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丟失的美麗(小說·家園)
我把跟雇主兒子碰面的地點選在了宿舍樓前。這是六月底的最后一天,昨天已經(jīng)考完了最后一門課程,從今天起,學校正式放暑假了。兩個月的假期有些漫長,像去年一樣,我得在這兩個月里賺夠下一個學年的學費,最好還能賺下點生活費,不足的部分,要課后在超市打工賺回來。這份做保姆的工作,是我通過陽光家政服務中心的培訓測試之后得到的,我已經(jīng)了解清楚,做保姆比在超市上貨賺的還多。
雇主的兒子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過來了,他知道我是本校的學生,什么都沒問,就帶著我到家去了。他用鑰匙開了門,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個高瘦的白發(fā)老太太,她手里拿著一本書??吹侥歉概畟z,她蒼黃的臉上出現(xiàn)了迷惘的表情,像是在記憶中努力搜尋這個人是誰,隨即又把目光轉向小女孩,臉上就現(xiàn)出了笑容,“呀,看起來就像兩只羊犄角啊,難得難得!”看來這是祖孫倆見面常有的情況,因為那孩子當下就起了戒心,嘟著小嘴將脖子一縮。說著話老太太已經(jīng)把書夾在腋下,摸到了孩子頭上的那兩個朝天辮子,把它們攥在手里晃來晃去,也不管孩子愿意不愿意。
那兒子將我讓到她跟前,說:“媽,這是給你找的新保姆,是咱們學校的學生,你要……”
老太太打斷了他的話:“什么保姆?我不知道,你們去忙吧,不要打擾我工作?!闭f完旁若無人地到書房去了。
我跟那兒子說:“我先跟老人家說一會兒話,相互熟悉一下行嗎?”
“沒有必要?!笨赡芩庾R到自己回絕得太快了,就解釋說:“就算今天你們熟悉了,明天她還會忘記,所以。沒有這個必要?!?br />
我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我的意思是……這么跟你說吧,我坦白告訴你,我媽的記憶有問題,她腦袋里好像設定了一個程序,記憶只能保存二十到三十分鐘,過了這個時限,先前的記憶就會統(tǒng)統(tǒng)被刪除。我媽的記憶只有三十來分鐘?!?br />
我怔怔地看著他。
“我們對你沒有特別的要求,你只要每天做三頓飯給我媽吃,把屋子收拾一下,我媽換下來的衣服幫她洗一洗,你要做的,就只有這些。我每天下班后都會過來,需要買的菜和別的東西我都會買好帶過來。總之,只要你能讓我媽過上平常人都在過的日常生活就行了?!?br />
說著他拿出一把鑰匙,囑咐我放好,“你得自己開門,別按門鈴,你按得再響我媽也不會給你開門。那么,從明天早上開始來工作,你看可以嗎?”
我木然地點點頭。就這樣,我成了老太太(他兒子讓我叫她張老師)的保姆。
第二天我早早就打開了張老師家的門,她正在衛(wèi)生間洗臉,聽見有人進來,臉上的水都沒擦干就趕了過來,“請問你找誰?能幫你什么忙嗎?”
我告訴她,我是她的保姆,是來幫她做家務、來跟她一起生活的。
“保姆嗎?我不知道這件事,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戒備。
我記得培訓的時候,講課老師特別強調的一條紀律:任何情況下,面對雇主提出的問題,都不能用反問來回答。于是我笑著對她說:“張老師,我喜歡你呀,所以就來看你了?!?br />
我這樣沒心沒肺的笑似乎沖開了她的戒備,她說:“是同學呀,進來吧,你們這個年歲可真好。”盡管無法理解自己二十一歲的年紀好在哪里,但我覺察到,她的語氣中已經(jīng)含著一些暖意。
“美學研究的對象是什么?”她突然提出個怪問題。
雖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恰好是美學專業(yè)的學生,所以我能夠回答她的問題:美學研究對象是美和美的規(guī)律。
“嗯嗯,很不錯嘛,”她說?!斑M來吧,進來說話。”
張老師已經(jīng)七十來歲,原來是美學專業(yè)的教師,她外表看起來瘦弱,疲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她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像從來沒得到過營養(yǎng),一頭白發(fā)亂蓬蓬的。
我說:“老師早晨習慣吃什么?熬稀飯行嗎?想吃什么或者有什么偏好,請你告訴我,這樣方便我做事,是不是?”
她說:“你沒必要客氣了,我還有工作要做,也沒有時間招呼你,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彼樕线€滴著水,就到書房去了。
粥熬好了,我煎了雞蛋,擺上小菜,請她過來吃。她坐在餐桌邊,似乎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開始吃飯,她這個狀態(tài),根本不會在意飯菜是否可口,也不會挑剔,這倒遷就了我不高明的廚藝。她一勺一勺舀起粥往嘴里送,途中也往桌子上灑一點,根本不看眼前的煎蛋和小菜。我把煎蛋和小菜切成碎塊放進她的粥里,方便她一勺子下去,能同時舀到粥和菜。
“再吃點吧,我做了不少粥,這個很容易消化的?!蔽叶酥″?,準備給她添飯,她沒回答我添還是不添,而是打了個嗝,然后起身去書房了。
收拾完餐桌,我發(fā)現(xiàn)書房的門沒關,能看見坐在書桌前的張老師的后背,那后背紋絲不動。我給她送去水果,發(fā)現(xiàn)書桌上沒有紙筆也沒有書,她只是坐在那里發(fā)愣而已。
張老師不吩咐我做這做那,她當我這個人根本沒存在,仿佛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悄悄地呆著就行了。
對于張老師而言,只要隔開半小時,再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我都是初次見面,她每每都要表示一下對初見者的客氣。當我跟她一起吃過飯,再往書房端去水果碟子的時候,她會說:“放這兒吧?!碑斘矣贸^半小時的時間做飯洗衣,再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第一句話又是“請問你找誰?能幫你什么忙嗎?”然后,也許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從她嘴里跳了出來:“古希臘的柏拉圖,曾經(jīng)以蘇格拉底的名義討論過什么問題?”
很快我就知道,在慌亂無措、不知怎樣往下說的時候,張老師都會搬出教科書上的生澀的句子來代替她自己的語言,這在她大約已經(jīng)成了習慣,是她掩飾自己糟糕的記憶、能與別人交談的一種方法。在講臺上講課時的形象是她保護自己內心的一層板,有這層板蓋著,從外面看不到她現(xiàn)在的狀況,縮在這層板之下,她暫時就能躲避起來。
這天早飯后我洗刷了廚房的臺面和水池,擦了地板,張老師家挺干凈的,不用費大力氣收拾。趁著她坐沙發(fā)上看電視,我該打掃書房了,前幾天我都是只擦擦書房的地板,今天我要整理書架。
書房里的光線不好,窗戶被書架堵住了一半,所以桌上的臺燈亮著。靠墻擺放著一張床,床上有涼席枕頭毛巾被,猜想她晚上總是睡在這里。這么多的書啊,其中一半是外文書,我連書脊上的字都認不全。這些書好久沒人動過了,落了一層灰,我把它們搬下來,一本本擦干凈再放回去。
擦到第三層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倒扣著的相框,照片上的人,看得出是年輕時的她。照片的背景是圖書館,她站在臺階上,黑袍方帽,柔柔地笑著,眼角眉梢蘊含著飽滿的青春。那時的她,像一個剛洗凈的玻璃杯一樣晶瑩透亮。我把相框擦干凈,擺在小床邊的茶幾上。
早上,躺在床上似醒非醒的時候,我聽到一聲抽泣,起初我沒想到那是抽泣聲,以為是廚房里的什么東西發(fā)出的聲響。
一骨碌起來了,尋找聲響的來源,我看見張老師正耷拉著頭坐在床沿上,她的背聳起,白發(fā)亂蓬蓬地遮住了半個臉,正靜靜地哭泣。
我湊近她,她推開我的肩膀,背過臉去。這時我才看到,她的手里拿著的,正是昨天被我擺在茶幾上的那個相框。我何止是幼稚不懂事,我簡直犯了個要命的錯誤。也許她認出了照片中的自己,也許她沒認出,只是翻騰起以往歲月里的又親切又模糊的感覺而已。
張老師的眼睛茫然地注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干瘦的背一時間又萎縮了不少,神情疲憊已極。一顆探尋以往的心迷失了方向,無處可去,正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無助地徘徊。照片上的那人,讓她模模糊糊覺得跟自己有關聯(lián),記憶所能及的,自己依稀有過一個美好的從前,而現(xiàn)實她已經(jīng)墜落于深淵里,什么都記不起來了,這殘酷的事實,我怎么事先就沒有想到過?
我坐在他身邊,一遍一遍撫摸著她的脊背。
“張老師,我是你的保姆。”等她情緒稍穩(wěn),我開口說。
她的淚濕的眼睛轉向我,“請問你找誰?我沒有要你幫忙的,你自己隨意吧?!?br />
她的聲音微弱,氣力不足,但也比哭泣強多了,看來她已從剛才的悲痛中轉移出來。
自從我進了張老師的家,她不僅一次也沒有外出過,就連樓前的小院子都沒有出去走走,看著她那蒼黃的臉色,我想她應該多接觸外面的新鮮空氣才好。
“今天的天可真藍啊,從早晨起,就有一縷縷的小風悠悠地吹?!蔽沂帐白蛱煜催^的衣服,試試探探地說。
坐在沙發(fā)上的她只“嗯”了一聲,一副待理不理的樣子。
“緊挨著咱們學校門新開了一家理發(fā)店,過去理個發(fā)怎么樣?”
“出去理發(fā)?是什么意思?!彼畔聢蠹垼瑥难坨R片后面翻著眼睛,不耐煩地說。
“在校園里走走也好啊,放了假,眼鏡湖那邊一個人影也沒有了,只有成片的綠蔭,鳥兒叫得可歡了。而且理個發(fā),脖子那里能涼快不少啊?!?br />
她終歸抵擋不住我的軟磨硬泡,不情不愿地答應出去了。“你會跟著我吧?”她反復叮囑著,“可得預先說好,你一定要跟著我,要是我理發(fā)的時候你偷偷跑了怎么辦?”
“放心吧,我會一步不離地跟在你旁邊的?!?br />
出了門,張老師既沒有看頭頂上的藍天,也沒有朝身邊的花草看上一眼,她盯著自己的腳下,腳步慌亂地往前走,我跟她說了好幾句話,她只是哼一聲作為回答。在陽光下,她的臉更加憔悴,頭發(fā)雪白,看上去又老了十歲。
理發(fā)店的小老板初見到她驚奇地瞪大了眼睛,隨即明白了她這副神態(tài)必有緣故,馬上就熱情地招呼她在椅子上坐下了。小老板以為我們是母女,說:“老大姐你真有福氣,有個女兒多好啊?!?br />
張老師對這話充耳不聞,我也沒表示否定,就在靠墻的條椅上坐下來。往鏡子中看去,我就在張老師的身后,而她正在鏡子里定定地看著我,看我是不是偷偷跑路了。
小老板給她披上袍子,她越發(fā)地緊張起來,緊抿著嘴,皺起了眉頭,兩頰僵硬,兩手緊緊地抓著椅子扶手。小老板手上做著活兒,嘴里跟她拉著家常話,似乎想緩和一下她的緊張情緒。
一直沒出聲的她,這時冷不丁地朝他拋出了慣常的說辭:“集體無意識,它從早期的人類生存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以后由人類群體一代代通過遺傳機制得以傳承?!毙±习宓膬墒滞O聛?,愣在那里了,弄得我十分尷尬。
她眼前的鏡子中映著我的臉,但她這時信不過鏡子了,回過頭來好好看了我?guī)籽郏纯次沂遣皇沁€坐在那兒。我朝她抬抬手,告訴她還老老實實地坐著等她。
離開理發(fā)店走回校園,我拉她在樹蔭下的長凳上坐一會兒,眼鏡湖那邊,有翻斗車卸下的沙子和石塊,大概要修補湖中的假山和噴泉。一陣風吹過,吹得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斑駁的日影在我們臉上明滅相間。除了沙堆前那個玩沙子的小男孩,周圍一個人都不見,她在理發(fā)店里表露出來的緊張和拘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這個狀況,最討厭的是雜沓的人群,我想。這大概就是她不愿出門的原因。
她接過我遞過去的水杯,擰開蓋子喝了一口,再抬眼望望頭頂上的樹冠,就在這時,沙堆那邊男孩子的哭聲傳了過來,可能被沙子迷了眼吧,見他蹬著小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張老師的動作比我還快,她以我意想不到的敏捷快步跑近孩子,跪在那兒摟過小男孩,輕聲漫語地跟他說話,用她那細長的手指輕輕替孩子拍落身上的沙子。那是一雙溫柔的手,母親的手,無論疾病如何摧殘,也沒能抹去她骨子里的善良和母性。
“走開,別碰我的孩子!”不知從哪里轉出來的孩子的母親,一把甩開了張老師的手,然后抱起孩子跑掉了。沙堆前只剩下跪著的張老師,她以僵硬的姿勢久久跪在那里,我?guī)筒簧纤氩怀鲈鯓硬拍馨参克?,只是一味地拉她的胳膊,想讓她站起來?br />
張老師住進專門的阿爾茨海默病療養(yǎng)院是開學前一周的事。那天是周一,十點鐘不到,她兒子來了,告訴我趕快收拾東西,送老人住院去。
“怎么這么突然,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我邊收拾換洗的衣服,邊問。
“一年以前就在那里登記排隊了,剛才通知說有房間空出來。”
“張老師愿意去那里嗎?”
“當初是我媽自己搜到那里的,愿意去,我才去登了記,不知道現(xiàn)在她還記不記得?!?br />
我們在會客室辦了入住手續(xù),將老人的衣物交給工作人員,然后眼巴巴看著她跟在護士后面,經(jīng)過背光的走廊向生活區(qū)走去。光線黯淡下去,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被隔絕了,只剩下她兒子那雙灼熱的淚眼和我的抽泣。
拜謝七色槿老師!祝您身體安康!生活愉快!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