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如花(小說)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本嚯x駭人聽聞的災害不過是一兩年的光景,除了偶爾在叢林深處還能看見無人認領的尸骨,各類的酒樓茶肆又恢復了昔日的歌舞升平。江南,用她的繁榮昌盛,不留余地地粉飾著大唐的盛世和太平?!白钍莻槲甯?,佳人憔悴不堪憐。來往的各位諸君,請駐足歇息,沏上一壺茶慢慢細品,容我將故事說給公子聽?!苯系慕谭唬炷虾1钡纳搪?、官員和文人,他們或是品茗,或是賞舞,或是聽聽說書人講起多情小姐負心郎的故事……
一、說書人的故事
柳鎮(zhèn)原來的名字,已經沒幾個人能記得清了,只是某任好逐風雅的地方官員酷愛垂柳,春風拂過,漫山遍野楊柳依依,便如妙曼女子的腰肢窈窕蹁躚。
我是十八年前的一個黃昏坐著漁船途經柳鎮(zhèn)渡口的,澄紅色的光芒從水天交融處洶涌而來,河水粼粼,流光溢彩,船夫撐著長篙,站在夕陽的余暉里唱著不知名的江南小調。那時,我正值青春,為了尋找故事游歷四方,見慣了長安的萬家燈火,洛陽的百里牡丹,卻駐足于柳鎮(zhèn)的恬靜,淡然,以及清江樓的笙笛倩影。
清江樓,是江南的繁華縮影。中秋夜的慶典,柳鎮(zhèn)的燈光從清江樓一直亮到渡口,容貌迤邐的歌妓在月光下,用萬種風情訴說大唐的盛世輝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花,她扶著琵琶嫣然一笑,所有的喧鬧在那一刻都安靜下來,她的美,讓所有的詞匯都黯然失色,能想到的,只有李白的那句詩詞“云想衣裳花想容……”
我本是個無情的人,卻毫無抵抗地深陷對她的傾慕,為了見她,我在清江樓下謀了說書的行當,一邊說書,一邊將天南海北的愛恨悲歡、離別生死寫進故事里。有時候如花也會倚著欄桿聽上片刻,某日,我正講完最后一個故事,她突然叫住我:“小和尚,再把霍小玉的故事說一遍給我聽吧……”
說書人的故事里面,每一個多情的小姐身邊總有一個才情橫溢的情郎,比如霍小玉故事里薄情的李益,比如李娃故事里重義的鄭生,比如在如花閣樓里一住就是三年的少年。那少年,我只見過一次,他一身酒氣地沖上舞臺,拽住如花的手就往外走,嘴里嘟囔著要和她遠走的話語,結果人還沒出去,反而吃了頓打,如花趕緊護住已經的孱弱的少年?!鞍?,教坊里的生意我僅管盡心照料著,只是三郎,你們萬萬不能傷著于他……”說完,也不顧他人,一臉幸福地扶著哭泣的少年上了閣樓。
霍小玉的故事說完了,如花好久都沒從故事里走出來。“三郎今天走了,小和尚,你說他會和李益一樣一去不返嗎?”說完她又自顧無神地走了:“三郎說會回來的,我等他。”望著如花漸遠的背影,我忽然意識到,如花的愛情、繁華都和她的青春與美貌相連,于是,我仿佛看見一種深遠的悲哀從她孤注一擲的背影漫溯開來。
此后的很多年,柳鎮(zhèn)的渡口多了一個孤守盼歸的女子,一開始還有人勸她:“莫守了,他怕是心灰意冷了,京城的那條江呀,也不知道跳了多少人,淹死了多少才郎佳俊。你啊,也該為自己多打算了。”春花開了又落,秋風趕著夏月,冬雪紛紛年復一年,最美的年華已經過去了,勸她的人也逐漸噤聲,如花在渡口支了茶館,一個姑娘到這個年歲,只剩下記憶伴著過活了。
多年不遇的旱災在江南大地上蔓延開來,我從未想過盛世如大唐也會有這般年景,餓殍枕藉,易子相食。此時,是如花守候的第十八年,已經沒人能從她浮腫的臉上追憶起昔日多情的容顏了,她偶爾還是會來聽我說書“小和尚,再給我說個故事吧,只是不要講霍小玉的了?!庇谑俏揖拖蛩v紅佛女、講李娃,講我說知道的所有圓滿的故事,如花,帶著回憶和憧憬,睡去了,她等了十八年,實在沒有力氣再等下去了。她青春時,如同最嬌艷的花,現(xiàn)在,卻如同秋天的枯葉,寂寞地衰老,凄美凋零。
我把如花,埋葬在渡口的柳樹下,在故事里,如花還在等待著良人?!敖陷p雨何處覓,低聲淺語問玉郎”,前來賑災的官員帶來了京城才子的詩句,那詩,我是記得的,如花隨身的手帕上還留有下闕:“胭紗帳暖尋芳處,夜半梧桐別夢寒”,三郎,也許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始終沒有離開柳鎮(zhèn),對于一個說書人,尋覓故事是我的宿命,而如花的故事,我還沒有寫完結局……
說書人的故事說完了,聽眾莫不是譴責少年的失信薄情。“自古夫妻共患難,幾人能得同富貴,男人啊,無不是喜新厭舊的,只是可憐了霍小玉還有如花姑娘這些多情女子?!薄安贿^也并非世間都是薄情之人,我家老爺對夫人可是真情實意,夫人多年未有身孕,老爺也都沒有納過其他妻妾?!北娙寺犙?,紛紛望向仆人旁邊沉默不語的中年男子,他身著官服,應該是在就任途中路徑柳鎮(zhèn)的?!斑@個故事,其實還是有結局的”男子有些動容,然后說起了另一個故事。
二、官員的故事
長安的杏花開了,雨水朦朧,嬌嫩的白色花瓣鉚足了勁,從紅褐色的禁錮中掙扎而出,團團簇簇,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青春招搖。
這是我第七次來到長安,七年,小巷深處叫賣杏花的稚童也長成了半大個小馬駒子。他把花插在書桌上,討好式地說:“公子放心,開元八年,尹大人尚且古稀中第,公子有天也會榜上有名的?!闭f完又自覺失言,惺惺地走了出去。
書桌上的杏花,散發(fā)著淡淡的芬芳。記得和妻在廟會初遇時,她的發(fā)梢上也是別著這么一簇淺淺的杏花,醉得人目光迷離。這些年我屢次落第,妻子也跟著我受氣,但她每次都是那么溫柔,她總是說,只要人回來,她就安心了,此刻,她也許在準備春耕了吧。
春意漸濃的長安,客棧里總是住滿著各地的文人才子,從弱冠少年到耄耋老者,莫不是才華橫溢。只是更多的是如我一樣年復一年“羞見關城吏,還從舊路歸”的失意人。和我同寢的是來自江南的少年,二十來歲的模樣,身體孱弱,卻寫得一手好詩詞。每日里,他挑燈夜讀,偶爾也會靜坐窗前,望著遍布長安的杏花出神?;蛟S,在杏花深處,也有如妻一樣溫柔的女子再等著少年吧。
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少年突然就病了。先是發(fā)熱、咳嗽,我請先生為他煎了幾服藥依舊不見成效。過了一陣,他已經病得下不來床了,原就消瘦的面容愈發(fā)顯得蒼白,如同遲暮的光芒即將散盡余暉的溫暖。少年經常高燒不退,許多次,他在昏迷中反復呼喚著一個女子的名字“如花……”
少年和如花的戀情,他偶爾清醒時陸續(xù)向我提起過。三年前。少年鄉(xiāng)里遭了災,他逃難到江南,卻餓昏在江南的教坊下。如花撐開窗,才子和佳人的故事就從那不經意間的瞥下的目光處延伸開來。如花的身邊,不乏一擲千金的富商公子,在他們之間的愛情里,少年永遠是自卑而懦弱的一方,他只盼望著金榜題名,再去許她將來。期盼,是支持少年的動力,多年后,我還能想象起那樣的畫面,樓下鶯歌燕舞,閣樓里佳人陪著少年懷揣著對幸福的期盼研墨苦讀。我多么希望他們的畫面都停在這個時刻,對于未來,我和少年都沒有勇氣去說穿。
某天夜里,少年將我喚醒。月光下,他著一身羅袍,胸前配著大紅的繡花。他說:“兄臺,我該走了。”“走?你要去哪?”“去江南,去找如花?!闭f完,他的身影就逐漸模糊了。我從夢中驚醒時,少年已經走了,他最終還是沒有實現(xiàn)他許下的承諾,沒人知道他走的晚上看到了什么,可他走的時候,分明是帶著笑的……
處理了少年的后事,我終于引來了報喜的鼓聲,喜訊會比我更先抵達到鄉(xiāng)里,妻子該會喜極而泣吧,我想,她會站到村口等我,發(fā)梢上別著這么一簇淺淺的杏花,醉得人目光迷離。
兩個故事說完了,臺下聽眾無不動容。說書人走了,如花的故事他已經寫完了,現(xiàn)在他要去尋雜新的故事了。中年男子也趕去赴任了,只是有一件事他沒有和人提及,當年他參加科舉的詩賦其實是少年生前的手筆,那么才情橫溢的人啊,要不是青春早逝,或許如花的故事就有會有個完美的結局。馬車上,男子嘆了口氣,吩咐仆人到:“到了地方,再勞煩你一并把夫人接過來吧?!比缓髲陌飳懥嗽S久猶豫著不忍公開的休書撕碎,撒向空中。白色的碎片像蝴蝶,在風中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