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失控的平衡感(小說)
一
劉俊的一只腳剛踏進(jìn)家門,整個人便石化了。
菊香蹺著腿,斜躺在沙發(fā)上,臉上敷著面膜,手里拿著遙控器在換臺。
從門鎖轉(zhuǎn)動到劉俊一只腳踏進(jìn)屋,菊香的神情和姿勢沒有絲毫的變化,她專注地盯著電視,看著屏幕上的圖像不停地變幻,仿佛劉俊是空氣。
劉俊沒想到菊香在家。他以為她至少要消失三到五天的,或者,會像電視上的狗血劇那樣,避而不見,快遞給他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
劉俊就那樣杵在門口,看著菊香敷著面膜的臉。那張薄薄的蠶絲面膜像一扇防盜門,把菊香臉上的神情掩得死死的。劉俊盯著菊香看了良久,透過菊香平靜的目光和緊抿的嘴唇,確定門后應(yīng)該是風(fēng)平浪靜。
嘿嘿嘿。劉俊訕笑著,背不自覺地駝下去了幾分,小心地將他的另一只腳提進(jìn)了屋子并輕輕關(guān)上門。他搓著兩只手,看著菊香說:“你吃飯了沒?我做飯你吃好不好?”
菊香放下遙控,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口,閉上眼睛。
劉俊傻站著,盯著菊香緊抿的嘴唇發(fā)呆。在以往,劉俊是萬分討厭菊香這張機(jī)關(guān)槍似的嘴的,菊香的聲音尖銳高亢,中氣十足,說出來的話更是像利箭,像子彈,鉆心搗骨的痛,有時候明明是很柔軟的一句話,經(jīng)由她的嘴說出來就變得堅硬、冰冷了幾分。比如有次劉俊的母親生病,拖了大半個月才好,劉俊心疼母親,特意下廚煲了排骨湯給母親喝,正巧準(zhǔn)備出差的菊香臨時改變計劃回來了。劉俊怕菊香發(fā)火,一邊給菊香盛湯,一邊解釋說:“我媽一輩子挺難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菊香揮揮手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吃吧吃吧,多吃點,吃了總是死去的。”正在喝湯的劉俊母親一口排骨梗在喉嚨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菊香是個能干的女人,做家務(wù)是把好手。劉俊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窮書生,母親早年守寡,一個人靠著微薄的工資和糊紙盒賺的零工錢養(yǎng)活著劉俊,雖然貧窮,劉俊母親仍然東拉西借地供劉俊讀到了高中。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菊香把娘家給的壓箱錢全部拿出來替劉俊家還了債。
菊香過門那天就挽起袖子干起了活。拿什么做什么都是輕車熟路,好像她在這里生活了很久一樣,劉俊的母親反而成了客人,空張著兩只手,不知道干什么好。
夜晚,菊香幾下把自己脫得只剩下秋衣秋褲,鉆進(jìn)了被窩。劉俊用眼角的余光偷窺著菊香并不勻稱的身段,窘迫極了。他想象中的新婚之夜,新娘不應(yīng)該是羞羞答答、欲拒還迎的嗎,怎么會是這樣?
菊香的主動讓劉俊有些心慌。菊香談不上美,但也并不十分丑,也不缺胳膊少腿的,怎么會看上自己這個比她還小兩歲的窮小子呢?
這個念頭一跳出來,劉俊別扭極了。他磨蹭著不肯上床,菊香也不催他,時而閉上眼睛假寐,時而睜開眼睛隨意看看。時針指向凌晨一點時,又冷又困的劉俊終于熬不住了,他看了看雙目緊閉的菊香,脫掉外套和毛衣,穿著秋衣秋褲上了床。
被子里十分溫暖,菊香的身體更溫暖。雖然隔著兩層秋衣,劉俊仍能感受到菊香身體的柔軟和光滑。菊香的鼻息吹在他的后頸脖上,癢得撓心。不一會,他就轉(zhuǎn)過身去,摟住了菊香,在黑暗中,開始了從來沒有過的探索和體驗。
第二天,劉俊看到床單上盛開的玫瑰,心花怒放。菊香早已起床了,給他端來了香濃甜稠的蛋花湯。
二
劉俊進(jìn)廚房拿了兩個雞蛋,準(zhǔn)備給菊香做一碗蛋花湯。菊香胃不好,每當(dāng)胃病發(fā)作吃不下飯時,菊香就做蛋花湯喝,劉俊每次惹菊香不高興了,也會做蛋花湯給菊香賠禮道歉。蛋花湯是劉俊的拿手菜。首先把雞蛋打在碗里,再用筷子不停地來回打,打到泡沫豐富細(xì)膩,待鍋里的水燒開后再迅速倒入蛋花,然后關(guān)火,放糖。這個時間要控制得恰到好處,不然蛋花會不是太老了味不鮮,就是太嫩了有腥氣。菊香每次喝過劉俊做的蛋花湯后,額上都會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臉也紅撲撲的,像打了胭脂。劉俊有時候忍不住伸手捏一下她的臉,菊香嗔怪地打開,罵一句:要死!這樣的時候,條件允許的話,劉俊會趁機(jī)把菊香壓在身下,進(jìn)行一番甜蜜的運動。
鍋里的水滋滋地冒起泡泡來,劉俊把蛋花倒進(jìn)鍋里,十分惋惜地想:唉,今天的運動是絕對做不成了,可能以后很久,菊香都不會配合做運動了。
將蛋花湯倒入碗里后,劉俊又放了半勺。唉,不知道菊香會不會原諒我。她以前可從來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劉俊一邊用勺子攪拌著碗里的糖,一邊沮喪地想。唉,都怪我!想到菊香生氣時的樣子,劉俊懊惱極了。
劉俊前幾天犯了嚴(yán)重的錯誤,他在和菊香的閨蜜連嬌聊天時,不小心被菊香發(fā)現(xiàn)了。
其實發(fā)現(xiàn)了也沒什么,連嬌不僅和他們是一個村里打小玩到大的朋友,還是他們家的???,等同于劉俊的閨蜜,最不該的是,劉俊不應(yīng)該讓菊香看到他和連嬌的聊天記錄。這么好的關(guān)系,其實看到聊天記錄也沒什么,千不該萬不該的是,他們不應(yīng)該聊天說菊香的壞話。
連嬌的老公有了外遇,公然丟下她和女兒跟外面的狐貍精住在一起,連嬌悄悄跟蹤老公,找到狐貍精的住處后,發(fā)現(xiàn)他們連孩子都有了,并且還是個兒子!連嬌氣瘋了,把狐貍精的家掀了個底朝天。更可氣的是,老公不僅不害怕,反而把她打得鼻青臉腫,并給她下了最后通牒:離婚!連嬌去找婆婆訴苦,指望婆婆給她撐腰,誰知婆婆說:“兒大不由娘,你們夫妻的事自己解決?!陛p描淡寫的幾句話就把傷心欲絕的連嬌給打發(fā)了。
連嬌找菊香訴苦。菊香聽著連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自己也眼淚汪汪,她摸著連嬌身上的青紫心疼得痛罵連嬌的老公。菊香用冰塊給連嬌消腫,買了老母雞煲湯連嬌喝,像侍候祖宗一樣地侍候著連嬌。她希望用友誼溫暖連嬌受傷的心,巴望她的心里好過點。她對劉俊說:“連嬌老公變心了,還打她,把她不當(dāng)人,我們做朋友的要對她好點,讓她多感受點溫暖,她不管什么時候來我們家,你都不許給她甩臉子,態(tài)度要好點?!眲⒖↑c頭如搗蒜:“曉得曉得?!?br />
沒事他就聽連嬌訴苦,陪連嬌聊天。連嬌在朋友圈發(fā)的感慨曬的圖片,劉俊統(tǒng)統(tǒng)認(rèn)真閱讀,該點贊的就點贊,該發(fā)表評論的就發(fā)表客觀公正的評論。有一天,連嬌在朋友圈說: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劉俊沒有點贊,他寫了一句評論:不要一棍子打死一船人。
不一會,連嬌給他發(fā)微信。說:“劉俊,你是個好男人!”劉俊回了個笑臉。
連嬌又說:“可惜我福分太淺,遇不到像你這樣的好男人?!眲⒖—q豫了一下,先是回了一杯咖啡,接著又回了一個抱抱。
連嬌說:“謝謝!真的好需要一個肩膀靠靠,我都快崩潰了?!?br />
劉俊說:“不要氣餒,你還有我們。”又發(fā)了個抱抱。
連嬌說:“不要發(fā)表情了,我不需要虛假的安慰。”
劉俊急了:“我是真心的!真心希望你快樂,希望你振作起來,前路漫長,你還年輕,又漂亮,會遇到好男人的!”
連嬌發(fā)了一個羞澀的表情。說:“劉俊你幾時變得油嘴滑舌了?!庇终f:“我真的漂亮嗎?”
劉俊說:“真的!你又漂亮,又溫柔,不像我們家菊香,說話像機(jī)關(guān)槍在轟。”
連嬌說:“嗯,菊香脾氣是太暴躁了,她有時候太不給你面子了,搞得我在旁邊很尷尬,又不好意思說?!?br />
劉俊說:“就是就是,她發(fā)脾氣完全不顧場合?!?br />
連嬌說:“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也就是你德性好,換作第二個男人,早把她踹了?!眲⒖』亓藗€淚流滿面的表情。
連嬌回了兩個抱抱。說:“劉俊,你心里太苦了,我真心疼。”
劉俊說:“還好。我們家菊香除了脾氣差點,其他的什么都好?!?br />
劉俊剛回了還好兩個字,手機(jī)突然被搶走了,接著,菊香機(jī)關(guān)槍似的聲音噠噠噠地轟響了:“跟誰在聊天?還躲在書房里?!?br />
劉俊一驚,心不自覺地哆嗦起來。
菊香手里拿著一件掛著吊牌的男式襯衣,“劉俊,我給你買了件襯衣,快來試試,合身不。”菊香看著劉俊,笑瞇瞇地說著,把劉俊的手機(jī)放到桌上。在手機(jī)即將落到桌上的那一瞬,菊香的目光很隨意地一瞟,結(jié)果瞟到劉俊發(fā)的那個嚎啕大哭的表情,菊香的笑意倏忽一黯。此時,劉俊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了,也察覺到了菊香變化的神情。他一把摟過菊香,想把她拉進(jìn)自己的懷里,另一只手試圖去移開手機(jī)。
萬分遺憾!劉俊的計劃失敗了。渾實的菊香下盤很穩(wěn),坐著的劉俊使不出勁,拉不動她,并且,他試圖轉(zhuǎn)移手機(jī)的手剛剛觸到手機(jī)一角,手機(jī)就被菊香緊緊攥在了手里。菊香的眼睛三瞟兩瞟,接著又騰出一只手來在屏幕上一滑,裹腳布似的聊天記錄唰唰唰抽打著菊香的臉。
菊香的臉色由明亮變多云,由多云變陰沉,由陰沉變狂風(fēng)大作,再到驟雨傾盆。她摔掉手機(jī),摔掉襯衣,推一把劉俊,跳著腳,叉著腰,指著劉俊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大罵:“劉俊,你個沒良心的!我張菊香是哪點對不起你,你要這樣作賤我……嗚嗚,我張菊香真是瞎了眼啦,引狼入室!自作自受……”
劉俊始料不及,被突來的狂風(fēng)巨浪打得東倒西歪,暈頭轉(zhuǎn)向。他跺著腳,惶急地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要瞎想!我們什么也沒有!”
菊香的唾沫星子洶涌噴濺:“什么也沒有你慌什么慌?什么也沒有你們抱著哭?什么也沒有你們?nèi)找沽?,深更半夜都聊個把小時?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嗚嗚,你這個陳世美!你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我當(dāng)初找你就是看你老實好過日子,原來你是悶頭雞子啄米吃……”
“我怎么悶頭雞子啄米吃了?我啄誰的米了?你把話說清楚!”劉俊急得不停地跳腳,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憑空被菊香戴上這樣一頂帽子,他覺得十分冤枉。他反過來揪住菊香不放,要菊香說清楚,他劉俊什么時候悶頭雞子啄米吃了。
菊香看一向溫和的劉俊此時竟和她急了臉,更加生氣。她想起許多次連嬌在她們家時,她大大咧咧地呼喝使喚劉俊的事。她和劉俊結(jié)婚二十幾年了,一直都是有什么說什么,她無論是和婆婆說話,還是和劉俊、兒子說話,從來都是單刀直入,快言快語,既不講什么策略也不講什么套路和場合,想到了就要一吐為快,包括她做事,也是想到了就做。她張菊香就是這么一個人,做事雷厲風(fēng)行,為人心直口快,從來不懂藏著掖著,她是巷子里趕母豬---直來直去的這么一個人。
別人不懂她張菊香,難道劉俊也不懂?
這么想著,菊香突然就泄了氣。疲倦、失落、沮喪、傷心一大堆負(fù)面的情緒草垛子似的壓下來,菊香悶得慌,只覺得心口一陣陣發(fā)戧,一股強(qiáng)烈的情緒堵在橫隔膜,上上不來,下下不去?!版蛔羽B(yǎng)的!老子走!給你們這對狗男女騰窩!”菊香突然拼盡全力地罵了這么一句,轉(zhuǎn)身出了書房,看到茶幾上劉俊的杯子,抓起來就摔了。她本來準(zhǔn)備將杯子擲向電視,但終是有些心疼。小東西摔了就摔了,既不傷筋也不動骨,大物件就不同了。菊香把杯子擲向瓷磚地面,玻璃材質(zhì)的杯子剛撲向瓷磚,就砰一聲花葉四濺,菊香又摔了一個花瓶。那個花瓶本來養(yǎng)著富貴竹,富貴竹不知怎么死掉了,菊香將殘枝敗葉清理出去,洗干凈了花瓶,準(zhǔn)備再買些富貴竹插上的,可總是忘記。對了,這個花瓶還是她們喬遷新居時連嬌送的。那時連嬌還沒有離婚,每天涂抹得香氣襲人,挽個小包四處趕場子打牌。那天她左手抱著花瓶,右手牽著女兒,一進(jìn)門就將花瓶往桌上一擱,又把女兒往菊香懷里一推,說,“喏,買了個花瓶送你。媛媛今天休息,讓她陪你們家豪豪一起寫作業(yè)?!?br />
晚上七八點鐘的樣子,連嬌來了,情緒不太好,心不在焉地東扯西拉了幾句,菊香就明白她是輸錢了心情不好。菊香收拾好媛媛的書包,把自己包的韭菜肉末餃裝了些遞給連嬌說,“給,媛媛愛吃。牌不是什么好東西,能不打就不打,專心把孩子照顧好才是最重要的?!边B嬌接過水餃,臉上的神情訕訕的,一忽兒功夫就恢復(fù)了神采:“唉,我們家張志軍有病,他不愿意我拋頭露面到處上班。不然我和你一樣,有份工作,忙里忙外的,哪里有機(jī)會打牌呢?!?br />
“可恨!”菊香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玻璃,轉(zhuǎn)身清理了幾件衣服風(fēng)一樣卷出了屋。
“瘋婆娘!簡直是個瘋婆娘!”劉俊氣得牙癢癢。明明是她不對,卻還敢摔盆打碗!真是慣壞她了。
三
菊香提著行李,漫無目的地快步走著,走著走著,喧鬧漸漸隱去,四周一片靜謐,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偶有一兩只鳥鳴從濃密的枝葉間漫出來,菊香的心火瞬間沉淀了許多。
“怎么走到湖心公園來了?”菊香詫異。
在湖心公園的涼亭里,她坐下來想了很久,突然覺得這么摔門出來十分不妥,說老實話,她相信劉俊和連嬌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出軌舉動,她只是生氣劉俊不該在連嬌面前說自己不好。而且連嬌的言語很明顯充滿了挑逗,可劉俊仍然和她聊得熱火朝天,這分明是在公然挑釁她婚姻的堅韌度。他們都是被自己視為至親的人,怎么能這樣呢。
菊香又想起,記得連嬌有天叮囑菊香說,“菊香,你也要注意劉俊,小心他哪天也被外面的狐貍精勾走?!本障阏f,“放心吧,我們家劉俊不是那樣人,他一沒錢二沒膽三沒釣妹子的本事?!边B嬌笑。菊香現(xiàn)在回憶連嬌的笑,覺得那笑分明就是冷笑。
祝彭創(chuàng)作愉快!精彩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