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今宵酒醒何處(散文)
1.洞賓,洞賓
這里不是慶歷四年的春天,滕子京還未謫守于巴陵。范文正公那篇震驚了天下的文章,自然也還沒有被他做出來。白衣飄飄的呂洞賓,還在洞庭湖上的岳陽樓里飲酒。
兩字最關(guān)情,夕光似瀑布。
人間歲月如流水,說實話,這一切都很平淡。
春雷響起,閃電帶我回到夢里。老伙計,多少年沒這么累過了啊。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漫長的八十年也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大塊假我以天地。噢,邯鄲盧生,如今的悔悟,是不是有些太遲?
此生且做了仰天大笑的浪子。忍看綠水迢迢,青山隱隱。白馬踏破紅塵,多像一支離弦之箭。分明是放逐之臣,卻又對自由充滿感恩。邯鄲盧生,你是否也想到了那些有過爭執(zhí)的夜晚。奔襲千里地,只為做官來。那是多么快意的一段時光啊,不必說激揚文字,把酒言歡卻是一定要提的。
洞賓,洞賓,枉你身為上洞八仙,純陽之祖,卻引渡不了一個夢中之夢。
這是你的城。
這是你的樓。
這是你的酒。
這是你的醉。
噢,邯鄲盧生,你雖是凡夫俗子,卻也有命在身。
——自今日后,我允你在三杯劍南春里成神作仙,調(diào)侃世人,視天地為逆旅,撫千秋如一瞬?!扒逑野l(fā)越,洋洋乎盈耳,一夕三醉。主人曰:未也?!?br />
不夠。不夠。這還差得太遠。你的修行才剛剛開始。
夢已經(jīng)做熟了,人間散發(fā)著稻谷的清香。富貴離我而去。這沒什么稀罕的。三杯通大道。我追求的,是永恒不滅的東西。
邯鄲是一口井,多少朱衣人,都在井里仰天長嘆。不信的話,看看這周圍,叫弟稱哥,都是些斷頭之鬼。若渡不了世人,洞賓也只能先干為敬。
2.盧兄,你好
無數(shù)個午夜,從夢里醒來,悵然若失的感覺便會在心頭盤旋。漫漫長夜,若少了夢境陪伴,實在是枯燥無趣得很。這就像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生,如無夢想的寄托,總是難捱這光陰的。
你在唐代遇到了李白,宋代遇到了蘇軾,轉(zhuǎn)過身去,在明代又遇到了湯顯祖。今宵酒醒何處,何處就是你此生的宿命。誤闖大院的書生,只因多看了一眼美人,便注定了入贅而成婚的把戲。罷罷罷,這條路既然是你親手選的,硬著頭皮也要將它走完。
——官場中人,又有哪個不曾知曉,娶了大族之女,從此便再沒有清閑。
三更露寒,枕邊的嬌妻兀自在竊竊私語:“奴家再著一家兄相幫引進,取狀元如反掌耳……”
月色之下,十萬雪花銀成為了新春的佳釀。在最短的一夜里,你做了一個最長的夢。
關(guān)山遠隔,動成參商。別后駒光如駛,想兄昔日精讀經(jīng)史,屢試不中,而今嵇山獨鶴,穎脫一朝,弟聞之不勝欣喜,涕淚沾裳。臨風遙拜,順頌春祺。
展信佳。
山東的漢子有儒氣,圣人之鄉(xiāng)不談無為之治。道阻且長,你立于風口,侃侃而談:“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宗族茂盛,方可言得意。”
盧兄你真是揚眉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第一天曲江宴上便得罪考官,第二天又為愛情鋌而走險。盧兄你實在糊涂啊,飽讀詩書,出將入相,豈可借掌誥命之便,為自家夫人悄悄封禪?盧兄你果然風流啊,伉儷情深,流放華山,孤身挺入這苦寒不毛之地,是否會有一絲怨言?
塵埃落定。終歸是治陜有方,開河功大,盧兄又一次讓我刮目相看。
耳邊,是颯颯的風聲;眼前,是咚咚的戰(zhàn)鼓。
吐蕃進攻,邊關(guān)告急。
顧不得與堂下老妻話別,眼見你披掛上陣,眼見你勢如破竹,眼見你勒石紀功,眼見你班師而回。算而今,你已是一代王侯了,卻仍舊逃不過命運的這張大網(wǎng)。盛極則衰,榮極則敗。似你這般的書生,正如初出茅廬的小子,不經(jīng)歷幾次碰撞,又怎會知曉這世道的滄桑?來來來,閑話少敘,先干了我這碗踐行酒?,F(xiàn)在,你垂垂老矣,王者歸來,位極人臣,妻兒成群,盧兄,你可還記得最初的邯鄲?
癡兒,癡兒。
你喜歡梅開見雪,我偏要桃李無言。
你喜歡坐而論道,我總是獨自參禪。
在月河綠色的柔波里,我所有的情書付諸東流。熔金的落日從水中站起,用一抹黃昏,擦拭著古老的身體。還是睡去的好,醒來還在而立之年。
夜半紅燭添香,輔以溫酒一杯。審視身邊人,一驢、一雞、一犬而已。
3.醉生或者夢死
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
如今,我要走了。鄉(xiāng)村的夜晚,這兒盡是一些孤獨的狗。夜幕降臨,喜歡跟鬼一樣到處游蕩。如今,你就站在長亭對面,透過雕花的立柜,一點一點瞧見自己的前世,仿若臺上的青衣。
可憐居住奈何天,何日能消冤孽債?摸索出一套皺褶的戲服,敷了粉,施了朱,描了眉,勾了眼,伶伶俐俐地操起那把年代久遠的胡琴,嘴上輕嘆一聲,再低低念白一句:只說相思吶——
只消這一句。
只消這一句啊,上古的圖騰,春秋的儺祭,先秦的鼓樂,西漢的皮影紛紛復(fù)活;青旗的酒家,江南的煙雨,長河的落日,大漠的孤煙輪番上演。你在色彩中旋轉(zhuǎn),在旋轉(zhuǎn)中升華,在升華中消融……
在這場沉沉的夢里,盧生當上了狀元,完成了娘子的愿望。
一切重歸于岑寂。
夜深了。
一只螳螂,突然闖進這開遍曼陀羅花的房間。泛黃的燭光自動開辟出一條華容古道,在空蕩的桌前,它正路過一本古書的封面。它舉著高高的前腿,那兩片鋒利的刀刃,曾扼殺過誰的喉嚨?
是了。你輕輕推開窗戶,迷霧般的夜色,周圍響徹著蟋蟀的歌。你的腦子為之一空,忽然意識到錯過了什么。
蛙聲去了哪兒?褐色的螳螂已經(jīng)從桌上一躍而下,而窗前的月光,又去了哪兒?
4.與湯翁對談
有時候,戲看得癡了,迷了,便會想奪過湯顯祖的筆,自己來篡改劇情,他有這樣的魅力。臨川的四場夢里,湯顯祖為何一定要把最短的一出戲留在邯鄲?這或許是他心底的一道執(zhí)念。
何處無有月夜,說到底,因閑而生情,而此情眷眷,終歸化作了一場好夢,伴隨著失意人而眠。
盧生的夢,最后終于還是醒了。
從朱紅的高門大院里出走,回歸到空蕩蕩的周圍,盧生的內(nèi)心正在經(jīng)歷一場無邊無際的塌方。弱者的世界里充斥著黑暗。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呂洞賓出現(xiàn)了,說要渡他去修行。多少有點趁火打劫的意味,呂洞賓伸出的這一根稻草,在深陷泥潭的盧生眼底,卻不啻于一場甘霖法雨。
一道曙光,從此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盧生去蓬萊島做了掃花的童子,終于不用靠質(zhì)疑自己來守著余生了。戲還是演到了最后,湯顯祖的結(jié)局終于以圓滿收場,這底子其實還是悲涼。盧生成為了仙人手里的一顆棋子,如同一顆恒星,步入了既定的軌道。即使成為了仙人,盧兄始終也沒有跳出命運這張大網(wǎng)。如果可以重來,盧生還會不會走在科舉的路上,會不會在長夜昏昏的時刻跳將出來,把停留在肩上的花瓣一一拂落?
想起那些飲長街,醉青樓的快活日子,想起那些人間的悲喜與苦樂。是了,我們每個人其實到最后了都是盧生,一生與這世俗的底色糾纏,掩不去,擦不干,掙不脫,扯不斷。
酒家當年有位才女施云南,其才令人傾倒,而今大隱于市,再讀老弟文章,似曾相識。一聲長嘆,罷罷,還是日日杯深酒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