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祝福祖國】愛的謊言(散文)
發(fā)現(xiàn)自己是肺癌晚期之后,姐夫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還能活過這個冬天?
我說:能,不只是一個冬天,是更多個冬天。
“要是能讓我再多活幾年就好了?再過幾年,我們手頭里就多了一些錢,回家來把老家東屋翻蓋成二層小樓,院子向南擴五米。那時,你姐就回家?guī)O子,不要再跟著我到處去漂泊受罪了?!笨粗t(yī)院純白的天花板,老半天,我都沒能說一句話。“你姐知道我得這倒霉病嗎?可不能告訴她?!薄安恢溃也恢涝趺锤嬖V姐?”“那就別告訴她,她知道了一定比我還難受?!薄叭绻闯鰜碓趺崔k?她是不是要怪我?”“沒事的,我會高興給她看,我會比平常表現(xiàn)得更要好,讓她看不出來我是病著的。”我答應了姐夫,我真地希望他能笑著活下去,活好每一天,活得好好的。這是第一次化療時,我和姐夫的一次對話。
十月二十八日,姐從揚州打電話回來,告訴我說姐夫這段日子身體不大舒服。我說趕緊回來檢查,病是不能耽擱的,更不能等。第二天,他們就趕了回來。
第三天一大早,我就帶著他們走進了縣第一人名醫(yī)院。我想他們是害怕了,話一直很少。走在醫(yī)院的廊道里,顯得非常地疲憊和緊張。這種緊張,是我從前一直都沒有看見過的。哪兒不舒服?醫(yī)生問。脊椎,食管,還有胃。多長時間了?有一段時間了。一段時間是多長,三兩年了吧。為什么不早檢查?感覺不會有多大問題。病都是這樣積攢下來的,有問題了差不多都是大問題。醫(yī)生懶洋洋地說。先到二樓查個肝功,再做個心電圖,然后再去三樓做個胃鏡。一個上午就這樣排著隊,等候診等檢查等結(jié)果。醫(yī)院里的時光真是難熬,一個上午,姐和姐夫走不安坐不寧的,我心里也甚是急躁。那個時候確是害怕,害怕姐夫真會查出點什么病來。要是查出病來了,姐該怎么過,孩子們該怎么過?姐才五十歲啊!剛剛到過好日子的時候。
每出來一個結(jié)果,我就急忙拿著片子去給醫(yī)生看。姐夫緊跟著不放,唯恐我要隱瞞了他什么似的。醫(yī)生說,沒多大問題,只是胃部有些糜爛,食管有些炎癥,脊柱有些突出……辛辣的東西不要吃,多注意休息。聽說沒有多大問題,姐和姐夫才見陽光般的笑臉。我說沒多大病吧,你非要回來查查查,姐夫高興著埋怨姐。我說,這一趟回來不容易,順便再查查肺,查查肝,做個全身CT,這樣在外邊大家都放了心。說什么姐夫都不愿意,又不咳嗽,又不胸悶,偶爾頭疼那只是脊椎神經(jīng)引起的小問題。拗不過,拿點藥,下午大家便高興著離開。
我說姐,別再出去拼命了。孩子都大了,也該享享福了。哪里能閑著,閑著也難受,這輩子就是吃苦的命。姐的話,讓我聽了心一陣酸。姐和姐夫,十幾年前就去外地四處打工。開始在工地給人家打個下手,后來撿拾了一氣破爛。近幾年,日子過好了些,姐夫偏偏要生病。
回家不到三天,姐夫就打電話來,告訴我喉嚨不再能說出話,食管和胃也都不大舒服。第二天,我就和姐夫一起去了市醫(yī)院。當天醫(yī)生便讓住下來,要我們等結(jié)果。結(jié)果出來后,我嚇了一跳,姐夫肺癌晚期。我裝著很鎮(zhèn)定的樣子,但無論怎樣鎮(zhèn)定都無法還原成自我,因為心里不答應。我給醫(yī)生布下一個局,在姐和姐夫面前多說些安慰的話。姐夫問,片子怎么說?沒事,是神經(jīng)壓迫喉嚨,醫(yī)生還要做詳細檢查。我跟姐說,住院檢查能報銷,不妨讓姐夫住下來多做幾項檢查,什么病沒有不是更好。姐同意了,姐夫似乎不太同意。我說,錢又不是一天掙得,出來一趟權當旅旅游,散散心。你看城里人,哪一年不都要體檢一次。關鍵是,住院體檢能少花很多錢。一番胡言亂語,才讓姐夫住下來。
那一晚,我一宿都沒合眼,也想了很多。我打電話把遠在蒙古的外甥和外甥女招回來,給他們也先布了一個局。讓他們即時給姐打個電話,說那邊太寒冷,活干不了,最近一兩天要回老家玩幾天。姐和姐夫沒有疑心,也希望他們回到身邊來。我告訴孩子們說,要哭就在外邊哭個夠,回來后誰都不能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來。孩子們很懂事,也很聽話,回來之后都能強忍著聽從我的安排。
咽喉科的病房里,不時能夠傳出姐和姐夫逗耍外孫子的笑聲。周三下午,醫(yī)生安排預約做一個全身ECT,要查一下癌細胞是不是擴散和轉(zhuǎn)移。那一次最為緊張,因為檢查室里貼滿了各種腫瘤預防和治療的宣傳畫報。特別是肺癌圖片,尤顯礙眼。姐夫說,這幾年得這些病的人真是太多,得上了就跑不了一個。我說,哪有你說得那樣嚴重,醫(yī)學條件發(fā)達了,好多癌癥都是能夠手術治愈的。我半開玩笑說,你整天鉆在錢眼里,也得多看看報紙和電視上的新聞。你沒聽說,癌癥現(xiàn)在已不再是疑難雜癥,科學家們都研究出來了治療癌癥的最佳方法。姐夫高抬著沙啞的嗓子,在姐和孩子面努力裝出一副樂觀。姐不識字,看著別人樂觀,她也樂觀。近四個小時的觀察和等待,姐夫出來后,我們才敢長長地舒一口氣。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特意帶他們進了醫(yī)院附近一家小飯館。點了冬瓜排骨、羊肉白菜、小雞蘑菇、小魚豆腐等幾樣似乎有營養(yǎng)的菜肴,一家人在一起算是吃了一頓大餐。這是姐和姐夫,好多年從沒有吃過的奢侈。姐說,純粹是瞎浪費,這得糟蹋多少錢?我順便開導姐,掙錢是為什么,不就是為了改善生活嗎?你不吃好喝好,身體怎么能好?身體不好了,又怎么掙錢?四十多分鐘的餐飲時間,我舉了好多個這方面開心生活的例子,希望他們能通過這頓飯有所啟示。姐點頭,姐夫也點頭。話雖是這樣說,可我仍覺得每句話似乎都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姐問,這個周末能回家嗎?我說,就怕不能。醫(yī)生說他們這里的機器不如第四醫(yī)院的先進,下個禮拜我想帶姐夫到四院去查查,看看到底是哪根神經(jīng)壓倒了喉嚨?我笑著說。查什么查,醫(yī)生都說了沒什么大問題?不是說二院不好,是因為我害怕姐夫知道。從七樓的咽喉科轉(zhuǎn)到十一樓的腫瘤科,怕這一轉(zhuǎn)會讓姐夫發(fā)現(xiàn)。隱瞞姐夫的病情,是當時最大一個愿想。找了熟人,與周五下午,我們就一起轉(zhuǎn)到了第四人民醫(yī)院呼吸科。轉(zhuǎn)到四院呼吸科后,我除了跟醫(yī)生們交代一番外,還特意安慰了姐和姐夫,說這里是專門治療嗓子沙啞呼吸問題的。我的話,他們似乎很相信。
兩天后,要做穿刺檢查。只有確診是肺癌中的那個部位的癌后,才能決定能不能夠手術?周一穿刺,周五下午才得之消息。醫(yī)生說,癌已到了晚期,且又是在肺的上部,離主動脈太貼近不能手術。原以為手術之后能活個十年八年,可惜不能。這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和孩子們心里一陣陣悲涼。一個熟悉的醫(yī)生跟我說,多開一些藥回家去掛水,想吃什么就吃點什么……姐問,查那么多道道,沒有什么要緊的吧!我說,姐夫能吃能喝,能有什么問題?來一趟多不容易,喉嚨還得治,治不好多悶人,再輸幾天水就回家了。姐似乎沒感到事態(tài)多嚴重,老是埋怨醫(yī)院的無能,連個嗓子發(fā)炎都治不好。那幾日,我心里很矛盾。不告訴姐,怕姐以后責怪我。告訴,又怕她受不了。考慮幾日之后,我還是想把姐夫的病情告訴姐。我想讓姐夫在有生之年,他們能好好地再活一回。我把姐喊到樓下,小聲跟她說姐夫這次病得不輕,需要再多住幾天院。姐說,不是癌吧。我沒說話,淚止不住地涌出。姐躲在樓下哭了一個晚上。我勸姐,回病房,不能在姐夫面前表現(xiàn)出一點來。這個病關鍵是心態(tài),心態(tài)好了,營養(yǎng)跟得上,十年八年、三五年都沒有問題。姐哭著說,不能讓他知道,他性子急,我會忍著,我會高興給他看,讓他多活一天是一天。半夜回,姐夫已經(jīng)熟睡。姐這一夜,怕是比十年都要漫長。
第二天,姐高興,姐夫似乎也高興,高興的都是那么不自然。
周末,我去看姐夫。趁屋里沒人,姐夫壓低聲音對我說,要是檢查出什么來,別告訴你姐,也別忙給孩子們說。我握住姐夫的手,示意地點下頭。我說,姐夫你得挺住,你倒了,這個家就倒了。活著是生命對你的要求,而不是你對自己的要求。生命要求你活下去,要求你承擔這樣那樣的責任。沉悶之后,我的眼里溢滿了淚。
吃飯的時候,姐努力吃,姐夫也努力吃,并且相互地安慰和關照,看似什么都沒發(fā)生。我看在眼里,卻疼在心里。大家以為大家不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
打過幾天吊針后(化療),姐、姐夫和孩子們一起都回了家。
看著他們一家子似乎高高興興的樣子,我怎么都高興不起來。然而一想起他們手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情景時,我心里似流淌著一種安慰。但愿這種用愛的謊言布下的局,能陪伴他們走得更遠。
活著是生命對你的要求,而不是你對自己的要求。生命要求你活下去,要求你承擔這樣那樣的責任。坐在電腦前,一遍遍研讀著作家余華這句話,心底絮翻瀾涌。在姐夫最后生命里,我不知道自己設的這個局是對還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