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刊視界】梆子六
梆子六姓金,行六。許是爹娘生養(yǎng)孩子疲殆了的緣故,沒再給他起名字,就以排行叫他六子、老幺子。人們便也稱他為金六,或者金六撓子,只是后來因為行當(dāng)?shù)年P(guān)系,梆子六成了他通用的名號。
梆子六落地前,他爹娘已經(jīng)一拉溜養(yǎng)活了五個兒子,一門心思地想要個閨女。那五個兒子的名字都費了老爹好多心思:牽牛、拴馬、狗蛋、羊欄和小黑豬,到了老六,人們都以為會來個“六畜興旺”什么的,可老兩口一看兩腿間還是多一根小把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口氣:“不生了,沒閨女的命……”
許是兒多的原因罷,兩口子又已經(jīng)決定不再生——是不應(yīng)該再生了,老大牽牛家的娃娃要比新生的小叔大七歲,兒媳婦給婆婆接生,總覺得哪里不大對勁兒——也就懶得費勁起什么名兒,因此“六子”便成了他的名,小兄弟(嘿嘿,這里邊很多時候還常常跟著個大侄兒)們?nèi)鰵g嬉鬧耍混,也就各自忘了本名,嘴里亂叫著對方的綽號:“棉褲腰”“麻桿子”“狗蛋子”“六撓子”……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為什么在我們北苑村老六都被稱為“六撓子”,老七老八的也有,但他們都不叫“撓子”。
梆子六這名號,其實是在六撓子娶上媳婦以后才叫起來的。
六撓子娶媳婦,可不易。
家窮,兄弟們又多,爹娘東拉西借求爺爺告奶奶地給老大老二娶上了媳婦,老三個矮嘴又拙笨,從沒半個媒人上門,就這樣剩成了單,老四一看不妙,一個人闖了東北,后來聽說在外面拉扯成一大家子人,老五跟人下了礦,一走全無音信,聽人說早成了灰,老六二十歲那年,爹娘先后走了,哥嫂們都還不錯,沒人跟他爭爹娘留下的兩間老房子,還多方攛掇,最終給六撓子娶上了媳婦。
媳婦是二婚,比六撓子大不了幾歲,帶一個三歲的兒子。
六撓子很知足。對哥嫂很感激。
媳婦很能干,進(jìn)門不幾日就在兩間老屋旁邊拱起了一間低矮的小棚屋,兩口子做起了豆腐賣。
我兒時的北苑村很貧窮,整個村子也就一個供銷社,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布料衣服、鋤犁锨耙,甚至小到學(xué)生用的鉛筆刀和橡皮擦,都往這里來買,終是諸多不便,所以,胡同里也常有串鄉(xiāng)的小生意張羅買賣。
各個行當(dāng)都有自己獨特的招牌“吆喝”。比如挑擔(dān)子或推著土牛子(獨輪車)賣針頭線腦的小貨郎,一進(jìn)村就搖起貨郎鼓,“嘣嘣嘣,嘣嘣嘣……”大娘嫂子小姑娘的就圍過去,嘰嘰喳喳地討著價錢,手不停地挑換著自己相中的東西;耍猴玩小把戲的則敲鐋鑼,“咣咣咣,咣咣咣……”只要那金屬的脆聲爆開,村里的閑漢和我們這些野小子就圍成一圈城墻,“猴子作揖”“猴子拿大頂”“狗熊鉆火圈”,人群里時時爆出雷聲般的喝彩;賣豆腐的呢,也沒人吆喝,他們敲梆子,“梆梆梆,梆梆梆……”有的短而啞,有的尖而脆,也有的厚實中透著幾分悶,只要那梆子聲傳來,人們便知道賣豆腐的來了。
娘的耳朵特別好使。比如開春買雞崽的時候,她只認(rèn)趙四,任街上賣小雞的喊啞了喉嚨,她沒任何動靜,忽一日吆喝聲又起,娘就自語著“趙四來了,該買小雞”,不一會兒,衣襟里便兜著一堆黃絨絨毛球球似的小雞回來;再比如同樣是敲梆子,她一下子就能聽出是梆子六的聲音,遞我一只碗,或者盤子:“去,買塊豆腐!”
說是買,其實是賒,我很少見哪家拿著現(xiàn)錢買豆腐的。
“稱一斤?!?br />
“好?!?br />
“掛上賬?!?br />
“嗯?!?br />
約好了似的,沒一個人覺得怪。到了月末的時候,六撓子在街上喊一聲:“收賬啦——”于是,家家戶戶地出來人,或小麥,或玉米,或地瓜干子,六撓子接過去,分別倒進(jìn)備好的布袋里。
“鉤了(賬)?”
“鉤了!”
我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丛敢赓I梆子六家的豆腐,村里西街上還有一戶也賣,但他家的豆腐賣得很慢,經(jīng)常要到外村去,或者老六家的賣光了,沒辦法,才買他的。
我問過娘,娘忙著手里的活,懶得答理我,被我問急了,才說一句:“老六的豆腐實在,沒渣渣?!?br />
我不懂,直到有一天我吃了西街的豆腐后,才明白了娘說的意思。
還有一事我很奇怪,村里人尤其是婦女們最喜歡扯老婆舌頭說別人閑話的,誰家的閨女不正經(jīng)了,誰家的兒子不著調(diào)了,誰家的兒媳婦又與老婆婆吵嘴了,誰家的女人給別的男人留門子了……多的是,她們總有說不完的閑話,尤其對那些帶孩子的“二婚頭”,更是恨不得挖個底朝天,可是,卻很少聽她們說起六撓子媳婦。
我說出自己的疑惑,娘笑著說:“老六家好人,誰好意思嚼她的舌根子,講良心哩!”
我點頭,似懂不懂。娘意猶未盡補了句:“有的人是好在臉上,有的人好在嘴上,老六家是好在心里。”
也真,梆子六家做豆腐,我們這些饞嘴頭子沒少喝他家的豆腐漿,或者豆汁——晚上沒事了,娘和附近的幾個婦女常到他家串門拉家常,我們就尾巴似的跟著,偎在鍋灶前看灶底的火苗兒,有時,六撓子就笑著讓開,叫我們替他拉風(fēng)箱,我們幾個小家伙便爭,最后定好一人拉五十下,邊拉著邊爭辯誰拉得短,不一會兒,鍋開了,該吊包了,六嫂就從鍋里舀出豆汁兒一人半碗,娘他們便止,六嫂笑著說:“虧掙不在半碗上,看他們一個個饞的,嘻嘻!”
低矮的小棚屋,昏黃的油燈下,圍著鍋灶一圈黑黑的頭頂。吊包在十字木架上來回?fù)u,黑頭頂們捧著碗,一口一口地吸著豆汁,那豆汁的香似乎一下子鉆進(jìn)了心里,再也拉不出來。
那時候每家的日子都很苦,梆子六家的豆腐渣除了賣,也時常送給周圍的鄰居——我上學(xué)的時候,家里腌的咸菜疙瘩總不夠吃,他家送的豆腐渣被娘用蔥和姜一炒,就是我半星期的咸菜!
有時到交書費和學(xué)費,家里扒翻了抽屜也湊不夠幾塊錢。娘正作難叨叨爹的時候,六嫂來了,手里攥著皺巴巴的一卷子紙票。
“哎呀,你家的孩子就夠難……”娘不好意思。
“拆東墻補西墻,先這樣湊合唄?!绷┬α诵?,走出門去。
六嫂進(jìn)門時帶來了一個孩子,她和老六又生了三個。像這種“前一窩”“后一窩”的家庭常被人談?wù)摚珡臎]聽誰說過他家孩子鬧不和的事。
也難怪六撓子天天高興地挑著豆腐擔(dān)子,深一聲淺一聲地敲著梆子,天天喝二兩小酒似的。
人們說六撓子命好,有福。也有人開他玩笑說,這福是人家老六媳婦的豆腐梆子帶來的。
老六不論人們說什么,不急,不惱,只是喜。
后來有一天,街上傳來了梆子聲,娘遞我一只碗,我走了出去。
空著碗走回來。
“咋,沒買?”
“你聽錯了,這次,不是六撓子!”我納悶?zāi)锏亩湓趺磿犲e。
“西街,我知道,買!”
西街的豆腐粗,吃了嘴里渣渣得癢嗓子。我放下筷子,望著娘。
“吃吧,都不易,雞活著,鴨也得活著……”
我一直奇怪,從不出村的六撓子竟然經(jīng)常出村賣,留下一整條街的人買西街的豆腐。
后來懂事了才知道,西街的男人病死了,扔給老婆三四個管不飽肚子的孩子。
“梆梆梆,梆梆梆……”
賣豆腐的又來了,不是六撓子,是西街,不知道她家的豆腐會不會變得和六撓家的豆腐一樣嫩,一樣細(x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