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馬家脫貧(小說)
一、老馬脫貧
老馬不是茶隴谷人。他剛來茶隴谷時,二十多歲,雖然臉色蒼白,顯露出營養(yǎng)不良,但是粗黑的短發(fā),中等偏高的身材,腿粗腰圓,透露出年輕人的朝氣。老馬無房無地,無父母無妻兒,光棍一條。他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給人家做短工。遇到殺禾便殺禾,遇到舂米便舂米,遇到挑擔便挑擔。他不會犁,也不會耙,更不會技術活兒。在茶隴谷呆了有幾年,他嫌殺禾插秧挑擔這些活兒累,就選擇了給人家放牛。直到土改,他分得了最好的田地,最好的房屋,最好的山林。他自己還說分得了老婆。其實,老婆不是分給他的,是土改工作隊為他牽線搭橋,幫助他結了婚。這樣一來,老馬熬出了頭,結束了幾乎挨門乞討的“辛酸而光榮”的歷史,他也有了一個家。不僅如此,互促組時領導提拔他當組長,初級社、高級社時期,盡管沒有當上社長,但也是副社長。進入人民公社,他還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千萬別小看這個“副”字。興辦公共食堂時,大馬也出生了,從食堂領回來三個人的飯,還不夠一個人吃,老馬干脆就讓老婆一個人吃。等隊長領著大伙兒上工干活去了,他就抱著兒子大馬去食堂“要飯”吃,一來二去成了習慣。也正因為他是副隊長,主管后勤,食堂炊事員也就知趣地提前給他父子倆,留下了好吃的飯。那年月,人們都餓得口吐黃水,舌舔黃泥了,老馬卻憑著這個“副”字,幾乎是不用干活,更不用干重活累活,私底下吃香的喝辣的,吃得腰圓腿粗,老婆也白白胖胖。盡管目不視丁,也說不出大道理,就是十足的傻子,也懂得了當干部所帶來的奧妙。
后來食堂解散了,老馬的毛病也被人們發(fā)現(xiàn),再不讓他當干部,這幾乎就要了他的命!他思來想去,也鬧不明白,為什么以前請他來當干部,現(xiàn)在又為什么不要他了。他隱隱覺得:請他來當干部,好象是因為解放前他受剝削的那段“辛酸而光榮”的歷史。因此,他見人就說:“我老馬,貧農(nóng),革命的!”然而,盡管他天天說,日日喊,還是沒有讓他再當干部的意思。特別是生產(chǎn)隊里保管財物糧食的保管員,雖然不是什么大官,但在他看來,比省長縣長還管用。當然會計,記工員也可以,但他沒有文化,寫不來字算不了數(shù),“唉—!”老馬只能長長嘆氣,有時候還為此而垂淚。
時間也過得真快。土改時分給他的那幾間房子,原來是地主家的,本來是全村最好的房子,歷經(jīng)十幾年的風雨,也破敗了。墻壁歪斜,屋頂成了篩子,瓦片破損滑落,房子晴天能照進太陽,雨天到處漏水,老馬也不去修繕,整天嘴里喊著:“我老馬,貧農(nóng),革命的!”
一九六七年春天,老天爺也不睜開眼睛,一個勁兒下雨。老馬家里到處漏水,連放一張床的位置也沒有。二馬出生睡在床上,母親只好用蓑衣、斗笠為他擋雨,再拿瓢盆碗缸接漏水。老馬整日不歸家、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家來修整房子。
老馬剛上房,造反派王司令王大發(fā)就來了:“老馬,你……”
“哦——我老馬,貧農(nóng),革命的!”
“對,對,對!我知道,我知道!”
老馬只好站在房子上,望著王大發(fā),囁嚅著:“房……房……”
“唉——別……別……現(xiàn)在正是革命奪權的時候?!?br />
“奪……權?奪誰的權?”
“我們沒能趕上當年當紅軍,但我們可以當造反派。造走資派的反,奪走資派的權,同樣可以當大官?!?br />
“能奪來嗎?”老馬有了興趣,但也遲疑。
“能,一定能!”
“咋奪?”
“造反唄!我剛才不是告訴了你嗎?造走資派的反,奪走資派的權!”
老馬不相信,轉過頭,要去修房子。
王司令著急了:“你咋不相信呢?把他們打倒趕跑,我們來,不就奪權了嗎?”
“那上……上面,政……政府……”
“同樣,同樣。奪來了權,城里的高樓大廈隨你挑,這破房子還要它干嘛!”
“老婆……孩……孩子……”
“唉,也可以換!美女多得是,你又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走……走……走!”
老馬去造反了,他憧憬城里的高樓大廈,還有如云的美女,也不顧老婆和孩子。
雨越下越大,一連幾個星期,老馬的房子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一夜狂風暴雨,房子搖搖晃晃,一道閃電,老馬妻子看清楚了,房子就要倒塌。她來不及多想,抱起大馬就往外跑,把大馬放在雨中,轉身再去抱二馬,房子“轟隆”倒塌了。
巨大的響聲把四鄰驚醒,他們跑出來,只見大馬在雨中哭喊,問他媽媽,他指著倒塌的房子。人們在倒塌的房子里找到被砸死的二馬和受傷的老馬妻子……
風還在刮,雨還在下。好心的鄉(xiāng)鄰們收留了大馬和他媽。老馬仍跟著造反派革命、造反、奪權。當他聽到子亡妻傷的消息時,他也哭了,也想回家。司令王大發(fā)攔住了他:“革命就會有犧牲,現(xiàn)在正是造反奪權的關鍵時期。老馬同志,你是堅持革命到底的英雄,明天的槍戰(zhàn),你不能不參加,決不能當革命隊伍里的逃兵!”
那年月,逃兵的帽子誰也不愿意戴在頭上,對于老馬這樣堅定的貧農(nóng)革命者,更是如此。第二天,老馬拿著槍參加了戰(zhàn)斗,子彈偏偏擊中了他的腿。奪權雖然成功了,但他卻被送回了家。這就是命,這一切都是命!老馬認定自己沒有當官的命。
他老婆也說他:“你當不了官?!?br />
“咋不能呢?就是在生產(chǎn)隊里當個保管員也行呀!”
“你能當保管員?保管員也得記數(shù)算數(shù),你會寫字會算數(shù)嗎?”
“……”老馬這才摸著頭,知道自己也干不了。
“我們只能靠力氣吃飯!”老婆的話,似乎為他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傷好以后,老馬有點瘸,雖然身體殘了,但心卻定了。他知道自己別的干不了,只能靠力氣吃飯,要想活命只能靠力氣吃飯。再也不想別的,踏踏實實干活種地。七十年代中期小馬出生。八十年代初,老馬有了責任田。再不靠別的什么,他學著犁學著耙,說來也巧,憑著自己的力氣,有衣穿,有糧吃。再憑著全家人的力氣,也建了房。其實也算不上房,只能說是個棚,不但不漂亮,而且只夠遮風擋雨。盡管如此,卻也有個可住的地方。因而,也算是安居樂業(yè),勉強度日了。
說實話,老馬家并沒有脫貧。他千方百計想擺脫貧困,但是,不知道路在何方。常說知識能夠改變命運,生活也告訴他,沒有文化,不識字不會算數(shù),連生產(chǎn)隊里的保管員也當不上。因而,他認為書還是要讀一點。大馬二十多歲了,老馬讓他上到了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大馬不想讀了,也正好,老馬正沒有錢再繼續(xù)供他上學。在老馬看來,脫貧唯有當官這條路才可靠,讀書也不能解決問題。后來他看到,有些大學畢業(yè)生,打不了工,務不了農(nóng),他更加堅定了這種看法。
二、大馬脫貧
大馬也在總結他父親的一生。他也認為,在農(nóng)村脫貧致富,當官是最可靠最省事的捷徑。對當年老馬受傷后留下來種地,不去造反,父子倆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你呀,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當逃兵,才落得如此下場。”大馬經(jīng)常這樣指責父親,發(fā)泄自己的不滿。
“你曉得個屁!”老馬一提這件事就生氣,“幸好回來了,要不然,連命都恐怕沒有?!?br />
“不堅持到底,當逃兵,當叛徒,還有臉說。”
“你……”老馬說不出話來。
“我怎么啦?”大馬也來氣了,“當年的司令王大發(fā)不也是農(nóng)村人嗎?他靠造反吃上了國家糧,當上了國家干部。還當了幾年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怎么著也是正科級!現(xiàn)在每個月獎金照發(fā),工資照拿,將來退休還有退休金。你呢?”
“……”老馬啞了,半晌也說不出話。
“大馬!”老馬妻覺得兒子過份,“不能這樣說你父親,人各有命!”
“媽!好好好!人各有命?!贝篑R嘴上不說了,心底里盤算著:當官有權,才有享不完的福。大官大福,小官小福,無官就貧窮??苛夂秃顾燥垼粌H太累,還沒有地位,被人瞧不起。無論怎樣,都不能象父親那樣,傻乎乎地花力氣流汗水;無論怎樣,至少也要吃上“輕巧飯”。
吃“輕巧飯”,成了大馬最低的人生追求。剛離開學校幾年,他還跟著父母下田種地,學會了犁,也學會了耙,插秧殺禾等農(nóng)活,全都會干。可是,才干幾年,他覺得太累,也掙不來錢,這不是他所需要的生活。想得較多的是,如何才能找到既輕松,又不累;既舒服,又不流汗;既方便,又很快捷;既不被人瞧不起,又受人尊敬的掙錢途徑。他由東村游到西村,由縣城游到集鎮(zhèn),找啊找,尋啊尋,終歸沒能找到這一途徑。這個時期還只是恨自己笨。接下來他不干活了,成天游著游著,蕩著蕩著,飄著飄著,閑著閑著……幾年后,他突然想到要跑運輸掙錢。計劃著自己當司機,買一輛車,挑一個美女做老婆,讓她收錢賣車票……呃,計劃很好、很美、也很完整。然而,……錢呢?……車呢?……美女老婆呢?還有,自己還不會駕駛呀……唉!這一切都需要錢,缺的就是錢!
他回到家,逼老馬拿錢,逼他母親拿錢,父親母親都拿不出錢。他罵人,甚至打人,“死豬呀,我找著了掙錢的門路,還不為我去找本錢!”
“……”老馬不知說什么,也不知說什么才好。
“去借呀,死豬!”
“找……找誰去借?”
“你不是認識王司令王大發(fā)嗎?”
說實在的,老馬上找下找,橫找豎找,里找外找,恐怕也找不來一個能借錢給他的人。幾乎是六親無靠,所有他認識的人當中,恐怕也只有這個王大發(fā)能為他借來錢。王大發(fā)高中畢業(yè),“文革”時期當了幾年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撤公社建鄉(xiāng)鎮(zhèn)時,他被撤了職。利用這幾年,他參加了成人函授高等教育,獲得了一張大專文憑,而后官復原職,又當了幾年鄉(xiāng)長。眼下是正科級協(xié)理員,在鄉(xiāng)政府工作,和老馬有二十來年沒有往來。要不是老馬拎著花生、雞蛋和酒來找他,他也就基本上不記得老馬了。
“王司令,王司令……”老馬一瘸一瘸地跟著王大發(fā)叫。
王大發(fā)也許是沒有聽見,他自顧往前走。
“王……”
王大發(fā)還是不回答,仍然自顧往前走。
“王鄉(xiāng)長,您后面有一個老鄉(xiāng),好象是在叫您?!币粋€鄉(xiāng)干部,拍了一下王大發(fā)的肩膀告訴他。
王大發(fā)這才轉過身來,遲疑地望著老馬。
“您不認識我了?我是老馬呀,當年跟……跟著您革命的老……老馬呀!”
許久,“哦——老馬呀?!逼鋵?王大發(fā)早就認出老馬了,他開口叫王司令時就認出來了,要不是那個鄉(xiāng)干部,他根本就不想去認他。“你有事?”他又瞧了瞧他手中的東西,“你找我有事?”
“……”老馬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他把手里的東西要遞給王大發(fā)。
“不能送禮,我也不能收,請你拿回去,???”
瞧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王大發(fā)怕影響不好,畢竟是老熟人,也就把他請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有什么事?說吧?!?br />
“我兒子買車,貸……貸……”老馬囁嚅著。
“哦——那找銀行呀!”
“不……不……認識,請……”
“這個……這個……我也幫不上忙?!?br />
“請……”
老馬左一個請,右一個請,磨了半天嘴皮,王大發(fā)終于想出了一個主意。
“老馬,當初叫你革命,你害怕。既然你跟著我革命過,我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再想想辦法?!?br />
“謝謝!”
“走吧,走吧?;厝グ桑疫€要去開會。”王大發(fā)連拉帶拖,把老馬送出了鄉(xiāng)政府門口。
回到家,大馬已在家門口等了老半天?!霸趺礃??答應了沒有?”
“他說想辦法?!?br />
“禮物呢?”
“我放在他睡的屋里了?!?br />
別看大馬比老馬年輕,這種事他真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馬立刻打聽到了王大發(fā)家的住址、老婆和孩子等情況。打聽到這些情況后,他把家翻了個底朝天。家里僅有二百元錢,是老馬準備買農(nóng)藥化肥的。他一分錢不留,全拿了。晚上他來到王大發(fā)家,正好王大發(fā)也回家了?!巴跏?,我是茶隴谷老馬的兒子,我叫大馬?!贝篑R臉上陪笑著。
“喲——老馬命真好,有這么一個好兒子。找我……”
“貸款買車的事。嘿……嘿,請王叔幫幫忙?!贝篑R笑著,掏出準備好的煙,撕開口子,遞上一根,又掏出打火機,為他點上。
王大發(fā)噴出一口煙,“大馬呀,這事不好辦哪!”
“對……對,好辦就不用找您王叔?!?br />
王大發(fā)又瞅了瞅大馬,笑了笑?!昂?,好!就憑你這么懂事,會說話,我?guī)湍?。?br />
“謝謝王叔!”
“這樣吧,”王大發(fā)又噴出一口煙?!懊魈焱砩希娇h城青春酒樓,我把茶隴谷信用社彭主任約來,我們一起來談談,怎么樣?”
“好……好……好,謝謝王叔?!?br />
臨走時,大馬又丟下一個兩百元錢的紅包?;氐郊遥篑R又讓老馬和母親連夜四處借錢,好不容易第二天才借來兩百元。大馬盤算著,一頓飯,至少也得一百多元。彭主任、王大發(fā)每人一包煙,至少五十元。想想這兩百元,有可能夠了。因而,不顧父母下地去干活,大白天的,他怕這熱辣辣的太陽曬,也就踏踏實實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