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第一封情書(散文·家園)
青春的情愫,像一枚青橄欖,帶著一份純真的青澀,更像一片粉紅色的醉意。
太陽還未露頭,聒噪的知了躲在院子里那顆茂盛的香樟樹上,吵得正賴床的我頭昏腦脹,我一骨碌地爬下床,拿起一根細竹竿,對著樟樹一頓亂抽,瞬間聲息全無,幾秒后又卷土重來,惱的我掄起竹竿又對著滿墻瘋長的爬山虎“哐哐”地發(fā)泄。
一旁摘著豇豆的奶奶偷著樂,“阿囡,芒船(知了)也比嫩起得早。”
奶奶說得沒錯。自從暑假開始,每天睡到日上三桿我才會起床吃早飯,飯后趴在廊檐下那張原色的木茶幾上,歪著腦袋,斜著書本心不在焉地寫作業(yè),半天光陰稀里糊涂就過去了。
那天午后,我在奶奶嘮叨的叮嚀中出門找同伴玩。剛走到弄堂口,卻見跟我同班的一個男同學傻傻地杵在那里,三天了,每天午后差不多這個時間我都會遇到他。瘦高的個子,黑黑的皮膚,學習也差。見到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搭訕著,“蓮兒,去找小紅玩呀?”
我翻個眼,哼一聲,驕傲得就像公園里那只漂亮的的小孔雀。
我兀自往前,他卻突然竄到我前面,從口袋里掏出個信封,脹紅著臉塞到我手里,轉身逃也似地跑了。看著他慌里慌張的樣子,我吃吃地笑,感覺他臉紅時皮膚更黑了。
我好奇地打開信封,上面歪瓜裂棗般的文字看得我直撇嘴,看著看著我便懵了,心跳得“嘣嘣”響,瞄一眼周遭沒人,像只受驚的小貓躲在角落里“嗚嗚”地哭開了。
因為時間太久,依稀記得信的大體內容:
蓮,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你的皮膚好白,你那么漂亮,那么文靜,我真得很喜歡你,我用一首歌代表我的心: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我的寂寞逃不過你的眼睛;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你讓我越來越不相信自己……
雖然我從小刁蠻任性,但父母對我管教很嚴,很少讓我聽這些什么情啊愛啊的歌曲,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一首歌,何況一個才小學剛畢業(yè)的女孩,除了做作業(yè)便是跟同伴玩躲貓貓、跳房子,星期天跟著爺爺去書場聽評彈,其實是貪嘴那書場里香香的奶油瓜子,日子過得沒心沒肺。但我卻清楚地記得當時讀完信后,滿腦子只有兩個字“害怕”。怕被父母知道后責罵,怕被同伴們笑話,怕別人說我是個不乖的女孩,怕……
“都怪這個笨蛋,神經病?!蔽叶自趬?,邊哭邊罵,邊罵邊哭。
現(xiàn)在憶起這事,我依然想不通自己當初怎會覺得那是個羞恥的事,這跟父母從小對我循規(guī)蹈矩的教育似乎也沒多大關系?;蛟S十三、四歲的少男少女青春期時,那種對異性之間既朦朧又敏感,既憧憬又害怕的一種復雜心緒的真實流露,它不遮不掩,不矯不作,自然卻又幼稚。
我在弄堂口呆了很久都不敢回家,怕回去被精明的母親一眼看穿。小小年紀,竟然早戀,啊是要吃生活哉(挨打)?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那個同學?總覺得自己犯了錯。捏著那封信,眼淚一直流,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想把信撕了,又覺不妥,萬一他再給我寫呢?萬一被父母看到了呢?左思右想,越想越生氣,“不行,我得回復,罵死他,告訴他再敢給我寫,我就——”我就啥,其實我根本不知道。
我在腦子里竭力搜索著一些罵人的詞語,折騰半天,腦疼,肚子卻“咕嚕?!钡仨懀肫鹋棉D角處阿婆那晶晶亮的五香豆,下意識地咽著口水。特愛吃沾了糖的那種,還有絲絲咸味的,不脆卻韌性十足,買了兩包甜的,一顆接一顆往嘴巴里狠塞。阿婆咪起眼,張開裝了一嘴假牙的嘴巴慢吞吞地說,“慢點,奈急啥?阿是扣尋阿燕白相?”
燕姐?對呀,怎么把燕姐忘了?我可以找她去幫忙呀。燕姐是父親同事的女兒,大我四歲,她聰明懂事,主要還特護我。我把最后幾個豆一起塞進嘴巴,含混不清地謝過阿婆,一溜煙地往燕姐家跑。
燕姐正在院子里那口老井旁洗鞋子。一見她,我鼻子一酸,眼淚巴答巴答地往下掉。慌得燕姐一迭聲地問,“啥事體?啥銀罵嫩個?”
“姐,嫩看,阿是個神經???”燕姐一問,我更來勁了,哭得稀里嘩啦,竟然打起了嗝。記得燕姐說過,她家的小貓愛打嗝。
“急煞銀,啥銀神經病,啥時體?勿哭哉?!毖嘟銇G下正洗的鞋子,一邊幫我揩眼淚,一邊輕輕地拍我背。
我把信給她??吹骄_上放著幾個不大卻紅艷的桃子,那是我的最愛,挑個最大的,咬一口,“甜煞了,姐?!?br />
“饞貓,一歇哭一歇笑?!?br />
大概看了幾秒鐘,燕姐過來盯著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唉呀,我里個小細娘魅力老大啊,個個(那個)啥銀?眼光老好個?!?br />
“啥?”我一聽火冒三丈,我都快嚇死了,她竟然還氣我。刁蠻勁一上來,丟下桃子,我撲上去就揪她耳朵,燕姐最怕這,耳朵一揪疼得她就求饒。
燕姐邊躲邊笑,看著又把我惹哭了,才忍著笑,一本正經地問我想怎么辦?我撅著嘴狠狠地說,“回個,罵煞他?!?br />
“真罵?”
“就罵,罵煞特,神經病,臭流氓?!?br />
“曉得了,吃罷夜飯幫嫩回個。”
我一聽燕姐應了,掛著眼淚又笑了,看著天色不早,便跟她告別。走到院門口,又回過頭,“阿姐,嫩要罵得厲害點,嫩勿要講出去。”
“曉得哉,阿姐做事體,嫩放心。”
磨蹭著回到家,我像個賊一樣不敢跟父母說話,胡亂扒了幾口飯便洗澡上床。躺在床上卻怎么都無法入睡,小小的心里竟然第一次翻江倒海起來。一會想著燕姐該怎么罵他?一會又想著那個男同學怎那么神經???迷迷糊糊中,仿佛又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回想著那信上的話,漂亮、文靜,竟又生出些得意,翻來覆去,也不知何時入了夢。夢中那個班上我最喜歡的男孩也塞給我一封信,把我樂得“咯咯咯”地笑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破天荒的沒賴床,喝著稀飯就著油條,吃得津津有味。此后幾天都是跟著燕姐玩得,但我再沒提起這事,姐也沒說。其實不是不想提,實在是我把這事忘了個一干二凈,如同父母所說,我就是個缺心眼的小娘魚(小女孩)。
這事就那么過去了,仿佛不曾發(fā)生過。我依然睡懶覺,寫作業(yè),玩游戲。弄堂口常常響起我們脆生生的童謠:嘛嘛馱,吃果果,爹爹轉來割耳朵。稱稱看,尼斤半,燒燒看,三大碗。爺一碗,娘一碗,還有一碗挺勒門角落里齋羅漢。羅漢勿吃葷,買個面筋囫圇……
兩個月的暑假在知了的聒噪中,在孩子們快樂的童謠里,在弄堂里磨剪刀師傅吆喝的聲音里一晃而過。
開學了,我就是中學生了……
童年的生活如同清澈的湖水,流淌著心中無瑕的純真。一季又一季的花開花落,許多的人、事慢慢模糊,每個人都在歲月的長河里成長、成熟和改變。我那個小學同學直到我參加工作都沒再見過。在那么長的時間里,我從未想起,也從未因為沒他的一丁點消息而奇怪。兒時的許多純真與美好,或許蟄伏在歲月的打磨中已悄然無聲。
我在參加工作半年后,被公司派往南京金陵石化學習,半年后有了獨立的工作室,每天穿著白大褂在那些精密的儀器上檢測,掌握著公司產品質量的生死大關,我熱愛著這份工作,也為自己驕傲。
記得那是個細雨綿綿的四月天,午休時我獨自走在公司員工宿舍后面那幽靜的小木橋上,清澈的湖里成群的錦鯉魚聚起又散開,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經過木橋便是一座小拙的八角亭,亭里坐著兩個男人正談笑風生,一個是公司部門經理,另一個——竟然是那給我寫情書的小學同學。
經理看到我,熱情地打招呼。身旁的男人忽地站起來,緊走幾步,沖著我伸出手,微笑著,“蓮,是你呀,老同學,好久不見!”
“啊啊,是你,你好?!蹦且豢?,我的臉紅了,不知道說什么好,太多的尷尬。
那天,我們三個在公司食堂用餐。飯間,他突然說,初中時他轉學了。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我沒問原因,他也沒說。或許,有些事沒必要知道,與我有關也罷,無關也好,畢竟都過去了,唯愿以后的日子,靜好。
他靜靜地說著,我們偶爾插一句。他讀了三年大專,后來便去當兵,退伍后安排在人武部工作,之后又辭職下海經商,現(xiàn)在有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公司,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努力。我問他努力什么?他說,“努力賺錢?!?br />
我笑。
他說:“別笑,賺錢,為自己為家人為生活?!?br />
“是的,這話對!”
他說今天是過來辦事,卻遇到了我,真是緣份。他笑著說他已做了父親,一男孩才五個月大。他說孩子的時候,眼里像燒了一簇火,又亮又溫暖。
歲月并沒有侵蝕他,沉穩(wěn)的談吐讓他褪盡了兒時的青澀,堅韌的目光里是歲月沉淀下的溫柔。他不時地微笑,說起他愛人的各種趣事,讓我們忍俊不禁。看著他一副幸福得要膩死人的樣子,我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生命的旅途中,一個懂得釋懷的人,才會獲得內心的寧靜,才能心平氣和地守護初衷。
吃過飯,我們握手作別,他又咧嘴一笑,“知道嗎?我一直為我年少時的那次勇敢,那次輕狂而驕傲?!?br />
我一怔。
他卻大笑起來,揮揮手,大踏步地朝著他那輛價值不菲的車子走去。
四月的風里,飄過兒時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