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獎賽”】洗澡(散文)
星期六中午,我正在機場等待接人,忽然老家那邊的小表舅給我打來了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對我說:“你三舅不在了?!?br />
我不以為然地回復(fù)道:“你沒弄錯吧?我上個星期天上午才見過他,精精神神的!”
然而他的回答卻是肯定的:“是真的,昨天的事?!?br />
我心里先是一怔,然后腦子就嗡的一下。我雖不愿相信這消息是真的,可還是問了一句:“他出了啥事故了?”
那個小表舅的聲音依然不緊不慢、不高不低,“沒出啥事故,在家里跌了一交,然后就再沒醒來。”
怎么可能呢?上星期天中午在一個親戚的壽宴上我們才見過面的。席間,他還把我拉到他跟前諞了老半天。我記得他當時的精神不錯,看不出有病的樣子。由于親戚的這壽宴恰巧擺在戲曲研究院的隔壁,故而我就順勢邀他改天過來看戲,他說好。按說他還不到古稀之年并不能算老,一下子說走就走了,這讓我接受不了。
我有些茫然,一時陷入了對過往的沉思當中……
我這個三舅,其實與打電話給我的那個小表舅一樣,也是我母親的表兄弟。他是我母親的姨表兄弟,在他家排行老三。雖說只是個表舅,但在我的心里和口里都是去了那“表”的,他就是我三舅。
我對三舅的特別感情,應(yīng)該源自于那次洗澡。
三舅他們家住在灃河岸邊,翻過河堰就能見到水。喜水是孩子們的天性,因此我也就非常喜歡他們家了。如果按慣常那血脈的遠近親疏來講,我這外甥自是隔了層的,人家之于我似乎不用牽涉什么喜歡或是不喜歡。然而事實卻是三舅一家對我卻并不見外,待我儼然是親外甥。就因為親,我小時候每年都要去他們家串好幾次,有時還會住上幾天。
那年他們村子過夏天會,我前腳剛邁進三舅家的大門放下禮行籠子,趁著大人們忙著做飯、說閑話,后腳就抽出了大門,一溜煙似地下灃河游泳、逮魚、耍水去了。
那天醉心在水中的我一時也忘記了時間的存在,若不是肚子餓得前心貼了后心實在有些心慌,或許根本就想不到還要從水中出來。此時,日影已偏了西,往岸上游時我的胳膊腿都綿軟得豁不動水了。硬撐著劃到了岸邊,待得移腳出水,便一屁股癱坐在了沙灘上。我無助地凝望著河面上升騰起的絲絲的水霧,心里幻想著這會兒要能有個白饃吃那該多好啊!但心里又想,誰又會知道我這會兒在這里呢?
然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三舅來了。他跟我盼的一般無二,一只手把我拉起往河岸邊的柳蔭處走,另一只手當真就給我遞過來一個白饃,一個頂上點了紅點的大花卷。當時,喜出望外的我激動得叫了一聲:“三舅!”還下意識地摸了一把有些濕潤的眼睛,然后接過那個大花卷如狼似虎地大嚼大啖起來。
見我吃得如此的香,他一邊伸手理了理我頭上那有些雜亂的頭發(fā),一邊還嘖嘖著:“慢點吃!慢點吃!小心噎著!”他也沒忘記教訓(xùn)我:“你這碎崽娃子,不聲不響一個人就敢到河里來,日頭錯影、河里都沒人了還不回去,膽也太大了!你沒聽說過晌午端河里有水鬼?這水鬼專門趁四周沒人把碎娃往水底下拉,年年都會拉下去好幾個娃呢!你就不害怕?”
我沒答復(fù)他,只是故作害怕地乍了下舌頭。
他接著說:“知道害怕就好,往后你要真想到河里耍水,你媽你爸忙得騰不出時間的話,你就給舅打個招呼,舅就不上工了專門領(lǐng)你來耍,可不敢偷偷一個人到河里來了!”
他教訓(xùn)的聲音很嚴厲。這當然是嚇不住我的,然而他說的“晌午端有水鬼”這話我倒是記在了心上。打這之后,我再沒敢在晌午時一個人到河里耍過水。
待我吃完那個大花卷緩過了勁,就準備跟著他回家。然而他卻拉著我又下到了河水里。他說我頭發(fā)摸著像氈片,要給我洗個澡。
他把我領(lǐng)到一處沒膝深的清流里讓我站穩(wěn),然后取下了纏在手腕上的白毛巾,蘸著流淌著的河水先給我從上到下抹了一遍,接著把毛巾擺凈擰干給我的手腳、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面地搓了一遍。然后,他用雙手撩起清清的河水給我渾身上下沖了個痛快,又拿飽蘸了水的毛巾詳詳細細地清整了一番,再用擰干了的毛巾把我身上的水擦干凈,最后把我挾上岸穿好衣服,牽了我的手一起回了家。
從此之后,每當我洗澡時,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在灃河里洗的那個澡,想起了三舅。
后來,三舅到我城里的家來過一回,記得當時我還租住在單位旁邊的那個城中村里。
那天,我下班回來正往家走,忽然聽到身后一個叫賣涼席的聲音有些耳熟,我好奇地扭回頭一看,一眼就看見了他,是三舅!此時他正推著一輛加重自行車,車上帶了一大卷涼席。他一邊走一邊吆喝著、叫賣著。我趕緊折回身,一把把他拉到了我家里。到了家里正好是飯點,我給他盛了飯要他一起吃,他卻說他剛吃過了,根本就不伸手拿筷子。他坐在椅子上一邊看著我吃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我拉著話。飯后,我見他風(fēng)塵仆仆的,就說要給他買張洗澡票帶他到我們廠的浴池去洗個澡,他卻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我一會兒回去兩盆水就把問題解決了,何必要花那個閑錢呢!”說罷,他就起身要走,擋都擋不住。
我這個三舅有一手相當不錯的木匠手藝,在沙場拉過沙子,當過生產(chǎn)隊長,也賣過涼席,在商場當過搬運工送過貨,還包過工程當過包工頭??伤恢辈皇翘?,不是這兒遇到這樣的問題,就是那兒遇到那樣的問題,這么些年下來經(jīng)濟上老是翻不過身。他的日子一直就沒松泛過,過得緊緊巴巴的。
在上星期天那個親戚的壽宴上,他給我說的最多的是他那兩個兒子及其生意的事。他安排他倆經(jīng)營的快遞業(yè)務(wù),那是個只要肯賣力就能掙上錢的行當,可他們的業(yè)績卻很不如意經(jīng)常賠。三舅說著說著都忘記了場合,臉紅脖子粗地罵他們怕吃苦、沒出息。其實,我對他說的這些并不大了解,故而對他的心情也不大理解。我只是勸他別上火、消消氣、保重身體之類的無關(guān)痛癢的話,還安慰他道:“你已分了那么多的拆遷賠償款,完全可以到處轉(zhuǎn)轉(zhuǎn)輕松輕松了。他們都是大人,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你不用再操那么多心了?!彼麉s嘆了口氣說:“他倆要跟你一樣能把書念成的話,我還操這心干啥!唉,咱這輩子就是給人當長工的這命了!”
壽宴結(jié)束后我要送他回家,他卻堅決不讓送,還說:“浪費那油錢干啥?我有老年證,坐公交車不用花錢,一下車沒幾步就到家了?!蔽椅湛此氖炙退瞎卉嚂r,發(fā)現(xiàn)他手腕上依然纏著條白毛巾,看來他這習(xí)慣幾十年都沒有改變。
就此一別還沒過幾天,就傳來了他去世的消息。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讓我猝不及防。
到殯儀館送他那天,家里人知道他很愛干凈,就給他再洗了個澡。
事后據(jù)三妗子說,三舅去世以后沒有人上門討過什么賬,也沒有人上門還過什么賬,這應(yīng)該就是說,三舅這一輩子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
據(jù)三妗子說,三舅先前已把家里的拆遷賠償款分成了三份,兩個兒子各拿了一份,一份的數(shù)額大概有幾十萬元。按說他老兩口的那份錢,除去他在銀行買了十萬元所謂的“金幣”算基本打了水漂之外,應(yīng)該還余下一大塊錢,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又找,包括給他洗完最后那個澡換下來的衣服都反復(fù)地查找過了,沒找到錢的影兒,也沒找到存折的影兒。
“他不吭一聲就這么輕巧地走了,我這以后的日子可咋辦呀?”三妗子這話讓我聽著扎心……
看著他洗澡換下來的衣服,我的眼前不由地浮現(xiàn)出了三舅那慈祥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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