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紅軍墳(小說)
一
一九四六年農(nóng)歷臘月初七后晌,縣城東街的孫記羊肉湯館里,靠窗的八仙桌前,五歲多的趙大漢端著一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羊雜湯吃得稀里嘩啦、狼吞虎咽。抱著娘腿嚎了一上午也沒有人理的趙大漢早已饑腸轆轆,看見羊雜湯時已兩眼發(fā)綠,雙手發(fā)顫,怎么也握不住紅漆木的筷子。獨眼羊倌神定氣閑地坐在靠墻一側(cè)的白木長凳上,滿臉溫情地看著大漢,時不時還用自己早已看不清顏色的毛巾把大漢臉上的汗水、淚水和鼻涕,還有嘴角白花花的羊油、紅艷艷的辣椒擦上一下。于是,大漢那本來凍得通紅的小臉上就有了一道道各種物什的痕跡,甚至眼眉梢上還粘了一片小小的香菜碎屑,散落在藍(lán)棉布大褂衣領(lǐng)上的羊油已凝固成白色的斑點。站在旁邊的胖老板肥三內(nèi)心憤怒,卻面帶笑容點頭哈腰地說:“趙爺息怒,我就是小本生意,你老高抬貴手?!泵鎸偛湃挛宄痛蚺肯挛鍌€混混的羊倌,肥三實在想不出來用什么辦法才能打發(fā)走這尊兇神,心里卻懊惱不己,要不是自己看見搶人時喊一嗓子,怎么會惹上這個狠人不怕、慫人不欺的傷兵?羊倌對面的地上,掀翻的桌椅板凳橫七豎八的躺著,還跪著四個衣服鮮亮、灰頭土臉、賊頭賊腦的漢子,時不時偷看一眼羊倌,又看一眼門外,一臉哀相中隱藏著咬牙切齒的猙獰。
在這個寒氣逼人的下午,剛剛失去父母雙親的趙大漢就這樣無意間遇到了他的羊倌干爹。一碗羊雜湯讓懵懂的他在一天之內(nèi),再次品嘗到了世間的人情冷暖,抱著娘腿哭了一上午,平素你來我往的街坊們都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沒有一個人走近自己,當(dāng)那些混混要抓自己頂債時,只有這個見過幾面的獨眼人幫了自已。喝光碗里最后一點湯汁,大漢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碗,抬頭看著羊倌。
“吃飽了嗎?”羊倌笑瞇瞇地問。
“嗯。”大漢輕聲應(yīng)道。
“知道我是誰嗎?”羊倌說。
“知道,前幾天你來我家收過羊錢?!贝鬂h悄聲嘟囔著。
“好,知道就好?,F(xiàn)在你爹媽都沒有了,跟我走好嗎?”羊倌伸出蒲扇一樣的大手,摸著大漢的腦袋。
“嗯。”大漢毫不猶豫選擇了這個在寒冬臘月給了他一碗飽飯的人。
“好。”羊倌松開腰間的黑粗布腰帶,敞開老羊皮大衣的衣襟,抱起大漢朝懷里一揣,又扎緊腰帶,理都不理在旁邊低三下四說話的肥三。走到那個叫黑狗的領(lǐng)頭者跟前,右手一垂,一把烏黑锃亮的駁殼槍已握在手里,槍口頂在黑狗油光明亮的腦門上:“回去告訴你們當(dāng)家的,人死債消,入土為安,要不是你們設(shè)局賭博,人家爹娘也不會跳井上吊。賬記著,要么隨時到李家下莊找我獨眼羊倌討,要么二十年后等這個娃娃長大了找這個娃娃要。否則,看你們的腿快,還是老子的槍快?!闭f著,順手一甩,門外白楊樹梢上一只呱呱亂叫的烏鴉已應(yīng)聲落地。
“行呢,行呢?!焙诠愤€沒有來得及回答,商會會長張一仁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后面跟著那個專門放開去報信的混混:“好我的趙爺,都怨這幾個不長眼的廢物,有眼不識泰山,您怎么說,就怎么辦。”
“這個娃娃從此就是我趙某人的干兒子。”羊倌盯著油頭粉面的張一仁,隨手把一塊銀元扔在他面前:“明天早上以前,你負(fù)責(zé)買一口棺材,找個地方把這個娃娃的爹媽埋了?!蔽吹人麄兪∵^神來,羊倌已抱著大漢揚長而去,把門口看熱鬧的人驚得目瞪口呆。
“慢走,慢走?!睍L張一仁對大步走去的羊倌背影連連作揖,等獨眼羊倌轉(zhuǎn)過街角,轉(zhuǎn)身就把剛剛爬起來的黑狗踢倒在地,一改剛才的低聲下氣,厲聲呵斥:“真是一群廢物,惹誰不行,惹這個喪門星?知道那是誰嗎?那是縣府楊縣長見了都頭大三分的傷兵趙猛人!忘了去年他領(lǐng)著幾十個傷兵,把麻黃溝土匪殺得屁滾尿流,還救出被綁票的張大夫,楊縣長親自在東門外披紅掛綠迎接的事了嗎?”
揣在羊倌懷里的大漢溫暖如春,昏昏欲睡;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羊倌心情舒暢,健步如飛;寒風(fēng)中的原野一片枯黃,隨處可見的芨芨草搖頭晃腦,天邊的火燒云亮麗而耀眼。大漢不知道將來,也不會想將來,他只知道,父親跳井了,母親還掛在大門洞里,他需要有一個溫暖的懷抱。
“娃,以后我就是你的干爹,你就是我的干兒子?!毖蛸南沧套痰卣f。
“嗯?!贝鬂h的聲音象蚊子一樣。
“大點聲,叫一聲干爹?!毖蛸挠妙^碰了一下大漢伏在自己懷里的腦門。
“干爹?!贝鬂h抬起頭,看著羊倌。
羊倌仰天大笑。
羊倌把大漢從身上放下來:“去,撒泡尿我們再走?!笨刹坏却鬂h撒完,羊倌中指一卷,在大漢的牛牛上輕輕一彈:“好小子,以后你就老老實實的給我當(dāng)兒子?!?br />
二十年后,當(dāng)羊倌再次來到大漢家時,大漢剛剛周歲的三兒子雙,就把一泡溫?zé)崆逑愕臒崮驖驳搅霜氀垩蛸纳砩?。老態(tài)龍鐘的羊倌笑得眼睛只剩下一道縫隙:“當(dāng)年你爹可沒有少在我身上撒尿?!蔽业母赣H,當(dāng)年被羊倌從人販子手中搶來的趙大漢一點也不害羞:“不尿您,您哪來我這么好的兒子?!?br />
二
李家下莊是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在離縣城大概十來里路的東南方向,向南就是綿延起伏山勢險峻的祁連山,北面就是四方四正的縣城,東去則是河西走廊有名的涼州城,東晉高僧鳩摩羅什弘揚佛法的地方。站在李家下莊的房頂上,就能看見南山遠(yuǎn)處白雪皚皚的冷龍嶺和縣城里面影影綽綽的四街八巷,東北面溝壑縱橫的北山坡地則盡收眼底。
村子不大,沿著東西一條土路,兩側(cè)各有七八戶人家,都是些高低不一干打壘土墻,草泥巴蓋頂?shù)耐练孔?,或座西向東,或座北向南,雜亂無章的散落在其間。羊倌的家在村子西頭的一塊高地上,原本就是放羊人守夜看羊的地方,羊倌來了后,在兩間土屋的殘垣斷壁上加蓋了屋頂,算是個遮風(fēng)避雨的去處。除了村西羊倌家門口的那個老榆樹,和各家門口栽的一些稀稀疏疏高矮粗細(xì)不一的楊柳外,整個村莊再沒有一點綠色。羊圈西側(cè)不遠(yuǎn)處的地頭上,有一個直徑超過五米的高高的亂石堆,全是大大小小的卵石,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個碩大的墳包。每天,羊倌都會揀上些許石頭,扔在上面。
村子雖然有名,可來歷已不可考。早年間,這里只是富戶春種秋收時的別院,平時只有三五戶長工住在這里耕田放羊。一九三六年冬天,這里曾經(jīng)是紅西路軍的一個戰(zhàn)場,據(jù)說一個連的紅西路軍和馬匪的一個騎兵營,在這里整整打了三天,硬是讓驕橫無比的馬家軍沒有前進半步,直到紅西路軍總部撤離縣城,剩余的紅軍才在夜幕的掩蓋下撤走,從此后李家下莊就再次沒有了人煙。
不知道從哪一年起,陸續(xù)有逃荒的人落戶在這里,又開墾了些許荒地,就有了住戶。后來,國民政府又安排了一部分傷兵,羊倌爺爺就是那個時候來的,算是比較早的住戶,還有我母親周家。
說起紅西路軍來,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對這段發(fā)生在自己家鄉(xiāng)的故事就產(chǎn)生了無比濃厚的興趣,可那個時候只有中學(xué)歷史課本的廖廖數(shù)筆,鄉(xiāng)親們口口相傳的故事早已和過去大相徑庭。但是,無論是李家下莊的人蓋屋還是耕地,時不時總會從干打壘的土墻里或者深耕的土地中翻出彈殼、彈頭之類的物什。而這些李家下莊獨有的“特產(chǎn)”就成了我們向其它村孩子們炫耀的資本。大人們用彈殼制作煙袋,孩子們即使什么都不做,磨光搽亮了就是一個心愛的口哨,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不常見的東西都是稀奇玩意。
直到上了初中的我從鄰村一個書癡手中借到一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書,我才第一次看見了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的幾篇文字,可那少得可憐的記述,又怎么能說清楚二萬多人、長達(dá)兩年多的生死經(jīng)歷呢。至于我的羊倌爺爺,到底在其中又經(jīng)歷了什么?
三
再次歸來的羊倌爺爺已是個病秧秧的老頭。從進家門的那天起,父親大漢和母親杏就對我和弟弟千叮嚀萬囑咐,說這是你們的二舅爺爺。本來我還想在同學(xué)面前,吹噓一下我這個經(jīng)歷曲折、又有許多傳奇故事的羊倌爺爺,把那些夜晚偷聽來的事兒在同學(xué)們中間炫耀炫耀。可恐懼于父親大漢那說來就來的彈指神功和父母說話時的小心翼翼,我終究還是不敢吐露半句。但是,關(guān)于這個爺爺?shù)拿孛茉谖疫@里卻早已不再,從父母深更半夜等我們兄弟幾個睡著后,反復(fù)議論羊倌的過程中,他們幾乎說完了他們所有能夠記起的關(guān)于羊倌的一切。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仔仔細(xì)細(xì),像發(fā)芽的麥子一樣在我心里生根且茁壯生長。躺在一個大炕上的我閉眼裝睡,父母你一言我一語的回憶,讓我心中的麥子早已成為一片浩瀚的麥田,越是望不到邊,越是想知道盡頭的風(fēng)景。
在這些逐漸連接起來的回憶中,羊倌爺爺是一個核心。一個名義上的國民黨傷兵在解放前夕離開,或者說出逃是能夠理解的,可為什么他還要委托共產(chǎn)黨的人來照顧我爹大漢?為什么會二十多年后又悄悄來到我家?聯(lián)想到小學(xué)一年級時,我把父親放在房梁上那個小布包取下來,把父親從不示人的帽徽帶到學(xué)校想向同學(xué)們吹牛時,父親頂著如火驕陽滿頭大汗地沖進教室的神情,我知道這里面肯定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重大秘密。
那些從土里面刨出來的彈殼曾經(jīng)是我們李家下莊孩子們的驕傲。每一次偶然出現(xiàn)的一兩個彈殼都會讓我們激動不已,從而引發(fā)一出在原地持久的尋找。當(dāng)別人拿著這些玩意炫耀時,我的心情無比沮喪,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
突然間就想起父親那個高高的放在房梁上的布包。父親會不定時地拿下來看看,卻從來不讓我們看,更是秘不示人。偶然間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個紅色的小方塊,還有幾顆黃燦燦的子彈殼。于是,圖謀許久后,在父親上地干活后的一個早上,我搬桌子架板凳,把父親放在房梁上的小包取了下來,然后威脅旁邊幫助我扶板凳的二弟貴:“不準(zhǔn)告訴爹,否則,我不但不給你玩,還把你領(lǐng)到南山里面扔了喂狼?!?br />
可二弟還沒有來得及喂狼,我爹趙大漢卻像狼一樣沖進了我們教室。高大壯實的身影堵在教室門口讓教室光線一暗,兩個眼睛瞪得和牛蛋一樣,密密麻麻的汗珠從光亮的腦門下像水珠一樣向下掉著??匆娍s在后排手足無措的我,響亮的聲音要把屋頂掀了一樣:“福,你給老子滾出來!”
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右派馬老師和所有的同學(xué),則一臉驚詫地看著滿臉通紅心驚膽戰(zhàn)的我,那個始終和我不對付的鄰村朱家小子,還向我豎起了小指。
四
一九四六年那個寒風(fēng)刺骨的臘月,羊倌爺爺把大漢抱進了李家下莊,大漢就順理成章成了小羊倌。每天早上,羊倌在村西喊一聲:“出圈了!”那些把羊交給羊倌放的人家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打開圈門,放羊出來。等到了村東,就能收羅三五十只羊。羊走在前面,塵土飛揚,一串串羊糞蛋不斷地從羊屁股中滾落下來,空氣中就彌漫了濃重的羊膻味。羊倌跟在后面,大聲吆喝著,手里的羊鞭只在空中飛旋,卻不曾落在某一只羊身上。再后面是狗,一只看上去懶散的連叫都不想叫的四眼黑狗,可步履穩(wěn)健,目不斜視。再后面就是大漢,搖搖晃晃地跑著:“干爹,我跟不上?!?br />
日子就在這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中走過。
放羊要看季節(jié),地里沒有莊稼的時候,羊群只圍著村子周圍轉(zhuǎn)圈。春末秋初之間,地里種上了莊稼,小麥、胡麻、還有黍和粟之類,當(dāng)?shù)亟凶龉茸雍兔幼?,在石頭碾子上碾了,就是黃燦燦的黃米和小米。這個時候,放羊就要去不種的荒地或者更遠(yuǎn)的南山里面。走累了,羊倌就把大漢一扛,讓大漢坐在自己的脖子上,或者是背著,羊走到那,就跟到那。羊開始吃草了,大漢要么看螞蟻搬家,要么聽野鳥唱歌,更多的時候,則是聽羊倌講古,或者教大漢識字。一老一少找一個高一點的地梗,席地而坐,羊倌講著,大漢聽著,霸王別姬、岳母刺字、楊家將、水滸……羊倌嘴里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講累了,羊也該歇圈了,夏找樹蔭冬找陽洼,羊倌把始終不離身的羊毛氈衣用鞭桿一支,就成了一個小小的地窩棚,大漢就在里面美美地睡上一覺。
每天傍晚回來時,羊倌還會揀上一搭鏈的大大小小、顏色各異形狀不同的石頭,堆在那個亂石堆上,嘴里不知道在叨叨什么,然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那個時候的羊倌神情莊重而肅穆。
在父母的回憶中,來到李家下莊的趙大漢的生活慢慢地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一個個零碎的片斷,似乎連接成了完整的經(jīng)歷,我不知道那個跟在羊倌后面的人是我還是我的父親。至于放羊,則是每個農(nóng)家孩子都會的功課。有時候,當(dāng)我跟在生產(chǎn)隊的羊倌后面時,我不止一次地想過,我的父親大漢當(dāng)年是不是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樣,那個走在前面的老頭是不是就是我的羊倌爺爺。
五
在同學(xué)們和老師驚訝的目光中,我低著頭兩手插在褲兜中,唯唯諾諾地走出了教室。我知道,如果我不趕緊出來,趙大漢一定會扭著我的耳朵,把我拎出教室。犯起倔來和牛打過架的大漢腦子里面就一根筋,全世界除了母親杏和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羊倌,好像沒有人能管住這個犟人。
教室外秋陽似火,太陽下的大漢威武雄壯。大漢的頭上流汗眼中冒火,我的雙腿打顫眼珠亂轉(zhuǎn)。一個不知趣的綠頭蒼蠅圍著我飛舞又飛去騷擾大漢,說明大漢那好長時間沒有洗澡的身體比我的更加騷臭。揮手之間,一粒黃豆大的汗珠從大漢的腦門上流下來,轉(zhuǎn)眼又滾落到了左邊的眼窩中。大漢終于不能瞪我了,我的心里暗喜,同時還在打鼓,我不知道大漢接下來會不會叫我脫掉褲子,這是大漢常用的招術(shù)。我的眼睛緊緊盯著大漢,只要他伸手抓我,我就把他視為寶貝的領(lǐng)章扔了,然后逃跑,我已經(jīng)看好了逃跑路線,沖到學(xué)校圍墻邊,翻過豁口,就進了大隊的樹園子,那就是我的天下,笨手笨腳的大漢在密密匝匝的樹林中絕對不是我的對手,我的心里已打定了主意,雖說我只有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