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渡口(小說)
一
悶躁的空氣氤氳在周身,從正午到日落,整整七個小時,她就這么在河邊的觀景亭里坐著,一動不動地盯著水面。蒼白的臉上,淚痕還沒有褪去,很快又被浸濕。
兩岸的霓虹燈已經(jīng)閃爍,散步的人從她面前走過,總會扭一下頭,用異樣的眸光看看她。
突然,起風了。風吹皺了平靜的河面,霓虹燈映在水里,像無數(shù)的碎玻璃,像無數(shù)的魚鱗片,又像無數(shù)幽靈的眼睛,凄冷,陰森,詭異。
一只鳥從亭子后面的樹上撲棱了幾下,草叢簌簌地似有什么蟲在匍匐。蟋蟀叫了,蛙聲開始起伏。廣場上,歡快的舞曲隨風飄過耳際。但這一切,對她來說,只存在于另一個空間。
兩個月前,她的世界還那么旖旎。她坐在一團白云上,在她的天空馳來騁去。今天中午,婦科大夫的一句話,讓她從云團上跌入十八層地獄。
“你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她不敢想被她省略掉的那兩個字,不敢想。她,老師眼里的優(yōu)秀學生;她,同學眼里永遠的學霸;她,父母眼里的好孩子。對她來說,那兩個字就是嘲弄,就是恥辱,就是毀滅。
她錯了嗎?
那天,周五,下午放學鈴響后,她背好書包回家,與她同在一個小區(qū)的吳曉敏叫住了她。
學霸,賞個臉唄,今天我18歲生日,行成人禮,在夢鄉(xiāng)苑派對。咱兩個,同學加鄰居,這個人場你不會不捧吧?吳曉敏央求。
不好意思,我媽在校門口等我呢。她拒絕。
哎呀,打個電話說一聲嘛,不讓阿姨等了。
我沒手機,我媽也沒有。她繼續(xù)拒絕。
這好辦,我們一塊走,我當面去跟阿姨說。吳曉敏不依不饒,硬是憑借那條生出花來的舌頭,把她拉到了生日派對的現(xiàn)場。
行過成人禮,男生女生瘋狂炫舞,她不習慣這種混亂的場合,拿著吳曉敏給她的一杯奶茶,坐在一旁慢慢呷。
奶茶剛喝完,一位挺拔俊逸的男生端著兩杯紅酒向她這邊走來。她的意識忽然有些恍惚,視線開始模糊,整個人迷迷瞪瞪的。
男生微笑著,唇線那么熟悉。
風!
風是她初中三年的同桌,也是至今為止能讓她心跳的唯一男生。初中畢業(yè)后,風隨父母去了外地,她萌發(fā)的那段朦朧的情愫也就徹底塵封。
他怎么回來了?吳曉敏請來的嗎?兩年多了,他與吳曉敏一直保持聯(lián)系?她有些失落,心隱隱約約還有些疼。
你好,老同學,兩年不見,不記得我了嗎?風看著她,線條分明的唇角,勾起的一弧,溫暖、魅人。她的心禁不住一顫。風比兩年前還有魅力,優(yōu)雅中多了幾分成熟。
她淺然笑笑,不敢看風的眼。
風請她喝酒,請她跳舞,她竟然沒有拒絕。
那一刻,什么都恍惚了,什么都忘了。時間。空間。
她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一枚樹葉,被風攜著飄到了一個美麗的所在。那里到處是鮮花,她在花叢里追逐蝴蝶。她醉了,醉得像一只小貓,醉得只想躺在花兒上不再醒來。她感覺到自己被放倒了,感覺到有條長舌開始了游擊,感覺到有一把利劍刺入身體。她想睜眼,卻怎么也睜不開;她想呼喊,卻發(fā)不出絲毫的聲音。等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偎在一個男生的肩上。
醒了?男生看著她,聲音像晨鐘一樣充滿惑力。
這是哪?她一個激靈,惶恐地看著男生。
這是你家樓下,看你睡得這么香甜,沒舍得喊醒你。男生說,眸光里流溢著滿足,流溢著邪魅。
你……你你你……你不是風!她已經(jīng)完全清醒。男生長著與風相似的臉,但眼神卻沒有風的內(nèi)斂和柔善。
我怎么可能是風,那張與風相似的臉瞬間猥瑣起來,在她耳際不停地噓氣,我分明就是英雄救美,飽你所饑,解你所需……
住口!她伸出手,在那張猥瑣的臉上甩了一掌,拉開車門跑了出去。
哈哈——
猙獰的笑傳出車廂,在空氣里扭曲。
一陣絞痛!撕心裂肺的痛!
意識告訴她,她可能……她不敢去想,也想不起來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她已經(jīng)很清楚,吳曉敏導演了一出狗血劇。那奶茶,那酒都有問題,讓人迷失,讓人產(chǎn)生幻覺。她是學霸,是男生的女神,更是某些女生的敵人。她當時怎么就沒有往深處想一想?怎么就沒有識破吳曉敏的陰謀?
原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
作孽,作孽?。】吹襟w查結(jié)果,媽摑了她兩個耳光。媽摑完她,又摑自己。
她瞬間崩潰,一口氣跑出醫(yī)院,跑進了這個涼亭。
恨,她恨,恨吳曉敏,恨那個冒充風的男生,更恨自己!
嗚嗚——
似乎空氣都在哭泣。
淚,洗不去她對媽媽的傷害,濯不盡被玷污帶來的傷痛。
高考在即,她還能……
路在哪里?該往何處?
痛苦,迷惘,悔恨,交疊一起,壓得她喘不過氣。
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吧!
她站起來,一步步走下涼亭,走向河邊的欄桿。
二
十米遠的又一個觀景亭里,坐著一男一女兩位老人,他們是夫妻。
在這里,他們已經(jīng)坐了四個小時。起風時,他們原本要走,老太太無意看到了她。
老頭子,那孩子有心事,咱再坐會兒吧。
老夫點點頭。
他們留了下來,一直看著她。
孩子,幫幫奶奶!身子跨向欄桿的剎那,一雙手緊緊拽住了她。
她回過頭,眼前,是一張頂著滿頭銀發(fā)的和善面孔。
看著老人,她尷尬地扯了扯唇角,一絲無奈的笑比哭還要難看百倍。
孩子,幫幫奶奶!老人右手拽緊她的衣角,左手指了指鄰近的觀景亭。
觀景亭的臺階下,躺著一位老夫。手杖在老夫的一旁,老夫試了幾試,想去夠卻沒有夠到。她看看老夫,又看看面前的老太太,有些躊躇。
如果沒有兩個月前的那場蝕骨的騙局,她會立刻跑過去把老人攙扶起來。那場騙局,掠去了她的貞節(jié),掠去了她的單純。
孩子,幫幫奶奶吧!老人再次求她。他是俺老伴,腿腳不好,摔倒了,我沒力氣拉他起來。老人亟待的目光里飽含著一種似乎能穿透靈魂的力量,在那種力量下,她沒有理由拒絕老人的任何要求。
孩子,陪奶奶說說話吧。攙老夫坐好,老太太指了指長凳。
她坐了下來。
孩子,奶奶給你講個故事。早年,有這么一家人,爹媽走得早,撇下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女孩子是姐姐。姐姐又當?shù)之攱尠褍蓚€弟弟拉扯成人。大弟很爭氣,考上了軍醫(yī)大;二弟不務正業(yè),初中沒讀完就下了學,經(jīng)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地痞混在一起。姐姐的話不聽,哥哥的話更不聽。姐姐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為了他,連婆家都沒顧得找。后來,經(jīng)人介紹,定下一門親事。一天,姐姐在家里做著嫁衣,已經(jīng)進了工廠做工的二弟血頭血臉地跑進來,撲通跪在她腳下哀求,姐,救救我!救救我!她嚇壞了,剛要問發(fā)生了啥事。三個大男人一腳踹開門闖進屋里,二話沒說,按倒二弟就是拳打腳踢。他們邊打邊罵,兔崽子,輸了錢,打了人,還想跑,找死!為了救弟弟,她舉起一把木凳子就砸三個男人。一個男人被她砸破了頭,另外兩個男人一見,發(fā)了瘋的又來打她。她被打的沒有力氣還手,暈在了地上。他們打夠打足了,又生了邪念,把她給糟蹋了。她覺得沒臉再嫁人,更沒臉活在這世上。她上了吊,凳子剛蹬開,鄰家大嬸把她給救了。大嬸說,孩子,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就這么一走了之,不是便宜了那些作惡的壞人?你要打起精神,將那些畜生送上法庭……
老太太說到這里停下了,看看她,又看看身邊的老夫,目光有些濕潤。
她雙唇囁嚅了幾下,想說什么,終沒有說出。
真好!老太太拭了拭眼角,掃了掃周圍美麗的夜景,繼續(xù)說,你們這些孩子真有福,趕上了好年頭,奶奶羨慕你們啊!人呢,這一生一世,風風雨雨的哪能不遇到個溝溝坎坎。遇到了,就多想想開心的,就多想想明天。人都說,吃一塹,長一智,歷經(jīng)一些,也就長大了。你還沒吃晚飯吧,孩子?回家吧,回家睡上一覺,醒了后好好捋一捋,哪些該留,哪些該扔,理個頭緒,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老頭子,咱老年大學里有句臺詞咋說來著?心,心若……
心若向陽,彩虹就不會違約!老夫接過話。
對,就是這句,就是這句!老太太笑了,一臉的流年在霓虹燈的映照下,像一朵盛開的三月花。
爺爺,奶奶,謝謝您!看著遠處璀璨的燈光,她擦去最后一把淚,向著人流,大步走去。
三
風停了,靜靜的河水晶瑩明麗。
老頭子,你看,那盞燈,真大。老太太指著水面。
嗯,真大。老夫抬起頭。
老太太也抬起頭。
深藍的星空掛著一輪皎潔的圓月。
明天,一定是個晴天。老太太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