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漆黑如墨。董家莊沉寂無聲，村民們都已熟睡。通往村子的路上，忽地閃出一個人影，悄聲無息地進了村。來人四下張望著，翻墻入院，只一推，房門就開了。那人躡手躡腳進屋，熟練地撬開紅木柜子，把手伸了進去……
　　 從那人進屋到打開柜子，董德文都看得清楚，但身子好像被粘在了床上，動彈不得。他揮舞著雙手拼命地喊：“別拿我的東西，別拿……”
　　 任他怎樣叫喊，嗓子里卻發(fā)不出聲音。一著急，醒了，雙手還緊緊抓著被子，胸悶得險些喘不過氣。
　　 時鐘的指針不慌不忙轉(zhuǎn)動，將近四點，董德文披衣坐起，習慣性地摸柜子，知道是做了個夢，但心里還是不安。打開柜子，摸到底層的布袋，又用手捏捏，東西還在。他拿過煙袋，點上，深吸兩口，氣息暢通了不少，心跳也漸漸平穩(wěn)下來。
　　 “看來真是老了?！崩隙瓏@口氣。說來也怪，自從過了六十歲生日，他總是三四點鐘醒，就再也睡不著了。俗話說：人老有三，愛錢，怕死，沒瞌睡，他占全了。柜子里放的錢是這些年做桿秤積攢的，去年，國家有規(guī)定，城市里不讓流通木桿秤了，但是農(nóng)村的集市，人們用慣了，加上他的手藝又好，所以桿秤賣得很快。這些年，賣秤賺的錢足夠買個上好的棺材。想到棺材，老董心里不免悲涼。年輕時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這才過上好日子，死了太不值得。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guī)律，皇帝王侯都難免一死，何況他一個普通百姓？人吶，到頭來都是黃土一堆，誰也躲不過閻王爺?shù)恼賳?。他也一樣，早晚都得去陪秀蘭。
　　 老董看著桌上的相框，照片里的秀蘭年輕俊俏，嘴角揚著笑意。當年，秀蘭可是十里八村出名的好姑娘，性情溫和，心靈手巧，又會持家，這樣的好姑娘讓董德文娶回家，還給他生了兩個兒子。老董吃苦耐勞，還有做桿秤的手藝，一家四口的日子惹得全村人羨慕。這樣的好日子不到五年，秀蘭在洗衣服時滑入河中淹死了。鄉(xiāng)親們嘆息道：秀蘭死得太可惜，留下一個大男人和倆不懂事的娃，可咋過呀。
　　 日子再苦再難，也都過去了。老董忘不了與秀蘭的深情，一直未再娶。起早貪黑地忙活，拉扯兩個兒子長大成人，給他們蓋房、娶媳婦。大兒子董剛的媳婦素娟賢惠能干，操持家務忙里忙外，對他又很孝順，來年就給他添了個孫子。小兒子董強與珍珠結(jié)婚三年了，始終沒個一男半女。老董委婉地提起，叫他們抓點緊，趁他身子還行也能幫著帶幾年孩子。珍珠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當護士，性子急，人又敏感，總覺得老董這話是沖她來的。每次她都當面翻臉，直言是董強的問題。董強本就對珍珠有幾分怕，更是紅著臉不說話。老董看珍珠登鼻子上臉更加來氣，對著她一頓訓斥。開始珍珠總與老董對著來，最近這半年，珍珠不再接腔，沉默是金。說急了，就笑笑說：“知道了，爹！”然后轉(zhuǎn)身回自己的房間。抬手不打笑臉人，老董心里雖然憋氣，但也著實沒有辦法。
　　 心情不爽時，就找老哥們傾訴，感嘆他的小兒子沒有找個好媳婦兒，一宗一宗地說珍珠的不是，從她的黃色卷發(fā)到暴露的衣服，還有細高跟鞋，打扮得像妖精，哪像老大媳婦那樣樸素，厚道。為此，老黃沒少勸他：“老大媳婦給你添了個孫子，你就看人順眼了，秤砣老往一頭沉。我就看老二媳婦不賴，有工作，人時尚，要不要孩子，你一個做公爹的管那閑事，不怕人笑話??？”
　　 這話老董就不愛聽了，眼一瞪，倔脾氣就上來了：“你這話說得，啥叫管閑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沒個孩子就不行，有孩子才像個家，活著干啥？就是過孩子呢！沒孩子老了誰養(yǎng)活？事兒沒放你頭上，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老董氣極敗壞，老黃自知勸也白勸，就閉了嘴。家丑不可外揚，老董無處可說，這事壓在心里，久了，就成了心病。
　　 “大早上的，不想這些煩心事?！崩隙晕覄裎恐晾铝舜?，
　　 黎明前的天色是灰白的，如籠罩著一層薄霧，門才開了一條縫，風便擠進來。老董的鼻子吸入涼氣，接連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喘得透不過氣，靠在門框邊緩了好久。前院的門窗關(guān)得嚴實，沒有任何動靜，那是董強與珍珠的家，不到七點他們是不起床的。西墻角，大黃狗聽到咳嗽的聲音，仰頭看看，搖了兩下尾巴，又趴在地上耷拉著眼皮，睡了。入秋了，院子里的兩棵楊樹，葉子簌簌地往下落，一夜間，滿院金黃。老董掂起墻邊的掃帚掃地，想把心中的火氣也一并清掃出去。前后院都掃干凈了，又開了大門，把院外也清掃了。天亮了，村莊醒了，雞鳴聲，狗叫聲，賣豆腐的吆喝聲交織著，扛著鋤頭的村民腳步匆忙，與老董打著招呼。董剛大踏步匆匆走來，讓老董去照看下冬冬，他要和素娟去趟縣城。
　　 老董也不問去縣城做什么，扔下掃帚出了門。孫子冬冬就是他的太陽，能驅(qū)散他臉上的愁容，化解他心里的凄苦。他牽著冬冬的小手在村子里溜達，腳步是輕快的，臉上的笑容就沒收過，心里如同倒了一罐子蜂蜜，甜滋滋的。冬冬五歲了，喜歡跟爺爺玩，爺爺會做木頭手槍，會編蟈蟈籠子，經(jīng)常給他買好吃的。冬冬揉揉眼，看清身邊是爺爺，就開始撒嬌耍賴不去幼兒園，鬧著去捉蟈蟈。老董好一番哄逗，好話說盡，冬冬才背了書包，還不停嚷嚷著，要會唱歌的蟈蟈，還有大蟈蟈籠子。
　　
　　 二
　　 秋天，是村莊最有活力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是剛收的玉米、大豆。田間到處是莊稼人忙活的身影，有人打招呼，老董也沒停車，應聲說著“送孫子上學了”，已離那人百米開外。
　　 老黃家大門敞開，院內(nèi)無人，金黃的玉米棒子堆在墻邊，熱鬧的戲曲從屋內(nèi)傳出。
　　 老董心急火燎邊喊邊向屋里走，老黃盤腿在炕上，跟著收音機里播放的戲曲哼唱。面前的桌子上擺著兩個菜，還有一瓶酒。老黃欠欠身子，招呼老董陪他喝兩杯，犁地的事兒，早兩天晚兩天影響不大。老黃不著急，老董也就客隨主便，脫鞋上了坑。
　　 論起來，兩人是師兄弟。老董大老黃三歲，早于老黃拜師學做桿秤。但老黃頭腦聰明，心眼活泛，又能說會道，很得師傅喜歡，不到一年，技藝就學到了十之八九，自己單干了。那些年，老黃掙了不少錢，是村里的能人。老伴去世后，在縣衛(wèi)生局工作的兒子把老黃接進城，順便幫助帶小孫子。村里人羨慕老黃有福氣，說他老了還這么好命。老黃春風得意，老董艱辛勞累，同門師兄弟，對比鮮明。村民議論老黃的時候不免捎帶上老董，可憐之余偏要再加幾句嘲諷，話就不中聽了。老董人窮志不短，也不想高攀，漸漸地與老黃疏遠了。
　　 兩年前，老黃突然從縣城回到村子定居，非要拉著老董一起種地，找找兩人年輕時的感覺。還說人只有守著田地，生活才安穩(wěn)，沒煩心事。老董不解，他守著土地大半輩子，該有的煩心事一樣不少。老黃拉了臉說：“我就知道咱兄弟倆感情淡了，淡就淡吧，說不定哪天我就先走了。”
　　 老董一聽這話心里有些過不去，本來人老了離死亡也近了，又聽人說老黃回村里是因為兒子和媳婦離了婚，老黃沒地方住，才收拾行李回來的。種谷防饑，養(yǎng)兒防老，老了落得這樣孤獨，老董覺得自己不能像村里有些人那樣眼光淺，見識短，人有用時就圍著轉(zhuǎn)，落魄時就離得遠遠的。畢竟兩人在年少時要好，又同師學藝，這份情誼老董心里記著。人生在世，誰又沒個求人的時候？于是，就應了下來。
　　 兩人喝著酒，回憶著過去的日子，談論著現(xiàn)在的生活。幾杯酒下肚，都有點醉意。老黃滿面紅光，瞇起眼睛笑，神情得意地說：“老董啊，告訴你件大喜事，我兒子升官了，當科長了。哈哈，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好運到我家啊，哈哈。我那媳婦，后悔了，想復婚，我兒子那是堅決不同意，我，也不同意?！?br />　　 老黃神采飛揚，滔滔不絕。老董放下酒杯，吃驚地問：“為啥不同意，小孫子你不要了？”
　　 老黃哈哈大笑：“要，人家不給。啥時候都是我黃家的種，怕啥！再說了，憑我兒子現(xiàn)在的地位，還怕找不到媳婦，生不了孫子？倒是你，咋樣啊，老二媳婦還是對著來？”
　　 老董咕咚喝下一杯酒，說：“變了，專撿我愛聽的說。時不時還買些吃的送過來，這是又出妖蛾子呢?！?br />　　 老黃笑了：“你呀，凈瞎想。孝順了不好啊，見天吵架你就舒心了？你呀，就是沒過好日子的命?！?br />　　 老董急了：“她那是孝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趕緊給我添個孫子，那才是真孝順。見天的沒點正事，前幾天還裝模作樣和我商量，說想調(diào)到縣城去。調(diào)工作就是幌子，還不是惦記著我那點錢，再說透點，就是想要金蟾蜍。他們心里那點小九九，瞞不過我?！?br />　　 提到金蟾蜍，老黃有些尷尬，喝酒掩飾著，又像是不經(jīng)意地說：“要就給唄，你還準備帶到棺材里啊。”
　　 老董說：“這咋能帶進棺材呢？我還沒想好給誰?！?br />　　 金蟾蜍是老董家的傳家寶，據(jù)說是御賜之物，傳了好幾代。到老董手里時他十六歲，在窯廠搬磚，還得照顧重病的母親。后來，母親吃不進任何東西，喝水都吐，醫(yī)生搖搖頭說，過一天算一天吧。老董沒有過度傷心，死亡對于他來說是件庸常的事情，每天都有生命在凋謝。八歲時，疼他的爺爺去世了；十二歲時，父親死了；現(xiàn)在，又輪到了母親。母親在臨死前，將金蟾蜍交到老董手里，疼愛地撫摸著老董布滿老繭的手，想再摸摸兒子的臉，手舉到一半就垂了下去。
　　 這只金蟾蜍除了母親和老董之外，半年前被老黃知道了。盡管老董再三交待別外傳，老黃還是說漏了嘴。這下，就如同洪水開閘，村子里人人都知道老董有個價值不菲的金疙瘩，能換城里一幢樓。村里的人知道不是多要緊的事兒，說什么老董也不在意，他苦惱的是自家兩個兒子跟兒媳婦，自從知道金蟾蜍后都上門來問，說話明里暗里，無非是想讓老董在百年之后將金蟾蜍留給自己。董剛一家倒還好，問了兩句，見老董不搭話也就作罷。董強一家可沒那么消停，不停地上門，送幾包糖果，提兩盒糕點，甚至還買了兩條香煙。珍珠收起自己的暴脾氣，擺出不計前嫌的姿態(tài)，說話輕聲細語，讓老董感到別扭至極。
　　 酒入愁腸，老董一肚子的悶氣隨著酒擴散到全身，臉色紫紅，說這么個破玩意兒給自己惹來了不少的煩惱，兩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了誰遠了誰都添記恨，落埋怨。說著說著，居然老淚縱橫。老黃見此，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畢竟是自己嘴沒把門的說了出去，否則，老董藏了四十多年的傳家寶也沒人知道，等死前悄悄交給哪個兒子，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為難。老黃也不知道怎么勸，就出主意說，實在為難了，就找個懂行的人估一下，看那東西值多少錢，兩兄弟平分。
　　 “那可不行！這是傳家寶，窮死也不賣。當年我娘有病，都沒打它的主意?！崩隙^搖得像波浪鼓，斷然拒絕。
　　 “你沒聽明白，不是讓你賣，轉(zhuǎn)換一下腦筋嘛。估算下價錢，要金蟾的，把另一半錢給沒要的。這不就結(jié)了，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崩宵S說得干脆。
　　 老董這次沒搖頭，也沒說話，放下酒杯，拿起煙斗，砸吧著嘴抽了一口，眼睛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
　　 仲秋節(jié)，幾片烏云飄在夜空，月亮時隱時現(xiàn)，光線也時明時暗。
　　 老董全家吃團圓飯。冬冬依偎在老董身邊，讓爺爺喂飯。老董自然是求之不得，陶醉于爺孫相處的天倫之樂。珍珠說，冬冬就是要星星，爺爺都會給摘下來。本是一句討好的話，老董聽了心里就不舒服，翻翻眼，沒好氣地說：“你也給我添個孫子，保管和冬冬一樣，要啥都給。”
　　 珍珠鬧個大紅臉，被嗆得沒話說，心里就添了氣，沉著臉低頭吃飯。一家人誰也不說話，團圓飯吃得索然無味。素娟覺得是因為冬冬，老董才說話不妥，就想打個圓場，低聲勸珍珠說：“爹也是急著抱孫子，你也別介意，孩子早晚會有的，沒冬冬前，我也擔心自己不會生孩子呢。”
　　 素娟與珍珠同歲，兩人雖是妯娌，但往來并不多。素娟平常在鎮(zhèn)上擺攤賣水果，風吹日曬，加上她衣著樸素，又不涂脂抹粉，看上去顯老。珍珠就不同了，高挑個，細腰身，皮膚又白，又會打扮，咋看都不像農(nóng)村人。珍珠也從沒把自己當農(nóng)村人，她看不上農(nóng)村，更看不上素娟，總說她土里土氣的。但她也嫉妒素娟，那就是素娟生了個兒子。本來爹當全家人的面指責自己沒生孩子，臉上就掛不住，素娟又這樣說，珍珠覺得她就是在顯擺，嘲笑自己。于是，火氣就撒到了素娟身上，撇撇嘴，語氣尖刻地大聲說：“大嫂命好，嫁對了人，又會掙錢又會生兒子。我命不好，董強啥也不會，掙錢又少，咋辦？趕明我不上班了，也擺攤賣水果，跟著大嫂好好學學，咋樣說話討好人，咋樣做個賢妻良母?！?br />　　 素娟聽出珍珠話中的諷刺意思，臉紅了，諾諾地連聲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珍珠不依不饒地問是什么意思。董剛訓斥素娟不要再說沒用的話，帶冬冬回家寫作業(yè)。董強也在桌子下踢踢珍珠，示意她少說幾句。珍珠卻霍然起身，氣呼呼地說：“都看我不順眼，你們啥都好，我做啥都不對，說啥都是錯，我走，行了吧！”
　　 “走，趕緊走，不懂個事理！素娟說啥了，你那么大脾氣，給誰看呢。我還沒死呢，這個家還沒到你做主的時候！”老董黑著臉，提高了聲音。冬冬嚇得躲到了素娟懷里，偷眼看著發(fā)怒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