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那頭老叫驢，的確是老了，瘦骨嶙峋。自從土地荒蕪后，它也輕松了許多，不再拉犁，不再馱糧食，不再往山上馱糞，也不再沒黑沒明地在逼仄的磨道里推磨，就連上一趟街道，主人都嫌它不雅觀，更不要說讓它迎娶新娘子了。
　　 連它自己都覺得自卑，沒有很痛快地打個響鼻，尥個蹄子，或者在地上打滾，它怕主人煩它，一生氣賣給屠宰場，成了街道那些油頭肥腦人的下酒菜。
　　 北方的冬天快要到了，原野里玉米桿大片大片地攤在田里。驢慢悠悠地踱到附近的田地里，低著頭，費力地卷起玉米葉往嘴里送，喉結(jié)蠕動著，吃力的下咽。因為它知道只有吃飽了，肚子里有食，身體才有能量和溫度讓它捱過冬天。
　　 它很清楚，它的主人，那個被村里人叫了幾十年“老倔頭”的葛老漢，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雖然他的脾氣還那么倔，但已經(jīng)開始向生活低頭了。自從老伴前年走后，他明顯老了。雖然遠(yuǎn)在上海的兒子，會不時地匯錢給他，但葛老漢始終穿著那身已經(jīng)發(fā)白的老棉襖，駝著腰，拄著一根滿是疙瘩的拐杖，在房前屋后轉(zhuǎn)悠，有時也會摸摸驢的脖子，無奈地出一口長氣，自言自語地嘟囔一些它聽不懂的話。兩個相互折磨了十幾年的老伙計，都衰老成一片葉子，說不定那陣風(fēng)，會把他們刮走，不剩一絲痕跡。
　　 它清楚地記得，葛老漢是在十年前在集市上花400多元買來的，回來時葛老漢還在它的頭上栓了一綹紅綢子。那時它還是頭不到1歲的小毛驢，喜歡奔跑，跳躍，撒歡，是葛老漢用鞭子和黃豆把它調(diào)教成一頭會馱能拉的勞動能手，然后就是和葛老漢沒黑沒明的熬光景。葛老漢做了一手好豆腐，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葛老漢的名號，據(jù)說后來有一家大酒店每天都會派專車來拉他的豆腐。他做得豆腐勁道、清香、滑潤，曾經(jīng)也有人要把這一絕活申報國家級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但葛老漢卻不愿意用機(jī)械磨豆子，非要讓它拉石磨，一點一點的磨，慢慢的用火熬，一次一次地用籮筐過，雖然葛老漢的豆腐很暢銷，也讓葛老漢賺了很多錢，但這些錢都補貼給遠(yuǎn)在上海的兒子還了房貸，可能這也是葛老漢的宿命。
　　 葛老漢的榮耀，是建立在這頭老叫驢的痛苦之上，被蒙著眼睛在磨道里沒日沒夜的轉(zhuǎn)悠，把一個叫驢最值得炫耀的青春，都消耗在這個磨道里，尤其讓它記恨的是，葛老漢竟然讓它品嘗了一次男女茍且之事的歡愉后，就殘忍地，毫無人性地剝奪了一頭叫驢的本性，把它的一生都消耗在暗無天日的磨道里，沒完沒了，沒日沒夜的圍著磨盤轉(zhuǎn)，也不知都繞了地球多少圈，為葛老漢磨豆?jié){賺錢，直到它筋疲力盡，骨瘦如柴。為此，它尥蹄子，在磨道里排泄糞便，偷吃石磨上的豆?jié){，可這些都招致葛老漢的毒打，硬生生地把它的驢性扼殺在不到兩平方米的磨道里。
　　 多年來，走出磨道成了驢子心底最為強烈的愿望。它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像那些廣闊的山坡、草地和山澗的清泉，想像著和那頭漂亮的小母驢相互摩挲著脖子，嬉戲在撒滿陽光的草坡上，想像著陶醉于虛無縹緲的幻想之中。
　　 可這一天真正的到來時，它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樂，反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和悲愴，它知道它的命運就是被人差遣，無休止的勞作，這是它存在價值所在和宿命所在，當(dāng)它完成這些使命后，等待它的就是衰老和死亡。
　　 它知道，方圓幾十里再也沒有驢了，那個曾經(jīng)摩挲過它脖子的花母驢，早就成了城里人桌上的菜肴，并且通過人的腸胃消化，通過下水道通過河流，去了東邊的大海。
　　 它在那間破舊、充滿尿騷味的馬廄里凄涼地過著晚年，沒人記起它，嚼著主人每早遛彎時順手割下的青草，它已經(jīng)沒有堅硬的牙齒咬那些香甜干脆的黃豆，更沒力氣去曠野里奔跑撒野，偶爾抬頭望望西邊的殘陽，渾濁的眼眶頓時變得血紅。沮喪、憤怒漸漸從尾部升起，穿過刀背一樣的脊梁，直達(dá)兩只修長的耳朵，一直在苦難的暗夜里踽踽獨行的它仰起高貴的頭顱對天長嘯，聲震廣袤的大地，浸淫著久遠(yuǎn)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