流動的村和部落。女人,是馬幫旅途的風(fēng)景和驛站。頭一回落腳春花騾馬店,他就喜歡上這個小寡婦。一回生,二回熟,三來四往,他們相好上。一個非她不想娶,一個非他不肯嫁。
老五三番五次沒答應(yīng)春花歇下腳,心里自有他的小算盤。
春花曾經(jīng)給他講,剛結(jié)婚,她跟短命男人在軍營過了一段小日子,昆明城的繁華,至今令她難忘懷。她說她逛過熱鬧的南屏街,街上燈火,紅紅綠綠,就像睜眼做著白日夢;她說她游過翠湖,滿池紅紅白白的蓮花,劃著小船在塘里走,就像飄在天庭上;她說她爬到西山頂,數(shù)過十八尊石羅漢,就像見到神仙般。
老五還想多掙錢,攢足銀兩,再帶春花上昆明,學(xué)那些雇主開家南貨北調(diào)的小商號,讓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輩子。圓通山山下那座二進(jìn)廳的老宅子,他都瞄好了,靠近盤龍江,依山又傍水。
二
天剛麻麻亮,老五從春花懷里掙出身,輕輕下了樓,悄悄號起手下的兄弟,去招呼夜晚放到后山溜達(dá)的騾馬。待到春花起床來,貨都馱到了騾子馬背上。
“山風(fēng)不礙事吧?”老五五指插在腦殼上陰陽頭的半邊頭發(fā)里,梳理著,發(fā)問最后一個擱下碗,攤上潑刷差事的馬腳子。
山風(fēng)是匹大騾子,它走在馬隊的最前面,一身裝扮好神氣,又戴纓來又插旗,掛在脖子上的鈴鐺數(shù)它最大也最響。馬幫雖然叫馬幫,幫里還是騾子多。騾子跑得雖然沒馬快,上路來,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耐餓、耐勞、耐力大,不驕氣,好伺候。
“昨天給它涂了三七粉,冇得事了?!瘪R腳子邊刷大鍋邊回答。馬幫昨天過峽谷,歇息時,山風(fēng)不安份,獨自踱步到不遠(yuǎn)處的山溪旁啃嫩草,驚動一只正在汲水的花豹。山風(fēng)漫不經(jīng)心瞄一眼,便不買它賬,依舊若無其事低頭啃它的食。花豹被山風(fēng)傲慢的姿態(tài)激怒了,大氣也不哼,躍過山溪,敏捷一撲,對著山風(fēng)后胯啃一口,疼得山風(fēng)嗚嗚直叫喚。若不是老五和兄弟們反應(yīng)快,幾聲槍響和吆喝嚇跑它,一旦花豹野性起,別說山風(fēng),人都有可能要遭殃。
“不行,就把貨馱到我馬背上?!崩衔逦嬷洌窇炙㈠伆l(fā)出的凄厲聲,剜心似的讓人心神不安寧。老五是馬鍋頭,他有一匹不馱貨的坐騎。別以為這是鍋頭圖享受,它的用途可大了。除了探路來回跑,遇到馬腳子有個腦門疼身子熱,或是馬兒騾子受了傷,臨時可以派上大用場。
春花忙了大半晌,也沒顧得上梳妝,烏黑長發(fā)齊腰披在后背間,幾縷劉海零亂地在額頭前擺晃,鵝蛋似面龐仿佛還沒褪去夜里的夢靨,就像醒來的山峰,彌漫著淡淡的氤氳,帶著朦朦朧朧的面巾。她擺動小蜂腰,臂彎懸吊竹提籃,籃子里是一份份芭蕉葉包好的糯米團(tuán),飯團(tuán)里還裹著烤得噴香噴香的熏肉干,那是老五他們每次來,留下路上撞到的野味。馬幫一天只埋兩回灶,早晚揭開兩次鍋,中午隨便啃些餌塊、糍粑、洋芋、苞谷棒,不肯在路上磨磨蹭蹭耗日子。
春花分好糯米團(tuán),顧不上馬腳子們熱辣辣的目光,取出大葫蘆,走到老五的身旁,挎在他肩上,里面盛著寨子人家土釀的苞谷酒。她撫摸著老五的左臂,鼓起的肌肉有道剛掉了痂的新刀痕,又是心疼又是責(zé)備地叮嚀:“都快四十的人,能忍就忍,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命只有一條,不為自己想,也要替別人好好去盤算?!?br />
老五憨憨甜甜地笑,偷偷往春花手背摸一把,點點頭,算是應(yīng)允她的話。他明白,春花嘴里的別人,就是她自己。馬幫干的雖然是腳力活,不偷不搶不劫財,但走的也是江湖道。人在岸邊走,豈能不濕鞋,你不招人,總有人想惹你。太示弱,人家會騎到脖子上,拉屎又撒尿。這道疤,就是上趟走康川的路上留下的,一群從貴州竄到滇北的小山賊,想撒銀元都不管用,愣是看定騾馬和商家的貨。若不和對方干一架,捧不起馬幫飯碗事小,遇到勢力大的雇主,還會派人追殺你,到那時,躲躲藏藏,也不知何處是天涯。
春花的手,給老五這么膩膩地摸一把,身子一熱,一張白暫的臉,霎時撲上了粉紅底。她含嗔帶笑,拿眼斜著瞟向他,扭著渾圓小屁股,走到屋檐下,抱來三尺來長的竹煙筒,伺候老五坐到板凳上。春花往竹煙筒里填上滿滿一鍋金黃金黃的云煙絲,從火柴盒取出一根洋火柴,劃著,煙筒響出水的咕嚕聲,火星直往煙絲里竄。春花仰著頭,癡癡望著老五圓圓的臉,腮幫子一鼓一鼓起伏著,一雙大眼瞪著她,仿佛把她整個都塞到眼窩窩。她希望就這么蹲著,沒天沒地,也沒天黑和天亮,兩人雙眸對著一輩子。
老五貪念的雙眼,總算挪開春花的身上。他放下竹煙筒,把春花散了的漆黑柔發(fā)攏一攏。吸完這鍋煙,也該動身了。騾馬走得慢,古道上好多地段在江邊崖邊繞,又狹隘又崎嶇,一天只能走個幾十里。馬腳子看到鍋頭走到了馬邊,也紛紛放下手中抱著的竹煙筒,把煙鍋里的煙灰磕干凈,別在騾馬上,拉起韁繩,就等老五躍上馬,在他唿悠一聲長哨中,聽那馬鞭兒揚(yáng)出一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鈴兒響。
三
日頭打到了中空,陽光從兩旁茂密參天大樹的葉片縫隙間漏下來,鉑金般軟軟地灑在林間古道上。
走了大半晌,馬幫來到三丫口。老五韁繩提緊,“喔”地一聲,招呼馬兒停下來,翻身著了地。山里從早到晚溫差大,他脫下羊皮襖,解開短褂的衣扣,左手摘下頭頂漆黑的小涼帽,對著身上扇著風(fēng),右手從馬袋里拔出一面黃色三角旗,插到了腰間。他轉(zhuǎn)過身,古銅般的胸膛對著后面一溜人、騾、馬,大聲道:“兄弟們,伺候好騾馬,大家也打打牙祭歇歇氣。”
馬幫吃的就是騾馬飯,騾馬在馬腳子眼里比自己的性命還金貴。
前面路段有個五、六里,道兒窄得容不得兩匹騾馬擦身過。兩家馬幫若在道中相逢了,講理的,或是勢力不如對方,只好有一家調(diào)頭往回走,退到寬敞處謙讓對方先通過。萬一遇到商協(xié)之中語言起沖突,誰也不把誰放在眼里頭,就有可能是一場沖突和械斗。常年道上走,馬幫和馬幫之間形成了默契,若是看到小路路口插有其它馬幫的標(biāo)旗,只好耐心等待那家先進(jìn)入的同行通過再啟程。這樣的事兒,誰都遇得著,兩幫人馬,傷不了和氣,也不必誰向誰示弱。
老五左手緊拽馬鞍,右腿騰空,正要飛起,耳朵隱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一愣,想不出這條路上,還有這么多的人馬在行走。憑他經(jīng)驗,這架勢,少了百來號人馬,折騰不出來。他顧盼四周,三丫口尋不到任何馬幫的標(biāo)志,眉頭緊鎖,心中不快,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壞了道上的規(guī)矩。老五無奈做了個手勢,示意馬腳子們把騾馬往古道旁寬敞處避。這等事兒逞不了強(qiáng),只好待這幫不懂事的家伙到,再找他們馬鍋頭討說法。
老五弄錯了,來人走的不是他要去金沙江平浪渡的路,而是三丫口另一條由貴州入滇的騾馬古棧道。
老五看他們,身穿黃綠色軍服,頭頂圓筒鴨舌帽,正中嵌著一枚青天白日的圓牌牌,知道了,原來他們是國民黨的中央軍。滇、川、黔一向都是由本省當(dāng)家的龍云、劉湘、王家烈說了算,偶爾看到這樣的裝束,也是幾個從外地來辦公差的,少見整批隊伍在這塊地面走。老五望著一匹高大的棗紅馬正出神,那馬就“噠噠噠”地跑到他眼前,躍下一名戴眼鏡的軍官,操著濃重的外鄉(xiāng)音:“老鄉(xiāng),馬幫啊?!?br />
老五木訥點點頭,慌忙從馬袋里摸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兒,雙手捧到眼鏡軍官前,幾行黑黑的字跡下面蓋著一枚圓圓的紅印章。這是盤踞在哀牢山中一家民團(tuán)簽發(fā)的通行證,民團(tuán)團(tuán)長是滇軍孫渡部下一名團(tuán)長的小舅子,也是滇中最大的馬鍋頭。他手下有千把號人馬,幾百條槍,裝備比一般滇軍部隊還精良,黑白兩道都要買他賬。有了他的通行證,小馬幫等于貼了一道護(hù)身符。當(dāng)然,這紙片片不是白給的,只要馬幫在路上一行動,每匹馬、每份貨、每個人都要繳納兩塊白花花的銀元,才有這張平安帖。
眼鏡軍官擺擺手:“老鄉(xiāng),你們先過吧,我們?nèi)笋R多,一時半晌走不完,別誤了你們的行程?!?br />
“長官執(zhí)行公務(wù)更要緊,我們在歇腳,前方的路口還沒去打尖?!崩衔迨掷锬弥男雒?,一抬一壓,點著頭哈著腰。這年頭,有人有槍有馬就是閻羅王,不惹你已經(jīng)算是燒高香,祖宗八代積了德,老五哪還敢托大,占這些當(dāng)兵的便宜。
那匹叫山風(fēng)的大騾子,前天受到花豹的襲擊,還心存余悸,驚魂未定,看到這聲勢,趵起四蹄撒起野,朝古道左邊奔去。那路邊,幾十米下,就是洶濤拍崖的金沙江。老五還沒回過神,眼鏡軍官和幾個當(dāng)兵的,沖上前,拉韁繩的拉韁繩,拽馬鞍的拽馬鞍,硬是把山風(fēng)從懸崖邊拖到右邊路旁的林子里。
“老鄉(xiāng),那就不客氣了。”眼鏡軍官朝老五拱拱手,轉(zhuǎn)過身,舉起大手,有力地劃下:“傳令,隊伍排單列,腳步輕快些,別嚇著老鄉(xiāng)的騾馬?!?br />
四
這幫人,在老五和馬腳子又是惶恐又是意外的注目下,隊伍漸漸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古道上。
老五吁口氣,捏著小涼帽的手都出了汗,他把小涼帽朝著胸口輕輕拍,似乎安撫那顆還在“怦怦”跳的心。馬腳子紛紛交頭接耳議論道,這中央軍,就正規(guī),養(yǎng)的都是菩薩兵,不打、不罵、不兇還不搶。他們常年行走在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古道上,偶爾也會遇到一些當(dāng)兵的,就算不剝?nèi)ツ愕囊簧砥ぃ惨ㄈツ愕囊粚佑汀?br />
老五把馬匹從林子里拉出,正要往上跨,卻有人騎著馬兒從平浪渡的道上來。老五一定眼,老熟人,哀牢山石屏古城的馬鍋頭趙大金。趙大金沒有自家騾馬隊,手下都是臨時拼湊的散戶,有時人多,有時人少。他們不跑長路程,貨源很穩(wěn)定,專門馱送思茅、版納一帶地區(qū)的普洱茶。到了平浪渡,把貨交給早就守候在那里接貨的商家,再從渡口馱回產(chǎn)自四川自貢的露天鹽,調(diào)頭又走滇西南。
“五哥,你們呀,回頭吧,渡口被封了,我們這次也只能跑個單鞭,自貢那邊的鹽都過不了金沙江。”趙大金跳下馬,不客氣搶過老五橫背著的大葫蘆,撥開木塞,仰頭泯下一大口,嬉皮笑臉地調(diào)侃:“這春花,人地道,喝她的酒都過癮。”
趙大金比老五年齡還要長,但在這條路行走,名號卻沒有老五響,他也跟隨道上人尊稱老五為五哥。趙大金認(rèn)識春花比老五早,兩人本來對上眼,若不是幫里馬腳子漏風(fēng)聲,說他在石屏老家有婆娘,興許春花的相好現(xiàn)在就是他。趙大金對春花又是愛來又是怕,就像盯著火堆里剛?cè)〕龅目狙笥笸滩幌驴凇S幸淮?,他乘著七分酒勁,裝上色膽,半夜三更翻過春花房間的門窗,把她壓在了床上。這小寡婦,不含糊,冷不丁從竹枕下抽出一把尖尖的殺豬刀,抵在他的喉節(jié)頭,說:“我不嫌你丑,本來也想找個男人搭個伙,好好過生活,但見不得你這號貨,扒著碗里還看鍋里。”
趙大金現(xiàn)在脖子上還留下一道淺淺的疤,每每想起都后怕,險些成了春花床上的風(fēng)流鬼。從此后,趙大金再也不敢放肆動歪念頭。每次路過,依舊還是宿她的店,反正看到她心里就舒坦。雖然心不死,也只能把春花當(dāng)作姑奶奶來處著,就像欣賞一朵長了刺頭的玫瑰花。
老五不想聽趙大金說廢話,忙問為啥封渡口。趙大金見老五伸手搶葫蘆,又仰起頭來泯了一大口,才把葫蘆還給他,道:“這幾個月,在三省邊區(qū),有一股叫紅軍的土匪,把貴陽都打下,就要進(jìn)云南。聽說,他們一路來,殺人越貨又放火。這回滇、川、黔三省軍隊可是王八對上綠豆眼,平日尿不到一壺的丘八們,卻抱成一團(tuán)搞聯(lián)合,對付那股叫紅軍的土匪。金沙江一線的渡口都封了,還燒了大大小小過渡的船。兩岸的馬幫,誰也過不去,誰也過不來,否則就是私通土匪罪,抓到衙門蹲大牢。”
一篇講述投奔紅軍題材的精彩小說。老五的馬幫在戰(zhàn)爭年代遭受軍閥盤剝,土匪的騷擾,打打殺殺、擔(dān)驚受怕的運(yùn)貨過程。最后在軍閥混戰(zhàn)中,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親身的經(jīng)歷,覺悟出紅軍做事的廉潔性,紀(jì)律嚴(yán)明,真正為老百姓著想。老五眼見同行陳大金被中央軍冒充的紅軍打死了。和相好春花放棄經(jīng)營馬幫和騾馬店,一起投奔紅軍的光明前景。小說語言簡潔,情節(jié)曲折,人物個性鮮明立體,描寫生動。一篇佳作!
請阿泥老師繼續(xù)在八一征文中展示您的才華!o(* ̄︶ ̄*)o
祝您生活愉快!佳作不斷!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