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遠逝的老村莊(散文)
老村莊坐落在青化鄉(xiāng)老街道南面高高的土崖上,對于老人們所講的村莊的古老由來和傳說,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村莊大概是清朝年間一位朝廷官員的故鄉(xiāng),已無考證。村莊分為南街和北街,村中有兩條坑坑洼洼的土街道。它的東側(cè)、南側(cè)、西側(cè)被一條彎彎曲曲的旱蘆葦溝圍著,西側(cè)在蘆葦溝里填起一條向西通往村外的較為寬闊的大路,田野里的農(nóng)事,村莊的喜事喪事等等都要經(jīng)過這里。北側(cè)是高高的土崖,長滿了棗刺,崖下是一些柿子樹和楊槐樹,地勢平坦,北街道的人們把這處地做為菜地,在夏天做為碾麥場。南街道的人在西面的村莊外一處高崖上做菜地和碾麥場。
村子西口的大路通向村外周圍的莊稼地。遠望村子,在一片綠色蘆葦周圍的上方,高低起伏的土城墻像作戰(zhàn)的工事。土墻、土街、土房子,偶有的幾家被老輩人稱作地主家的房子,隱約從城墻最低處能看到青色磚柱和土坯墻結(jié)合的院落房屋。進入村子,南街北排有一座井房,那一口井是全村人和牲畜生存的唯一水源,直到一九八六年村子西頭開挖引水,用上了自來水。這口井廢棄了,井口蓋上一塊大石頭。遇到天下雨,無法下地干活,村里人就圍坐在井房,用樹枝在地面厚厚的塵土上劃上棋盤,用小土塊和石子下棋……
村子的城墻年代已久,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豁口。東城墻就有一處斷裂,孩子們常常從這里翻過去玩耍。盛夏的蘆葦花開得正好,男孩子,在里面拿著樹枝或玉米桿當(dāng)槍,穿來穿去,玩抓鬼子。女孩子們抽下一束束蘆葦花,扎在一起,它可以掃案板鍋臺。穿過蘆葦溝叢,爬上去就是和周至縣交界的一個村莊的祖墳園。那片墳地成了孩子們玩耍的地方,起初害怕,后來去的小伙伴多了,也就不怕了,墳地里除了柳樹,還長了一棵桑樹,墳園邊還有幾棵柿子樹。每當(dāng)桑椹和柿子快成熟時候,孩子們便偷偷翻出城外,摘一些七成熟的半棕色桑椹,吃得很香,酸得擠眉咧嘴,吃黑嘴巴,一個看著一個,笑得前俯后仰。十月的柿子掛在頭頂,饞嘴的孩子想盡一切辦法爬樹摘,看著紅紅的柿子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原來是澀味的,憨笑過后,不再去摘。問過大人的孩子又重新上樹,摘一些拿回家放軟再吃。每次在墳地玩?;丶?,都是要被大人責(zé)怪的,大人怕摔傷孩子,更覺得是對別人祖先沒有敬意,便嚇唬孩子,墳地有鬼……女孩子膽小很少去了,膽大的男孩子依舊偷著去,玩得不亦樂乎,回來還會帶一些崖邊五月成熟的野生小紅果,給未去的伙伴吃。
北街城墻處開了一條路,下一個土崖大坡就是青化老街道(現(xiàn)在老街道依舊存在,在原地蓋起了樓房,而如今老村已是田野,生機盎然,映襯著如今的老街)。學(xué)校就在青化鄉(xiāng)老街道最東面。上學(xué)走過寬寬的鄉(xiāng)街道,經(jīng)過那些小攤,總是眼巴巴地看幾眼。遇到集市,總要擠進人群,在大人的胳膊肘下看幾眼耍猴子。街道的繁華總是撞擊內(nèi)心,心想豆腐攤、磨坊、油坊、紙花店、裁縫鋪……那些人不會在雨天泥路里拉架子車,他們從穿衣上都比村里人好……想著想著就經(jīng)過街道到了學(xué)校,坐在教室,開始上課?,F(xiàn)在依稀記得一位老師說過,好好學(xué)習(xí),考到外面的城市學(xué)校,那里有柏油馬路、高樓大廈、圖書館、火車汽車、電燈電話……你們不用在頻繁停電里點蠟燭上學(xué)……那時候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孩子們對村莊充滿了好奇,總問大人為什么要用土城把村子圍起來,忙碌的大人總會隨口一答,為了防土匪,防壞人。孩子又問大人,土匪從哪里來,梁山的土匪也不壞??!沒上過多少學(xué)的家人就給孩子說,這問題去問村子的白胡子爺爺吧!這位爺爺讀過私塾,給孩子們經(jīng)常講古代的故事,是村民心中有文化的老先生。孩子們偶爾也會問父母,人為啥會死,死了為啥要埋土里。這個問題的答案非我爺爺莫數(shù),爺爺是村里唯一一位醫(yī)生,解放前參加工作,是村里吃國家飯的老醫(yī)生,村里人生病,爺爺會盡力治病,分文不取。
古樸的村莊讓我們安逸快樂,但最痛苦的就是秋夏兩季農(nóng)忙的雨天。遇到下雨,麥子無法收割,眼看著地里的麥子一點點出芽,心里焦急但無可奈何。秋季稍微好一些,玉米棒短期不會出芽,天晴了穿著雨鞋,把玉米裝上架子車一點點費勁地走在泥濘的路上。我和弟弟穿著雨鞋給父親在后面掀著,走在坡上,路太滑,幾次才能上去,直到把三里多路費勁的走完,遠望村莊,有一種勝利的喜悅!每遇如此天氣,就想把家搬到離地近的地方,該是多好。秋假忙完掰玉米,我們就去上學(xué)。連陰雨還持續(xù)不停,在路上時??吹酱笕藗兇┲晷蛞略谡充z的泥地里掘著,把麥粒一把一把撒進地里。那時候心想,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當(dāng)個城里人,不用在泥路上走了,也就不用泥里雨里地搶收莊稼……一分神,差點滑一跤,頓時很惱火這雨天泥路。尤其是初一下晚自習(xí),路太黑,三五成群結(jié)伙手拉手往回走,怕黑天里摔成個泥人,瞬間就想插個翅膀逃離……
老村莊生活確實不方便,村里幾家在外有工作的人給新的莊基地蓋了樓房。父母也一直勤儉攢錢,準備在村外幾里的大路邊蓋新房。終于在一九九零年,父母東借西湊蓋起了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樓房。那年秋季一家人搬進新房,好幾日感覺像在做夢,木頭窗框,暫時沒錢買玻璃,只能用釘子把塑料薄膜訂上擋風(fēng)御寒。又是秋雨瀟瀟,新家只有三戶鄰居,周圍全是玉米地,到了夜里,沙沙的雨打葉子聲很好聽,寬大的房子,我不用和父母睡在一起了,但感覺孤單有些害怕,此時一想起老屋的黑土墻,再確定真實地摸摸床邊光亮的大白粉粉過的磚墻,便聯(lián)想萬千,心滿意足。我是幸福的,十三歲就住上了讓村子許多伙伴羨慕的新樓房……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那年秋收,太方便了,地就在家門口幾百米的地方,家人再也不用艱難地行走泥路了。
冬天到了,地里莊稼全收,麥苗矮黃,干旱,塵土被風(fēng)吹起,在空曠的田間打著漩渦,一片茫茫的田野里,幾戶新居孤單卻也奪目。路人常常駐足討水喝,夸贊樓房闊氣,夸贊主人勤勞致富。年幼的弟弟高興地又給路人一個饅頭……那些年里,無數(shù)的路人經(jīng)過,無數(shù)的贊嘆,我的家人無數(shù)次地給路人提供開水和板凳,我和弟弟端水取板凳樂此不?!锇閭冊诶洗澹液偷艿茉诖逋鉀]有去處玩耍,弟弟就嚷嚷讓我?guī)ダ洗逭彝尥尥嫱妗N覀円蝗ゾ褪且徽?,依舊和過往一樣,玩耍忘了時間,午飯在村里鄰居伯伯家吃。晚上回家,父母責(zé)備耍的時間晚了,但我們心里高興。我們懷念冬日村里沒有大風(fēng)的暖和和伙伴們的嬉笑玩耍。回老村就像走親戚做客,幾位婆婆嬸嬸們一邊納鞋底說話,一邊關(guān)懷地問候我們,回家時,還會給我們一些紅薯。所有人的熱情讓我們對老村戀戀不舍。
幾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們長大了,要幫父母干農(nóng)活,上學(xué)作業(yè)多,也就很少去老村了。只有在過年時去玩耍。幾年來村里陸續(xù)搬出來幾家,拆掉的半截土墻,被煙熏得烏黑烏黑的,褐色和黑色的朽木頭亂靠在墻壁上,昔日古樸的土屋一片零亂,殘垣斷壁。幾只麻雀在上面跳躍,這里成了它們的家園。不忍再看,目光環(huán)顧一圈,老村里還有一些人家,遠遠的一抹紅色有了過年的氣氛。走近,問好村人,她們熱情地拉我進屋,坐熱炕。老奶奶趕緊小腳下炕,張羅著要給我們娃娃切盤涼肉吃。我拉住老奶奶的手和翠姨的手,告訴她們,我才吃過,來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光線不好的小木格子窗戶照進來一些陽光,我看到了墻角一個老鼠洞,還有露出的細土……忽然心里酸酸的……她供學(xué)生上學(xué),經(jīng)濟拮據(jù),要不是這樣也搬出去了……翠姨是個明理人,根據(jù)自家的情況,她知道娃上學(xué)遠比蓋一座房有前途……她的心思在多年以后終于令全村人贊嘆和羨慕……她家是最后一家守著殘破不堪的老村莊,孤單荒涼充滿了她的中年,直到兩個兒子在城里有了工作,她終于從老村搬出來。搬家的那天,我母親幫忙,翠姨眼淚汪汪,把一件件舊家具搬上三輪車,不肯扔掉,她說放在新房里,是她的念想。拆老屋時,那一聲巨響,她捂嘴哭了,就像那年她失去丈夫一樣傷心……
村子老村莊外建起的磚瓦廠已多年,把附近高土堆的土幾乎挖光挖平了,燒出的磚賣給搬遷的村民。這個小磚廠是村民一個很好的經(jīng)濟來源。忙完農(nóng)事,壯勞力都去磚廠干活。老村莊位居高崖,是一處取土的好地方。翠姨一家獨守老村莊,周圍的土被磚廠不斷的取著。
一條西面的古老大路留著,西南邊崖下就是老村的墳園。一座孤獨古老的土屋守在一處高崖之上,與墳地遙遙相對,在歲月里滄桑凄涼。路過此地的人,倍感凄涼的同時也會倍感溫暖。蒼茫的暮色里,一處孤燈給鄰鎮(zhèn)路過此地的人驅(qū)走了對黑夜和墳園的陰森恐慌之感。
大約2004年,老村莊徹底無人居住,最后的那一處高崖被移為平地。經(jīng)過修整,村子把它又分給村民種地。至此,我記憶里的老村莊成為一片平坦的農(nóng)田。我的老村沒有悠久的歷史背景,但她同樣給人們提供了世代生息的所需?;蛟S在每一輩生活在老村的人心里,都有一種記憶和不舍,盡管她滄桑而破舊……總會在想起的時候,心中閃動著昔日模糊卻又永不忘懷的生活記憶……
當(dāng)年清明節(jié)回娘家上墳,看到老村莊無影無蹤,很不習(xí)慣,頓覺悲涼。曾經(jīng)我們居住在老村,喝著村子井里的地下水長大,后來遠離了她。如今她長了莊稼,成為我們的糧食。她像一位母親,把我們養(yǎng)大,沒了奶水,卻用干瘦的雙手在土地里刨著生存的口糧。把所有的愛以不同的方式留給后人……
久久站在地頭,很難想像一片平坦生機盎然的莊稼地,曾是我那土城環(huán)繞、溝壑交錯,居住祖輩人的老村莊!在我十二年的模糊記憶和粗淺的理解里,是寫不出老村經(jīng)歷的滄桑往事……此刻閉目,感受著風(fēng)從耳旁吹過的聲音,把我的思緒吹回久遠的老村里,仿佛又聽到了往日村人話家常的暖暖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