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同在天涯(小說)
一
裴健康一生下來就不健康。他有腿疾,一只胳膊也彎彎曲曲、別別扭扭的。他的爸爸一臉嫌棄,想偷偷扔掉他。多虧了爺爺奶奶,覺得這個孫子可憐,把他抱回了家。
除了腿和胳膊殘疾,裴健康哪都好使。他的腦子靈活,他的口齒伶俐,他的五官端正,他的習慣良好,比如有禮貌、講衛(wèi)生、愛讀書等等……
在爺爺?shù)南ば恼{(diào)教下,裴健康比別的孩子懂事早,也勤奮。他四歲就識字,六歲開始看小說,都是爺爺教的。爺爺曾經(jīng)是村里的小學教師,農(nóng)村的小學教師很多是全能,什么都教,盡管水準不高。除了讀書,爺爺還教他唱歌,教他唱祁劇。裴健康十二歲那年,爺爺奶奶雙雙離世,他一夜之間淪為受氣包。兇惡的爸爸天天罵他,要趕他出門,說養(yǎng)了他十幾年了,已經(jīng)盡到義務了,他應該出去掙錢,起碼得養(yǎng)活自己,別再給這個家添累贅。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弟弟妹妹就抱住他說:“我們不讓哥哥走,他殘了,很多事情做不了,別人會欺負他,他會餓死的?!?br />
他媽媽性格懦弱,只能背地里同情他。裴健康安慰媽媽,說自己生來殘疾,低人一等,受這些委屈不算什么,高爾基的童年還飽嘗苦難呢。媽媽苦笑著說,高原的雞哪里知道什么是苦難哦,只有人生下來才要挨苦受難,人啊,活在這世上就是遭罪的,真沒意思。裴健康說媽我講的是高爾基,前蘇聯(lián)的一個大文豪,很偉大的人。
他的爸爸堅持不懈地侮辱、謾罵,終于傷透了忍氣吞聲的裴健康的心。沒有爺爺奶奶的家,不再溫馨。十七歲那年的一個夏夜,他在熟睡的媽媽床前磕了個頭,留下一封信,柱著拐杖、背著行囊出了門。走出村口,他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目的地,廣闊的世界里,他不知道何處可以安身。
二
他漫無目的往前走,餓了啃個紅薯,渴了喝溝里的水,累了坐一會,困了靠著樹根睡。不知道走了幾天,估計有五六天,他發(fā)現(xiàn)道路越來越寬,從泥巴路變成了柏油路、水泥路、有綠化隔離帶的路,他便進入了一座城。這個城市看起來很大,樓房高聳入云,街上人流如織,汽車像樹林那樣密密匝匝,還有不少外國人三兩成群。
這是長沙,是他的省會,他在書中、電視上早已熟悉。他的心頓時安寧了,溫暖了,覺得這是他旅途的驛站,甚至可能是生命的港灣。
他的雙腿突然間堅實有力,幾乎跟正常人走得一般快。他向人打聽哪里有他這樣的乞討者,呆在什么地方城管不抓。人們告訴他,好像有很多年了,這個城市不再驅(qū)趕流浪的人,你們和我們一樣可以每天心安理得地各就各位,做你愛做的事情,閑了就數(shù)星星看月亮,登岳麓山游橘子洲,心寬體胖。
一股熱流涌上裴健康的心頭,他哽咽了。
他渴了,城市里沒有水溝,要花錢買水。他吞口唾沫,忍住了。他身上有錢,但不多,是乖巧的弟弟妹妹平日省下來給他的。以前他也有過零花錢,那是幸福無比的年代,當貨郎的鼓聲搖響,他也可以和村里的小孩一起嘰嘰喳喳吵著買這買那。但是,爺爺奶奶離世后,就再沒有那種美好了。膽小的媽媽偷偷給過他一回,碰巧被爸爸看到,打了媽媽一耳光,搶走了那十塊錢,媽媽悲憤地哭著走了。那個晚上,爸爸又出去賭錢,裴健康跪在媽媽跟前,說我一個殘疾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有吃有喝就行了,要錢干啥?媽媽撫摸著他的頭,淚珠兒像斷線的珠子墜下。
他學著別的乞討者那樣,匍匐在地上,昂起的頭前放著一個裝錢的紙盒,里面擱幾張小面額的散鈔票,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乞討。他本來有些羞澀,但看到方圓一里之間有七八個乞討者,就不感到難堪了。
半天時間,他討到了132元錢,比他身上帶來的120元錢還多!他喜出望外,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己掙錢。他在心里默默告訴爺爺奶奶,這個城市以其寬厚的懷抱接納了孫兒,我可以自己掙到錢,餓不死了,盡管這需要獻出自尊。
夜幕降臨這個城市的時候,周圍的乞討者紛紛收拾東西回去了。裴健康沒地方去。晚風吹進這白天密不透風的城市中心,人們度過沸騰的白天,都回到了舒適的家里。他覺得有些冷,拿出薄被子蓋在身上。他計劃辛苦幾天,等討到500元,就去租間簡陋的房子,好歹遮風擋雨,重要的是,有燈可以看書,他帶來了幾本自己愛不釋手的書。
他太累了,走了五六天,長驅(qū)數(shù)百里,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的爺爺奶奶還不老,帶著年幼的他穿梭在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地里,草的清新和花的濃香令他沉醉迷離。他竟然是健康的,四處奔跑,追著蝴蝶和蜻蜓。爺爺說別跑了,好孫子,背段書給爺爺聽。他得意地大聲喊叫起來:“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我行其野,芃芃其麥……”
夢境的場景又轉(zhuǎn)換了,他柱著拐杖,在小河溝邊看弟弟妹妹抓魚摸蝦。爸爸賭錢輸?shù)靡凰?,家里沒有過年的菜吃了,爸爸要他們?nèi)置孟潞尤启~,撈不到全家就不過年了。數(shù)九寒冬,弟弟跳進冰冷的水溝里,說哥你就在岸上給我和妹妹唱歌吧,唱得暖了,我們就抓得久一點,抓得多一點,咱們家過年就有菜吃了,爸爸也不會摔盤摔碗、罵罵咧咧了,媽媽的日子就好過一些。
他心口堵得慌,大喊一聲,醒了,發(fā)現(xiàn)淚水浸透了衣襟。他索性坐起來,打量這告別喧囂的城市夜晚。
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街上依然燈火通明,雖然沒有公交車了,的士照樣穿來穿去,愛玩的年輕人,依舊嘻嘻哈哈,宛如白晝。裴健康明白了,這是個不夜城,不像他的家鄉(xiāng)山村,到了晚上八九點,人們就要熄燈睡覺,當然除了爸爸那樣打牌的人。很多次,他剛剛開始看書,爸爸輸錢回來,兇神惡煞般關(guān)滅電燈,說你不掙一分錢,就知道浪費電。想起這一幕,裴健康就心酸。好了,這回,爸爸不會心疼電費了,我用的是路燈,是公共設(shè)施,不用自己出錢。
裴健康再也睡不著了,他索性坐起來到不遠處的路燈下看書,他看的是《菜根譚》。沒多久,他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溜到了他的鋪蓋跟前,在翻看什么。他大喊一聲,那黑影并不慌張,從容將他藏在褥子底下的錢拿走,說聲“多謝了”,揚長而去。裴健康拄拐歪歪扭扭走過來時,那人已經(jīng)遠去,消失在街巷里。
裴健康很沮喪,半天的乞討付之東流,第一次的人生收獲就進貢給了可惡的小偷。他懂了,無論多么溫暖、友善的城市,太陽底下都有齷齪,垃圾堆里都會孳生蚊蠅。他覺得很有必要馬上就去租間房子,還要去銀行開個賬戶,以保護自己的乞討所得。
三
早上,裴健康在門面外邊的水龍頭處洗漱完畢,到附近的包點窗口買了早餐。這是他到這個城市吃的第一頓早餐,很可口,多少沖淡了他因丟錢而難過的心情。
一直到上午九點多鐘,這條繁花的街上才熙熙攘攘,過往行人給他的施舍也越來越多。他對每一個給錢的路人都道聲謝謝,遇上年紀大的,他就快速站起來鞠一躬。下午的進賬更多,他不停地謝人家,轉(zhuǎn)眼天就黑了,他的脖子也酸疼得不行?!霸瓉碛戝X也這么累!”他將錢放進褲兜里,柱著拐杖去買了晚餐回來,吃晚飯就開始巴望著晚上的人們。
夜晚那些乞討者都沒有來,他的收獲不少,不過比起白天差很多。顯然,這么晚了,他已經(jīng)租不到房子了,便找到了一個公園,準備在那里過夜。這里的公園早就拆除了圍墻,他進去找了一個鳥語花香的環(huán)境,睡在了旁邊的長椅上?;ㄒ廊幌悖B卻不語,睡覺了。
夜里有點冷,他被凍醒了。他將被子蓋在身上,就再也睡不著了。于是,他漫無邊際地瞎想,想到了家鄉(xiāng),想到了弟弟妹妹,想到了媽媽,也想到了爸爸……
晨練的人真早,才五點多鐘,天還不亮,就有人來了。一位老爺爺在離他不遠的大樹下舞劍,結(jié)束后坐到了長凳上休息,與裴健康聊開了天。
“你是新來的?”
“是的,爺爺?!?br />
“哪里人?”
“本省L縣的?!?br />
“家里有什么人?”
“爸爸媽媽,弟弟妹妹?!?br />
“是偷跑出來的還是家里人逼的?”
“都是。”
爺爺笑笑,說我不明白了,怎么又是逼的又是偷跑的。
裴健康說:“是爸爸逼的,媽媽和弟弟妹妹都不愿我出來流浪,我就在夜里偷跑出來了?!?br />
“是這樣,真可憐?!睜敔斦f。
“爺爺,我走了,我要到步行街那邊去,遠著呢?!迸峤】蹈鸂敔敻鎰e。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爺爺問他。
“我叫裴健康。裴就是……”
“裴迪的裴是嗎?”
“是的爺爺,您知道裴迪?”裴健康好高興。
爺爺淺笑:“我還知道裴仁基、裴寂、裴耀卿、裴行儉等等?!?br />
“爺爺您真是淵博,有兩個我不知道呢?!?br />
爺爺說,“如果我們有緣再相見,爺爺講給你聽。記住,我姓苦。”
裴健康一瘸一拐走了,他突然想起應該先去租間房,否則背著這么一堆東西,每天很不方便。
他在離步行街不遠的一條巷子里租到了房子,一室一廳,帶廁所,月租一千元。他說他現(xiàn)在沒有一千元,一周后交齊。房東是個退休老太太,說我看著你可憐,就這樣吧。
他洗了個澡,覺得舒服極了。在家的時候,他是個很講衛(wèi)生的人。他覺得,雖然是乞討者,自己仍然要保持干凈,不能讓那些施舍者掩鼻生厭。
一周后,他把剩余的租金交給了房東奶奶;一月后,他買了部便宜手機;三個月后,他在出租屋里裝了臺電腦;半年后,他給家里寄去了五千元錢。
四
“媽媽,我哥寄錢回來了!”弟弟興高采烈地走進屋,一家人歡喜沖天。
裴健康的爸爸又輸了錢,悶悶不樂地抽著煙回家,看到的卻是一家人喜笑顏開的場景。妹妹告訴爸爸,哥哥寄錢回來了,有5000塊呢。他爸爸先是一愣,繼而“哇哇”大哭起來。
媽媽勸爸爸:“他爸,你天天趕健康出去,現(xiàn)在他掙到錢了,你怎么哭了?”
爸爸說:“你們看我天天罵他,趕他出去,以為我心里真的舒服?他雖殘疾,也是我的親生兒子嘛。要不是賭錢輸了,我也不會趕走他的。”
弟弟說:“哥哥買了部手機,爸爸你可以跟他通訊了。我這就給哥哥連上微信,以后講話就不要錢了?!?br />
弟弟照了張全家相傳過去,裴健康很快照了張相傳過來,那背景里的樓房有幾百米高,街上車水馬龍,像是到了上海、北京。裴健康問候了家里每一個人,當然先是爸爸。爸爸問他怎么不記恨自己,裴健康說,如果沒有爸爸的催促,自己還走不出村里,闖不進外面的世界呢。爸爸說了句很有文化的話:“兒子,你人在天涯,要照顧好自己,家里是你永遠的港灣。”那一刻,裴健康熱淚盈盈。
裴健康從此每日笑逐顏開,看什么天都像出太陽,看哪個人都像明星,聽什么歌都覺得是何紀光或宋祖英唱的。
日子倏忽而過,他來長沙已經(jīng)一年了。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了公園里遇見的苦爺爺?!八€在那里舞劍嗎?他的姓可少見呀。他的知識好淵博?!迸峤】翟絹碓较胨?。次日清早,他決定上午不去乞討,他要到公園去會會苦爺爺。
苦爺爺真還在那里。看見裴健康來,他停止了舞劍,說咱倆坐到長椅上聊聊。
苦爺爺先開了腔:“裴健康,你肯定有話要問我,是嗎?”
“是的,爺爺。有關(guān)于您的,有關(guān)于我的。”
“那就先問關(guān)于你的吧?!笨酄敔敾卮?。
“這個城市很友好,很大度,我在這里很滿足,當我越來越茫然,覺得自己在浪費生命。我想請爺爺指點迷津。”裴健康誠實地說。
苦爺爺說你這個題目很大,要慢慢聊。我再聽聽你那個關(guān)于我的問題是什么。
裴健康說:“爺爺您的姓怎么這么特別?您是干什么的?家里情況如何?”
苦爺爺笑笑:“我的姓是個古姓,出自姬姓,河南、四川、北京、會稽一帶有此姓。漢朝時有個會稽太守叫苦灼。我叫苦汝成?!?br />
“是‘艱難困苦,玉汝于成’之意嗎?”裴健康問。
“是的,”苦爺爺又接著說:“我退休前是一個縣中學的歷史老師,今年68歲了。家里就我一人?!?br />
“那您的家人呢?”裴健康急于知道。
“我原先在四川一個縣里工作,家里人在地震時全部遇難了,政府統(tǒng)一安葬了罹難者。我不忍心睹物思人,再面對那個城市,就回到了原籍,每年清明去看一回親人?!?br />
裴健康沉默了幾分鐘才說話:“爺爺,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br />
苦爺爺笑著說:“是的,我們同在天涯,但我們不要淪落。我們要相互關(guān)懷,愛護。從半年前第一次遇見你,我就覺得咱爺倆有緣分,怎么樣,今晚到我家吃飯吧。我告訴你地址?!?br />
五
裴健康破例沒有去乞討,他逛了家大商店,花三百多元給苦爺爺買了個飛利浦電動剃須刀,又買了幾盒點心,下午五點半敲開了苦爺爺?shù)募议T。
苦爺爺說真是難為你了,拖著殘疾的身子,還給我買這些東西。裴健康說習慣了,就是比正常人走得慢點。
苦爺爺做了一桌的菜,還開了瓶酒鬼酒。爺倆開懷暢飲,十分投機。
苦爺爺講了很多自己的事。他是本地人,是獨子,父母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所以如今他是孑然一身。他說他大學畢業(yè)響應國家號召到西部支邊,認識了也去支邊的一個南京姑娘。那姑娘長得好看,心地善良,后來他們便結(jié)婚了,有了一兒兩女??酄敔斈贸鑫ㄒ灰粡埲腋?,裴健康看到了幸福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