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討學費(散文)
有時候,遙望著黑與靜交融的夜,有些深埋在時光深處的情景,如同一縷被清風牽扯起的云煙,撫擦過耳畔,若隱若現(xiàn)。有些丟在記憶角落里的悠遠往事又豁然浮現(xiàn)于眼前,有著碧水流云的高遠和明月清風的疏淡,想起讓人心靈清澈。
——引子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跟隨著我的舅舅在偏遠鄉(xiāng)村的一座小學上學。
那個冬天的夜晚似乎來得比較早,下午考完期未試放學后,殘陽撒下的那把冷艷的血紅如同虛設(shè)一樣。太陽剛往下一沉,來不及日薄西山,那點少得可憐的余輝就在云靄霧崗里消失。學校,村莊,還有鄉(xiāng)野的上空,那團撕不開黑乎乎的麻紗迅速蔓延,不一會兒,暮色就占據(jù)了整個天空。鄉(xiāng)間所有萬物輪廓在人的視覺里變得越來越模糊。幽幽的山巒只能看見黑色的山脊緩緩地綿延,漸漸地消失在目力不及的天幕里。我特別害怕夜晚的陰森與死寂,我舅舅也很了解我這個弱點,不放心把我獨自留在學校的宿舍里,就把我一起帶上,去班上的同學家做期未家訪。說是家訪,其實也是去討學費。
那個年代,農(nóng)民欠公購糧,學生欠學費,都是不足為奇的事。每到年底,公購糧由政府去催收,時常聽到那些家里繳不上公糧的,誰家還沒長膘的小豬啰被硬扛走了,誰家的小雞小鴨又被捉去了。更不堪的是,還有在傳聞中夾雜著一些讓人聽到心寒的事件。那家被催迫得急,就和自己過不去,找根繩子在房子的梁柱一掛,把脖子伸了進去。老師去催繳學費,最多算是討。但討不回本班的學生所欠的學費,學校也把那根無形的繩子套在老師的脖子上。我舅舅說,本班學生所欠的費用在學期結(jié)束前追繳不回的,就從老師的工資里暫扣墊上。老師畢竟只是老師,不是廟里的孔老二,也要吃人間煙火的。很多老師也是靠微薄的工資來養(yǎng)活一大家子。我舅舅也是他們中的一位。所以,學期未,假期前放了學的傍晚,除了批改學生的作業(yè)外,去學生家里討學費都是他們的首要任務(wù)。
那時候,鄉(xiāng)下的路別說有路燈了,通上電的人家,應(yīng)該也只有城區(qū)鄉(xiāng)鎮(zhèn)或廠礦。鄉(xiāng)村的曠野遠遠近近的是一片灰暗。海邊吹來的風格外清冷,路上的行人稀稀疏疏,灰暗中的房舍陸陸續(xù)續(xù)亮起的煤油燈光從窗子透出,折射著一片朦朧。我跟著舅舅,一前一后來到一間低矮的小院子前。我們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驚動倦縮在籬墻根下的狗狗,狗狗汪汪地吠起來,閃在柴扉門縫的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我是學校的黃老師,張娟家里的大人在嗎?”我舅舅敲了敲門問。
“是黃老師呀,”屋里有個沙啞的聲音應(yīng)了聲,“娟兒,去開開門,黃老師來了,不是來催糧的呢!”
在門縫打開的時候,屋子里的微弱的燈光又亮了起來?;鹛美锩爸鵁熌?,似是剛剛有火焰被熄滅。火堂上的瓦罐騰起那縷乳白的蒸霧,被打開門沖進的冷風打散,忽閃在微黃的燈光下。空氣里,一股濃郁難聞的藥味竄繞著屋子里狹窄的空間。
火堂里佝僂著腰的張父搬出兩張小板凳,用手抹了抹小板凳上的灰塵,示意讓我和我舅舅在難以下腳的屋子里坐下。坐在床頭上的張娟,把擱在案頭上的油燈挪了挪,取下凹腰凸肚的玻璃燈罩用碎布擦了下,一手小心冀冀地拔了拔燈芯,一手捻起燈盞痤上的小旋子。豆粒大的火光在燈芯上象小小的精靈微微跳動幾下。再送上燈罩,昏暗的屋子里一下亮堂了許多。
然而在燈光亮堂的那瞬間,我的目光穿過窗戶破了洞的塑料薄膜。心突然緊緊地抽在一起!屋里的環(huán)境讓同樣是出生在貧困家庭的我心也動蕩。
屋子里只看到一張用兩條長條凳和幾塊木板拼湊著搭起的簡陋的床,床上是一張縫縫補補分辨不出顏色的被子,被子單薄,補丁上那不均勻的線腳和露出的破舊棉絮與墊在床板上褐黃的干稻草惺惺相惜。張娟的影子剛好把躺在床上的人的面容遮掩,模糊里我依稀看到躺上床上的是位婦女,而且用毛巾覆蓋著額頭。放在被子上的干澀的手微微發(fā)抖,嶙峋的手背幾乎找不到一丁點肌肉。
舅舅和張父說著張娟在學校的情況,交談中,舅舅還是有意無意提起張娟欠學費的事。
“黃老師,張娟的學費能不能再緩一緩,孩子他娘過兩天還要去取藥呢。”張父深沉地懇求著。
“可是,張娟的學費都拖欠了一年多了,你得想想辦法交上呀,明天就放寒假了。要是交不上,張娟明年要停學的呀。況且學校里催得緊,我也得和學校交待呀?!?br />
說到這里,用溫水幫母親拭擦手臂的張娟低下頭,晃動的影子正好閃開了躺在床上那位婦女的頭部。那女人菜色的臉,發(fā)白的嘴唇微微一動,發(fā)出一聲困難的呻吟。
我用手扯扯舅舅的衣角,意思是別說張娟學費的事了。可是舅舅絲毫不理會我的小動作,還是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難處,一副討不到張娟所欠的學費誓不罷休的樣子。
??張父把搭在膝蓋上的手深深伸進濃密蓬亂的頭發(fā)里,緊鎖著眉頭為難地深深嘆了口氣,良久良久,才把手籠進口袋,掏出一疊卷皺皺的零錢,角幣,分幣的都有。張父一張張仔細地點,點了一遍,生怕多點了其中的一張,再又點上一遍才交給我舅舅。
這些零零碎碎的錢應(yīng)該是他們家賣了多少個雞蛋,還有張娟母親在藥錢里省了多少次才攢下來的呢。我無從得知!但當舅舅接過張父那零零散散湊起的十塊錢的那一刻,我突然地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突然地感到我舅舅是那么地卑鄙與冷血。為人師表呀,這個時候沒能雪中送炭就算了,還給貧困的學生家里來個釜底抽薪。我懷疑,懷疑平日舅舅和謁可親是不是虛假的偽裝,他在課堂上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可敬形象在我心坎上跌落千丈!那時候我為自己有這樣的舅舅而羞恥。
舅舅把錢放入自己的口袋的前一刻,我還希望舅舅良心發(fā)現(xiàn),把錢還給張父,但舅舅沒有,只是皺了皺眉頭,如悉重負地吁了一口氣,然后拉著我的手走出這座小屋。我再次強烈地感到一種莫名的傷感和怨恨,對舅舅的不近人情耿耿于懷。
走出張娟家門的時候,沒有風,月亮剛好掛在苦楝樹那敗落的破鳥窩上,散漫的光,慵懶地光芒,照在那條短狹的小巷里,照著那扇斜門歪窗,隨意地映照著那長滿青苔的瓦礫上。又刻意照在斷墻邊上蒼老的棘藤和枯黃的蒿草上,把它們疊示在迷蒙的天幕里。濃濃的夜色,一片靜寂,一片寒冷。我跟著舅舅深一腳淺一腳向下一個同學家走去……那個冬天我很抑郁,抑郁了整個冬。
?次年的春天,開學季,我又和舅舅回學校。
學校里,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緩行,是張父。他見到我舅舅,就心急火燎把一藍子的鴨蛋放在舅舅改作業(yè)用的案臺上,并掏出依然是一把零碎的錢塞給舅舅。
“這是去年張娟欠下的學費和今年的學費,你先收著,鴨蛋是丫頭去海邊拾的,丫頭說價錢賤堅持不賣,讓我捎給您!”說著,張父就走出舅舅的宿舍。
張父走后,我很迷茫,我不解問舅舅,“張娟的學費去年底不是去她家討回了嗎?”
舅舅說,“大人的事,小孩不用懂。”
大人的事,小孩真的不用懂!
因為在物質(zhì)貧困的年代,海邊吹來的,仍舊是陣陣暖風,暖流在海岸邊上的山巒上交匯與撞擊,化作美麗的云彩,浸潤著大地的每一寸肌膚??矗瑢W校旁邊的田野上金黃的油菜花遍地開,調(diào)皮的男生在溫軟溫潤的泥土里穿越打滾,金燦燦的菜花飄零一地,操場上,活躍的女生在特定的格格里跳著大海,額前留?;螝g騰。不知誰叫了一聲,黃老師來了,他們一呼而起,一張張鋪著陽光的童臉擁著舅舅走進了課室。不一會,瑯瑯書聲飄揚在校園的上空。
后來過了很長時間,我才知道,舅舅把班上欠學費的帳上交后,領(lǐng)到工資,又把這錢送回給張娟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