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坐騎在牧場的氈房前停下來，氈房里走出十幾位維吾爾族牧工。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些什么，但從他們的臉上我可以看出是在真誠地歡迎我的到來。
　　 “他們說些什么？”我問送我的趙干事。
　　 “他們說你是好樣的，辛苦了，歡迎你！”
　　 “語言不通，怎么在這里工作？”我心里想，“這不是大缸里耍錘，有勁用不上嗎？”我正要向趙干事要求改到場部去工作，他卻指著站在我面前的一位維吾爾族中年漢子說：“他就是隊長艾買江！”
　　 隊長上來緊緊握住我的手，久久沒有松開，嘴里還在說著什么。
　　 “他說什么？”我問趙干事。
　　 “他說草原上需要你！”
　　 “哎……有什么用？”
　　 “哎什么，這里有位獸醫(yī)明星，你給他當助手，對你的專業(yè)有好處！”
　　 “我……”
　　 “你會滿意的！”趙干事說罷驅馬朝我們來的方向馳去。
　　 我看著遠去的趙干事，多么希望能跟著他回到場部去呀！
　　 艾買江隊長把我領進一座氈房，看得出這是一個流動的獸醫(yī)站。我坐在行李上正躊躇不安，突然進來一位40歲左右的漢族中年漢子，我喜出望外地看著他。
　　 “我叫郝廣詞，是這里的獸醫(yī)。”他自我介紹道。
　　 “你就是報紙上登的那位郝廣詞？”我疑惑地看著他問。
　　 郝廣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說：“還不是山中無老虎嘛！”
　　 “在這里你還能干出一番事業(yè)來，語言不通，工作怎么干？難道就靠打啞謎？”
　　 大概他聽出我是溫州人，就用流利的溫州話說：“語言不通，可以學嘛！”
　　 我聽到家鄉(xiāng)話感到格外親切，用家鄉(xiāng)方言回道：“學習？讀了四年大學獸醫(yī)專業(yè)，再進維文小學四年‘掃盲’，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他笑了笑說：“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南方農學院。”
　　 “這么說咱還是同學了！”他頗有些激動地說。
　　 “你也是南方農大畢業(yè)的？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北方人呢，看來咱們還是近老鄉(xiāng)哩！”
　　 “不，我是山東人！”他搖著頭說。
　　 “騙人！”
　　 “騙你是小狗！”
　　 “不是溫州人，那你怎么會說溫州話？”
　　 聽了我的話，他樂得笑了，笑的是那樣開心，我被他笑傻了，問：“這有什么好笑的？”
　　 于是他向我說出了緣由。
　　 原來他在大學讀書時，他們班南方人比較多，尤其是溫州人，而北方人很少，班主席卻又是他的，同學們除了課堂上都喜歡說家鄉(xiāng)話，他對嘰里呱啦的溫州話聽不懂，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次去吃飯，他見幾個溫州同學一邊用筷子敲碗，還一邊說著什么，他便好奇地問人家：“你們喊叫的什么呀？”那個同學告訴他說：“喊的是吃飯！”他又問：“吃飯你們怎么說？”
　　 “吃飯叫‘那翁’。”一個同學詭秘地一笑說。
　　 于是他嘴里重復了好幾遍“那翁”。以后吃飯時，他就學著溫州同學的樣子，一邊敲碗一邊嘴里喊著“那翁”。大家聽他“那翁，那翁”叫得挺得勁，卻樂得捂住肚子笑起來。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他問他們：“你們笑什么？”
　　 “笑你把飯碗當成了馬桶用！”
　　 “吃飯不是‘那翁’嗎？”
　　 “吃飯是‘氣瓜’！”一個同學笑著說。
　　 他聽了決心要學說溫州話，可那幾個同學又故意賣關子不教，說：“國家號召學說普通話，你學溫州話不教。”
　　 有一天，他和一個溫州同學去逛公園，他說：“你們溫州人家鄉(xiāng)觀念太嚴重了！”
　　 “何以見得？”
　　 “你們老是愛說家鄉(xiāng)話！”
　　 “有利于保密，干氣！”那個同學笑了笑說。
　　 “那好，我們以后也講北方話，也叫你們聽不懂，干氣！”
　　 “北方不就是說普通話嗎，你哪來的家鄉(xiāng)話？”
　　 “我們國家地域遼闊，有56個民族，語言復雜。各個民族都有方言土語。不信，我說幾句，你就聽不懂?！?br />　　 “說吧，我洗耳恭聽就是！”那位同學有點不相信地說。
　　 “那我可就說了？你要聽好了！”
　　 “你就快說吧！我聽著呢！”
　　 “‘娃得歪特’是什么意思？”他故意把自己編的話念成字母音。
　　 那位同學突然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搖了搖頭。
　　 “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叫法，安徽北部不少地方又是一種叫法。”
　　 “什么叫法？”
　　 “海塔?！彼止室獍炎忠粢晦D說：“江蘇不少地方則叫‘孩子’?！?br />　　 那位同學點了點頭說：“好像聽說過，是鞋子吧？”
　　 “好了，好了，這方言是夠復雜的！”那位同學打斷他的話說。
　　 “《地方方言叢書》16開本，每期都半寸多厚，能不復雜嗎？”
　　 “看來你還是一位語言學家，對方言很有研究，不該學獸醫(yī)專業(yè)！”
　　 “不敢當，只是業(yè)余愛好，互相學習嘛。以后你教我學溫州話，我教你北方方言，如何？”
　　 “學方言有什么用？全國通用的是普通話。”
　　 “你爸爸媽媽也會說普通話？”他故意說。
　　 “他們那會說普通話，年紀大了，又沒出過遠門，只能說家鄉(xiāng)話了。”那位同學搖搖頭說。
　　 “還是啊，方言不會很快消失的。我們大學畢業(yè)后不一定會在自己家門口工作吧？如果到了外地，總不能光和年輕人打交道，不會方言怎么辦？”
　　 打這以后，那位同學就教他溫州話，他很快就掌握了溫州話的發(fā)音規(guī)律，終于說得一口流利的溫州話。
　　 有一次他問那位同學：“我教你的第一句方言還記得嗎？”
　　 “娃得外特，是鞋子?！蹦俏煌瑢W生硬地說。
　　 “你說的不像，你聽我說，娃得外特……襪子外頭，襪——子——外——頭，這襪子外頭不是鞋嗎？”
　　 那位同學聽了感到被嘲弄了，就要追著揍他，他忙擺手解釋說：“我對天發(fā)誓，除了‘娃得外特’，我說的全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土語，不信，你可以問我的同鄉(xiāng)、你的舍友李明陽！”
　　 “我想你也不敢糊弄我！”就這他才免了一頓揍。
　　 由于他學會了溫州話，對他當好班主席做好班級工作，發(fā)揮了不小的作用。
　　 “你真逗！”我笑得捂住肚子說。
　　 “語言不通，確實給生活和工作帶來極大困難！”他深有感觸地說。
　　 “你的維語也一定不錯，要不然在這個環(huán)境里咋能干出上報紙的成績！”
　　 “人不是常說入鄉(xiāng)隨俗嘛，我看這語言是最大的‘俗’，是第一個非入不可的，要不然你就不能融入這個群體之中，何以開展工作？生活也會寸步難行！”
　　 “你是怎么學的維語，也像在南方農大學溫州話那樣？”
　　 他搖了搖頭笑了笑說：“溫州話方言雖然聽不懂，但它畢竟是漢語言范疇，文字是一樣的。可這維語就大不同了，是另外一種文字?！闭f到這里他看了我一眼，接著他就介紹了學習維語的故事。
　　 那是他剛分到這個牧場的第一個冬天，牧工們都來找他給羊治病，可是他聽不懂牧工的話，他到羊群一看，發(fā)現死了很多羊，于是他便提了一只回去解剖，也沒發(fā)現什么病。他找不出羊死的原因，整天急得團團轉。后來他聽說附近地方牧場，有一位60多歲的老牧民叫艾力買江，他的羊群過冬從來沒有過死羊的事。他就利用休息時間去找艾力買江取經，可是艾力買江老漢半句漢話也不會說。沒辦法，只好找來他的孫子艾力甫當翻譯，哪知艾力甫的漢語也只是個少半語，只聽他說：“……天冷嘛……要飲水……”
　　 他怕聽錯了，又問了幾遍，艾力甫都是這樣說，他才放了心。回到牧場，他把牧工們叫到一起，用打啞語的辦法邊說邊比劃，告訴他們：“羊出牧前要飲好水?！?br />　　 有一個牧工站起來告訴他說，過去他們出牧前一直是飲水的，可他聽不懂，這樣一來羊的死亡率比原來還高。他著急萬分，知道沒有取得真經，要取得艾力買江的真經，非學習維語不可，于是他利用一切空閑時間到場部請翻譯當老師，工作中他就向牧工求教學習。就這樣，他很快就掌握了維語常用詞語的簡單會話。他再次去找艾力買江，這次他不再要艾力甫做翻譯，而是自己直接和艾力買江老漢交談。這時他才明白：原來寒冷的冬天，羊群出牧前不能飲水。說是羊飲了冷水，會使羊體溫驟然下降，再加上外面寒冷，羊便沒有了御寒的能力，非死不可。艾力買江的羊群，冬天從來不飲水。
　　 “羊一冬天不飲水，受得了嗎？”我不解地問。
　　 “冬天草場上到處都是雪，羊吃草時也會把雪吃到肚子里，水的問題就解決了?！彼f。
　　 “吃雪和飲水有啥區(qū)別？”我不解地問了一句。
　　 “羊喝水會一下子飲一肚子冰涼的水，且不會很快排出體外，而吃雪不同，除了吃雪是和吃草一塊吃進肚子外，也不一定是每口都能吃到雪，所以羊這樣吸收的水分不會使羊的體溫下降?！彼忉尩馈?br />　　 第二年冬天，畜牧分場的羊群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死羊的事。他學習維語的勁頭更大了，現在他不僅會說，還能用維文寫論文呢。
　　 “如果語言相通，那年冬天就不會死那么多羊了，是多大的損失啊！”他惋惜地說。
　　 “看來你要不變成一個維語通，還許寫不出那么高水平的論文呢！”我激動地說。
　　 “是的，那些文章都是對老牧民實踐經驗的總結，要不先解決語言這個交際工具，那是不可想象的！”他意味深長地說：“記得哪位名人曾經說過：學會一個民族的語言，就等于開辟了一個新的天地，人的聰明和智慧也就翻一番?！?br />　　 “那是自然的，由一個腦袋變成了兩個腦袋嘛，知識自然也就按正比例增長，這完全符合數學的1+1等于2的運算法則！”
　　 他聽了我的話嘿嘿地笑了。
　　 看著他那自信的幸福笑臉，我增強了開拓這塊新天地的信心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