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愛,伸手莫觸(散文)
那年初夏,三十六歲的母親生下她的第九個孩子——九妹,便徹底地結(jié)束了她辛苦的生育歷程。母親瘦小的身體,被兒女們榨得干枯。
偏僻的小山溝,田地和生活一樣貧瘠。多子多福的思想,去醫(yī)院做人流的繁瑣程序,總是擋住了母親終止妊娠的想法。兒女們一個個在貧窮里嗷嗷待哺,讓母親心力憔悴。從九妹提醒母親她來了的那一刻起,母親就和父親商量著給她找個好人家,把她送出這貧窮苦難的小山溝。
九妹生得招人喜歡,不哭不鬧還愛笑。三夏秋收的忙碌,拖延了九妹被送出去的時間。不知不覺中,九妹會爬能坐了,還懵懵懂懂地認識了自己的母親,有時還能含糊不清地叫媽媽。夜里,看著九妹睡夢中的笑臉,一種舍不得的糾結(jié)讓母親心疼。白天,給九妹喂面糊糊時,母親又思量起九妹將來的好日子。
小山溝的春天,陽坡陰坡兩重天,這邊桃花白一片、粉一簇,對面卻還是枯枝干草。那是個春風(fēng)徐徐、陽光明媚的中午,九妹被好人家抱走了。那時候她正睡得香甜,母親立在門口的坡邊邊,直到看不見那人的背影,眼淚奪眶而出,嗚咽著:我的娃呀!你也是媽的心頭肉?。拇?,母親的心口壓上了一塊石頭,九妹的美好未來如挪不動的重石。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一個人坐在門口的老槐樹下,欲哭無淚。心里好像有無數(shù)條蟲子在爬在咬,讓她難受得無處揉摸。
一個多月后,母親實在忍受不了想念的煎熬,獨自走出小山溝去看望九妹。母親看到九妹時,九妹的小臉飽滿了很多,臉蛋紅撲撲的,身上穿著桃紅色緞面的夾襖夾褲,頭上戴著絲線繡花的圈圈帽。母親伸出雙手想要抱抱女兒,九妹卻膽怯又慌張地把臉埋在了她“媽媽”的肩頭,躲避著母親伸出的手。那個“媽媽”把九妹送到母親懷里,九妹似哭非哭地叫喊著“媽媽,媽媽”,張開小手盡力地要撲到她“媽媽”的懷里。母親的心被狠狠地剜了一刀,自己的孩子不認識自己了!
母親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好幾天都寢食難安。想起九妹的家人逗九妹的場景,母親覺得自己的女兒做了有錢人家的玩物,是人家取樂的工具。她后悔了,她仿佛看見自己悔青的腸子發(fā)黑,而且斷成了許多小節(jié)。心口的那塊重石沒有了,空蕩蕩的難受,超出了以前的那種堵得慌。
痛而不能言說煎熬著母親,似乎在一夜之間,不到四十歲的她頭發(fā)全白了。白天的忙碌可以碾壓著心底的牽掛,深夜的睡夢卻撕扯著胸口的傷痕。八個兒女的哭笑糾纏,擠不走母親心中那沉重的惦記。
小山溝的光陰,是坡棱坎畔的野花野果迎來送往的。貧窮像一頭死倔死倔的老牛,任憑鞭子使勁抽打,就只會杵在原地?zé)o力地呻吟。
夏天金黃的大杏,秋天紅艷艷的石榴,是孩子們眼巴巴看著成熟的。每當(dāng)這個時候,母親就會挑十幾個品相最好的去看九妹,總是說“順路過來看看娃”。冥冥之中,她期望自己的孩子能記住自己的樣子,盡管九妹已經(jīng)完全不認識她了。好人家的光陰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中九妹上學(xué)了,懂事了,母親的“順路”讓九妹的家人慢慢的不待見。母親沒有預(yù)料到女兒的好日子,帶給她的欣慰竟然驅(qū)不走牽腸掛肚的煎熬。
世事無常,命運總會作弄人。九妹十三歲那年,養(yǎng)父母離婚了。隨后,九妹有了一個喜怒無常的后媽。母親在一個接著一個的壞消息里,仿佛一只螞蟻,在熱燙燙的鍋臺上不知所向,終日惶惶。要回女兒的念頭在夢里吶喊,卻被眼前荒涼的坡崖吞沒。
母親揣著忐忑不安的牽掛去看九妹,這次她沒有直接去九妹的家里。她進了村口的一戶人家,跟人家打了招呼寒暄了幾句,說出了自己想見見女兒的意思。人家爽快地答應(yīng),找個理由把九妹叫了過來。
母親遠遠地看見婷婷玉立的九妹走近自己,心里卻莫名的膽怯。已經(jīng)讀初中的九妹,隱隱約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好像明白眼前這個滿頭白發(fā)的人是誰。母親從口袋里掏出那些五顏六色的水果糖,雙手護著捧到九妹跟前,九妹往后退了幾步?jīng)]有接。母親往前走,想把糖裝進九妹的上衣口袋,九妹不言語地用力躲避,水果糖撒了一地。母親趕緊彎腰一個一個撿著,旁邊那人小聲說服九妹:“拿著吧,那是你媽的心意啊!”九妹不做聲。
母親把那些水果糖放在身邊的小桌上,撩起上衣的下擺,從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嶄新的十塊錢,放在那些糖上。勉強地對那人笑笑:“沒事沒事,那我走了!”轉(zhuǎn)身離開的那一刻,女兒的那張臉在一瞬間模糊了母親的雙眼。伴隨著她的腳步,“我不要!我不想要!”九妹的聲音像尖刀在她胸口劃過。大滴大滴的眼淚,被母親有點蹣跚的腳步踩過,被風(fēng)吹亂的一頭白發(fā),仿佛被九妹怨恨的目光揪來揪去。
時光荏苒,春夏秋冬不期而至的輪回。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越來越熱鬧。一股股熱浪,被擁擠著流進了僻靜的小山溝。女兒一個一個出嫁,走出了小山溝的土窯。兒子們在十里以外的小縣城攬活掙錢,土窯前蓋好了兩間廈房,迎進了兒子帶回的媳婦。
繁忙的日子,沉重了母親的雙腳,粗拙了母親的雙手,臉上深密的皺紋寫滿了歲月的艱辛,那頭白發(fā)泛著亮亮的蠟黃。時間磨蝕著記憶,許多往事已無影無蹤,任憑怎么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了。年歲不饒人,母親越來越健忘,常常是手里拿著要找的東西轉(zhuǎn)出轉(zhuǎn)進不知所需。九妹的樣子在母親的腦海里,只剩下土炕上那副咿咿呀呀坐不穩(wěn)當(dāng)?shù)男⌒∧?。心口的那片傷痕,依然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固執(zhí)的陣陣巨疼。
六十歲生日那天,母親起得很早,恍惚聽到了老槐樹的枝頭,有只喜鵲在脆生生地叫喚。穿上一身半新的衣裳,母親就開始在灶房拾掇起來,迎接孩子們的歡聚。
中午時分,院子里笑聲不斷,就差四姐一家還沒有進門。在大家的等待和猜測里,四姐來了,一進門就大聲的喊:“媽,媽,你快來看看,誰來了?”母親手里拿著塊抹布,邊走邊說:“咋來的這么遲?”一抬眼,四姐拽著九妹的胳膊站在跟前。母親愣住了,手里的抹布落在了地上。在四姐的催促下,九妹別扭地叫了一聲“媽”。母親恍如囈語般地答應(yīng)著,兩行淚水涌流在了蒼老的臉頰上,心里那片久置的空曠,瞬間蔓延成了綠色。
冬月的小山溝,暖暖的陽光躺在山坡上,星星點點的綠色在大片的枯黃里安睡,喜悅隨著微風(fēng)在坡棱上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