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妮姑娘小時候常到外婆家玩耍。外婆家境稍稍寬裕一些，在山溝深處大大小小重重疊疊有幾畝冷水田，加之在半山腰的開闊地墾荒辟地，種了不少的紅薯與山豆之類。養(yǎng)著一頭黃牛，有屬于自己的幾間茅草屋，倉里的糧食可以堅持到出新糧。春妮家在排樓沖，一年有十個月啃紅薯，排樓沖地少無田，許多地方都是一線天的峽谷，種不了莊稼。要不是窮，當(dāng)年排樓也不可能鬧土匪，所以外婆心痛丫頭，許多時候是硬留著閨女不讓回家，說幫忙放牛，外婆可以放心干農(nóng)活。
　　 外婆屋往山上爬五六里便是天子嶺，山嶺北面山腳下便張沖張家大屋。站在山頂上，你心有多高，就可以看到多遠(yuǎn)。你看那高入云霄巍巍連綿懸崖峭壁的南岳衡山是不是就在眼前？你再看，從鄒崗山西往東一路彎彎曲曲緩緩慢慢悠悠和和似玉帶般飄過來的那是不是蒸水河？看北面，傳來天柱峰半山腰的白云寺的悠悠的鐘聲，遠(yuǎn)處西北方向巷子口夏家大院裊裊升起的炊煙，正好如白云寺的鐘聲催促丫頭該下山吃飯了，丫頭才不會咯早回呢。力牯子哥哥說他不放牛要學(xué)藝學(xué)木匠了，不會來了，昨天下午我叫他還我的烏泡他還沒有還呢，又要賴賬了……
　　 放牛其實最好耍，偌大的天子嶺，你把牛韁繩在牛角上挽幾圈，挽好別讓它自己踩到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蛘呤桥ｍ\繩掛到了樹枝椏，走不出來。牛兒聽話，吃飽了會自個兒回家。有些時候，還會咩咩叫幾聲，似乎告訴春妮兒，你跟力牯子耍，老牛我不陪了……
　　 托人帶信叫春妮回去，外婆也舍不得，家里雖說多一口人，多消耗一份糧食。但是這鬼丫頭挺乖巧，腳勤手快，撿柴扯草做家務(wù)蠻利索，待人接客伶牙俐齒嘴巴甜，不與人多嘴多言。放牛撿柴早出晚歸，中午飯都不吃，回來時不光背一大捆柴火，總會有一包野果子。現(xiàn)在要回去，外婆心里酸楚楚，她爹成天跟農(nóng)會的人瞎起哄，不是綁地主老財，就是斗鄉(xiāng)紳賢達(dá)，放著家里事不做，莊稼人不種地，喝北風(fēng)？她娘也真是，月子里不講究，落下風(fēng)濕痛，手痛腳麻腿發(fā)軟也充老崩（充能干），還下冷水去插秧……
　　 “春妮，你過兩日回，等下幫我到靜心庵切（去）。我想請靜心師太作法事，念念經(jīng)……”
　　
　　 二
　　 靜心庵，桃子園半山腰的靜心庵，是個小庵子，比不得鄒崗山龍王油，天柱峰的岳云寺，只有一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大堂，供著大慈大悲的南海觀世音菩薩。往來庵子也是小路，山高路陡林密，名副其實世外桃源，離最近的人家李木匠一家相距也有半里。住持就是靜心師太，雖然削發(fā)為，灰布裹頭，身披袈裟，皈依佛門，但是靜心師太卻是眉目清秀，舉止端莊，談吐優(yōu)雅，念經(jīng)拜佛，猶如唱歌跳舞，翩翩有致。
　　 據(jù)說師太原為大家閨秀，大地主家千金，讀過許多書，自小被父母指腹為媒，嫁一羊癲瘋丈夫。結(jié)婚當(dāng)天，新郎頭帶花冠，紅裝白馬，高高興興接得美人歸，快到院子門口了，興奮過頭，羊癲瘋發(fā)作，口吐白沫，手腳亂抓，從馬上摔下來，一下滾到池塘里，打撈上來已經(jīng)是尸體一具。婆婆家認(rèn)為是新娘命硬，便不準(zhǔn)其進(jìn)屋，娘家又認(rèn)為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也不準(zhǔn)回，傷心之極就到了桃源庵子。
　　 春妮鬼婆聽說要去桃源庵子找靜心師太，立刻高興起來，急急忙忙把外婆的牛角梳翻出來，打了一桶水，躲到屋里梳頭發(fā)。屋里光線太暗，水里反映的只有鼻子臉，看不清頭發(fā)，又提著水捅到屋外來。水太多，過門檻時，一下沒提起，倒了一地，不光褲腳打濕，繡花鞋也濺得滿是混巴水……
　　 外婆有些詫異，叫她回去，是撅嘴巴，講到去桃源庵子，卻是歡天喜地還要梳妝打扮一番。
　　 外婆備了些禮物，從壇子里把過年未舍得呷豆腐裝了一碗，還有掃清明時磨的面粉。想起每年端午后，池塘的蓮蓬初長成，供奉觀音菩薩的蓮葉羹，棗泥餡的山藥糕……
　　 彎彎曲曲的山溝，樹多林密，重巒疊峰，一條小道藏在樹林之間，有一小溪伴著小路，一道在樹林中穿行，匯流到山?jīng)_口有一口塘，亦或是池。水面小，小到不敢牛洗澡。池塘堤岸下面是幾丘巴掌大的水田重重疊疊，彎彎曲曲，田埂上刨得光光溜溜，田里水稻已經(jīng)插好，田埂上高梁苗也有尺把高。
　　 池塘堤岸對面的山腰間，有三四間土磚茅草屋，屋側(cè)垛子堆起個多人高的柴火，屋側(cè)后還有一排草棚子，大概是關(guān)牛關(guān)豬放農(nóng)具的腳屋。屋前有兩三丈寬坪地，坪地前棗子樹花謝結(jié)果，棗樹下矮叢叢的是棕葉，葉子寬大厚實。正在剪棕葉的女人分不清年齡，濃密的長發(fā)挽在后腦扎成蝴蝶，蓬松松卻又好看，光潔圓圓的臉龐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若不是眼角的細(xì)小的魚尾紋，你還以為是李家閨女呢，這就李家根伢子娘。
　　 外婆邊走，邊與根伢子她娘打招呼，春妮卻跟在后面磨磨唧唧，左一下右一下兩眼珠子到處看。
　　 “嬸娘，你屋根伢子呢？”
　　 剛才來時在路上明明看見根伢子在對面山放牛，春妮還是要故意問。
　　 “丫頭，你來冒看到嗎？”
　　 “看到是看到了，力牯子冒跟他在一起呀？”
　　 “哦，你是在找力牯子，你力哥哥喲?！?br />　　 外婆走前面好遠(yuǎn)了，春妮滿臉通紅，扭扭捏捏，終于鼓足了勇氣，說：“嬸娘，麻煩你懶咯給力哥哥帶句話，我娘要我回去，今晚老地方?！闭f完雙手蒙住通紅的臉，眼珠子從手指縫隙間偷偷瞅瞅戴氏，怕丑。
　　 戴氏不是有心取笑，畢竟才十一二的丫頭，不可能咯早懂事。便告訴她，力牯子跟師父出去做木工，這幾天在馬坳張地主家箍木桶。
　　
　　 三
　　 張家今年秋季娶三房，良辰吉日早已定好，若不是農(nóng)會鬧得厲害，早就要準(zhǔn)備聘禮了，光箍的木桶就大大小小長長扁扁方方圓圓幾十件，坐著烤火的的火桶，洗澡用的浴盆……
　　 馬坳房張彪張地主也是大戶人家，與三陽鋪張家同族兄弟，但是比不上三陽鋪張大地主張德的圓滑，張德前幾年前跟巷子口夏家老大一起到衡州城讀書，后來與夏家妹子一起回西鄉(xiāng)，到處游串，這幾年湖南到處鬧農(nóng)會，說是鬧革命，連老子的命也敢革，批斗游行戴高帽子，說什么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還勸兄弟把馬坳房所屬財產(chǎn)捐給佃戶算了，哼，想得美。氣得大幾十歲的張彪一病不起。
　　 前些日子，張彪到靜心庵拜菩薩，焚香燒紙錢，阿彌勒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南海觀音菩薩保佑，試搖了一下簽筒，掉了一簽：“水滸百余將，到頭夢一場，盛秋良緣結(jié)，太平盛年重?！?br />　　 他看過放入簽筒，重新?lián)u，又掉一簽，撿起來一看，依然是支現(xiàn)簽。
　　 再搖，連抽三簽，都是現(xiàn)簽。
　　 原來坐轎來時，還是腰酸背脹頭暈?zāi)垦M身疼痛，在靜心師太的幾針銀針下去，竟手到病除，走起路來健步如飛，竟比起轎夫還快，回去后就打發(fā)人請李木匠開工，準(zhǔn)備娶三房。
　　 不是師太的銀針有多利害，艾葉團(tuán)子也不能包治百病，能治張德彪的病應(yīng)該是那支胡說八道的簽。
　　 留下此疑惑讓大家去猜。單表春妮和外婆去靜心庵。
　　
　　 四
　　 出了沖口，視野開闊起來，潺潺的溪水，緩緩地流淌，水面漸漸變寬，到了桃子源匯聚成一片四五畝水面的荷塘，四月的荷葉正在使勁地舒張，剛露出水面的猶如春妮鬼婆害羞時羞答答的臉，莖桿已經(jīng)長出水面迎在風(fēng)中的荷葉，又像張開的托盤，盡情地舒卷，一張張相互遮蓋，微風(fēng)吹過，你扯我拉十分熱鬧。。
　　 順著荷塘朝山上走，青石板鋪的路，走起來好舒服，路兩邊的杜鵑花開得正艷，未及山坳，隱隱約約聽到，應(yīng)該是師太誦經(jīng)敲打木魚的嘣嘣聲。
　　 小庵子，沒有龍王廟的寬敞高大，也不及岳云寺的宏偉奢華，堂前的坪地不寬，二三丈左右，坪前不是高大挺拔的景觀樹，而是一排江南多見的枇杷，間隔著桃樹與李子樹，枇杷枝頭一簇簇金黃，桃子也不示弱掛滿了，幾乎看不到樹葉……
　　 堂前兩根大圓木柱墩，兩行字直接刻在柱子上，香篆迎風(fēng)入，清風(fēng)過鳥尋。相傳此聯(lián)為王船山所題，后來板橋伊山寺重修時，為錦上添花，把這句嫁接在伊山寺的山門。
　　 金黃的枇杷特別誘人，此刻的口水直涌，畫梅止渴應(yīng)該是望枇止渴吧。枇杷樹好處甚多，清肺生津止渴，治病療傷解饞飽肚子，全身是寶，孩子們特喜歡枇杷果，三五成群，一個望風(fēng)，一個上樹，再者兩個就是扯開衣在樹下接……
　　 左邊的最高的是株棗樹，樹桿正好一個人雙手合圍，有一石碑，密密麻麻刻滿字，王船山玉連環(huán)其一生緣何在被無情造化推移萬態(tài)縱盡力難與分疏更有何閑心為之偢采百計思量且交付天風(fēng)吹籟到鴻溝割后楚漢局終誰為疆界長空一絲煙靄任翩翩婕翅冷冷花外笑萬歲化靈刻成虛將鳩堂鯤鵬隨機(jī)支配回首江南看爛漫春光如海向人間到處逍遙滄桑不改。還有一排橫字被土埋了看不清，拔開土，述蒙莊大旨答問者
　　 這其一在靜心庵棗子樹下，卻沒有找到其二，據(jù)說王夫子當(dāng)年在孝友堂教書，大部分時間卻在靜心庵誦經(jīng)拜佛，好一個“向人間到處逍遙滄桑不改”。
　　 師太念念不忘有詞，似乎沒有注意到外婆的到來，春妮把籃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到神案臺上，一個人到外面坪上玩耍，外婆跟著師太的節(jié)奏念起來，應(yīng)該是簡單的佛經(jīng)。
　　 外婆不識字，而念經(jīng)卻一字不落，甚至能跟上師太的節(jié)奏：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異空
　　 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
　　 亦復(fù)如是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凈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有時候，比如吃的東西掉地上，外婆撿起吹一下，佛說不垢不凈吃了不病……許多事情都是佛說佛說。春妮搞不懂究竟是佛說還是胡說，但是只在心里嘀咕，不敢問。外婆講，對菩薩不敬會肚子痛，那些做壞事的，菩薩會讓他們生兒子無眼耳鼻舌身，無色聲香味觸，無眼界乃至無意識……
　　 春妮看不起菩薩，人作孽報應(yīng)其子女，子女是無辜的，好比兩個人打架，打不贏就去打人家小孩，這不是小人是什么？
　　 覺得外婆不是信菩薩，而是信師太。師太慈祥，從不罵人，從不計較。滿院的果子任吃任摘，只是叮囑不準(zhǔn)糟蹋。拜神還愿的供品大多是東家的送了西家，西家給了南家，遇到大戶人家還愿，師太會通知遠(yuǎn)近的善男信女都來。一則眾人誦經(jīng)法力大，場面壯觀，二則開齋飯大家?guī)兔θ硕嗔α看螅髴羧思腋鼧芬狻?br />　　 木魚“嘣嘣嘣”聲停了，外婆對師太作揖問好，說眼皮跳了許久，先是左眼跳，跳了幾天。當(dāng)時暗喜，因為左跳財，后又右眼跳，跳到現(xiàn)在，所以擔(dān)心，求師太指點。
　　 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外婆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這陣子鬧農(nóng)會，農(nóng)會干部喊去斗東家，外婆膽小不敢去，田里的莊稼在瘋長，事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也不敢去，當(dāng)年王船山衡州舉事，死的人還少嗎？自古民不與官斗，窮不與富斗，種田的永遠(yuǎn)是種田，你斗贏了還是幫人家種田，現(xiàn)在右眼皮子跳擔(dān)心春妮妹子她屋爹，屋里田不耕，事不做這幾年跟著鬧農(nóng)會，怕有嘛事出呢。
　　 師太寬慰說，凡事皆有因果，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便在神案上撕了一小點紙錢，在供奉的茶水里沾濕，嘴巴皮動了兩下，沒有發(fā)出聲，似乎是念經(jīng)，仍然替外婆眼皮子粘上，春妮覺得很滑稽，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師太沒有責(zé)怪春妮的不敬，而是說去找些草藥你自己去熬水喝，便到后面的柴房找出一把柴火一樣的干草。雖然干了，春妮還是認(rèn)得幾樣，有桑葉、菊花、薄荷、苦竹葉、白茅根。
　　 師太問外婆，上次提到春妮改名字的事，找先生改了沒。
　　 春妮不懂，當(dāng)初老爹花兩筒米八個蛋請人取的名字，都叫了十多年了，也覺得好聽，怎么李木匠也說改名字，師太與外婆也講了幾次，就是不說原因。
　　 這時有人在外面喊，“春妹子，春妹子……”很急燥、很干澀、很焦慮。
　　 來的是春妮的小叔，小叔比春妮大兩三歲，身體單薄，面黃肌瘦，氣喘喘。
　　 春妮忙問：“你急忙忙，嘛咯事（什么事）？”
　　 外婆把粘在眼皮子上的紙錢掀起來，見他滿頭大汗，勸他：“別急別急，我去舀一瓢水給你！”
　　 小叔一面喘氣，一面拉住外婆，我剛才桃源喝了：“告訴你們大事不好了……我哥，我哥……”又指著春妮，“她爹……”
　　 大家都急死了，小叔實在是又急又累又傷心：“她爹，被劉地主打死了！”
　　 晴天霹靂，外婆一下子癱倒在地。
　　
　　 五
　　 李宗仁帶著笫七軍與李濟(jì)琛的第四軍進(jìn)到湖南，演陂橋官道上揚起的灰塵看不清人，唐生智立馬改旗易張帶人占了長沙，衡陽城衙門的牌子連夜改成了民國政府。第七軍第五旅旅長劉日福，參謀長劉克初，廣西全州人，祖藉湖南衡州庫宗橋劉大屋，前些年廣西劉氏修譜，還曾特地到庫宗橋拜訪，這次路過庫宗橋，特地向李宗仁告假去探望。
　　 庫宗橋劉大屋的族長劉地主正帶著高帽子，接受春妮她爹在罰跪，接受農(nóng)會的批斗，一把年紀(jì)了跪不下，匍匐在臺上。
　　 劉日福早就聽說湖南的農(nóng)民運動過了火，抄家分田還要污辱人，士可殺不可辱，拔槍就把春妮她爹一槍斃命，幾十號農(nóng)會成員沒有見過大場面，嚇得雞飛狗跳，各逃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