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沉默如山
　　 父愛深沉似海
　　 我欲挽住流光，讓父親永遠健在
　　 奈何歲月不止，年華易逝
　　 我欲回報以溪流，饋贈點滴
　　 卻不及滄海一粟，渺微若塵埃
　　
　　 一、生父
　　 父親如果不喝酒，他是天下最慈愛、最善良、最勤勞的父親。
　　 每天一大早，我們就被他的二人轉(zhuǎn)小調(diào)喝醒：“王二姐坐北樓，眼淚汪汪啊，思想起我的二哥哥咋還不還鄉(xiāng)??？”“正月里來是新年啊，大年初一頭一天啊?！备赣H酷愛二人轉(zhuǎn)，年輕時長得帥，嗓子好，記性好，那些有名的段子，聽幾遍就會了，唱得字正腔圓。早年間公社唱樣板戲，他演李鐵梅。縣文工團想要他過去，一問他卻不識字。父親就這樣與藝術(shù)擦肩而過，但他仍一輩子戲不離口。
　　 不知造物主是怎樣塑造世間男女的？父母的性格剛好反了，母親性子急躁，對我們異常嚴(yán)厲。父親卻溫良寬容，對我們慈愛有加。父親從未打過我們，對我更是連重一點的話都沒說過。
　　 最美好的回憶是冬天的夜晚，母親做著針線活，我看著書，弟弟妹妹玩著那個年代的游戲。弟弟用紙疊著槍，妹妹抱著毛巾卷成的布娃娃。父親哼著那些戲段子，擺弄著馬鞍之類的家什。他一會出去一次給馬添點草。收拾完了便和母親商量：“炒點爆米花吧？”母親是極節(jié)儉的，那些年口糧都怕不夠，但看著我們期待的眼神，實在不忍拒絕。一見母親點頭，弟弟妹妹興奮地跳躍著。他們跟在父親屁股后去取玉米，回來大家一起，幾下就搓完了。父親端去炒，弟、妹站在鍋臺邊守著，直到能吃了，他們倆才坐到炕上安靜一會兒。這時的母親是溫柔的，她把爆米花平均分給我們，我和弟、妹一樣多，父親和我們分得一樣多。母親開玩笑說：“你們都是孩子?！蔽覀冏诳簧峡┛┼脏缘慕乐赣H溫婉地看著。
　　 父親一生勤勞。做莊稼活，父親和母親是村里屬一屬二的好手，他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幾畝地里。不會做別的，也不想做別的。
　　 當(dāng)然，以上這一切都是在他沒醉酒的前提下。一旦喝醉了，他便不是我們的父親，而是一個被兇神附了體的魔。
　　 父親才開始酗酒的時候，還只是和母親吵吵罵罵，后來吵著吵著就動了手。大家都勸母親，說他醉糊涂了，你就別和他吵了，惹他動手吃虧的是你，等他酒醒了再收拾他。母親倒也信了，可是后來，母親不吵他還是抓過來就打。母親在我們的幫助下掙脫后，便跑到鄰居家或叔嬸家去住。這就苦了我們，父親倒不打我們，但他屋里屋外地走，嘴里罵個不停。我也不敢睡，怕他睡在外面凍壞了。再說他不睡我們也睡不著，他喝了酒口干，母親說喝冷水會做病，我便起來給他燒水喝。
　　 父親每次醉酒后，身體都像生了病一樣，有時連地都下不了。冬天還無所謂，農(nóng)忙時節(jié)就氣人了，莊稼不等人，地里的雜草和人較著勁。母親氣得又哭又鬧，但醒了酒的父親，隨便你如何他都沒了脾氣。誰也問不出他醉后，為何如此仇恨母親，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不能理解。他只說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醉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嗎？我親眼見他一次醉后，打母親沒打到就摔東西，盤子、碗都摔得粉碎，可當(dāng)他搬起一個壇子時還向里面看了一眼，一見是葷油便又放下了，然后把一個裝鹽的壇子扔到了地上。壇子爛了，鹽被我們收起來又接著吃。
　　 我害怕過年節(jié)，因為節(jié)日里父親便有了喝酒的理由，有酒喝便隨時會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醉酒、戰(zhàn)爭，然后賠禮道歉、起誓發(fā)愿，這一過程反反復(fù)復(fù)地上演著。
　　 我不記得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酗酒的。只記得初中時，學(xué)校有了宿舍，從那時我就不愿回家了。雖然學(xué)校說我家三里地的距離不讓我住，但我還是和那些遠道的同學(xué)擠在一起。周末宿舍只有我一人，食堂不開飯，我就最后一頓飯多打點，吃冷的。晚上我很害怕，就從外面把門鎖上，再從窗子爬進來，然后再把窗子插上。有一晚雷電交加，我又冷又餓又怕，便一個人縮在被窩里哭泣。
　　 最初，我對父親沒有恨意。初三那年秋天的一天，一回家就見南炕坐了很多人，桌上擺滿酒菜，我不知道我們家有什么事。但看見父親喝酒，心里便咯噔一下。再看母親在北炕躺著，兩位鄰居嬸子坐在旁邊。我便走向母親那里，我說：“媽，咱家啥事??？”母親眼淚汪汪地沒說話。一位嬸子說：“今天你差一點見不到你媽了，她跳井了。幸好被人發(fā)現(xiàn)救了上來，吃飯那些人都是幫忙的?！蔽倚睦镆怀粒蹨I刷地滾了出來。我望見父親還在喝酒，心想你差點害死了我媽，你還有心喝酒？真恨不得把酒杯給他摔了?？赡菚r的我性子柔弱，都沒有和父母頂過嘴，更別說敢有什么過激的舉動了。但自那以后，我對父親有了恨意。那之后，父親好了一段時間，可沒多久，他就又鬧起來。父母的戰(zhàn)爭又繼續(xù)了。
　　 1987年，我考上了縣重點高中。父母在炎炎烈日下摔亞麻、拔草、打麥，想方設(shè)法掙點現(xiàn)錢做我的生活費。我一邊感動著，一邊憂郁著，只是更少回家了。
　　 高二那年中秋節(jié)，剛好是周六，別的同學(xué)都興高采烈地回家了，我糾結(jié)了半天，最終還是沒回去。我害怕過節(jié)做點好吃的，父親又要喝酒，我害怕面對他們的戰(zhàn)爭。沒想到第二個周末，父母竟一同來看我。他們殺了一只鵝，把肉用罐頭瓶裝了給我?guī)?。母親說：“過節(jié)咋不回去，今年過節(jié)好吃的多，你爸說剛好是星期六你能回來，給你留了愛吃的柿子，還買了一個西瓜。老早你爸就在往村口看了，那天你爸不知看了有多少遍，一直等到天黑了我們才吃飯?！备赣H什么也沒說，他不喝酒時話很少，他只是默默地把裝滿肉和咸菜的罐頭瓶，整齊地擺在我床下。我的眼眶濕潤了，我說給我裝這么多肉，你們都沒吃幾塊。父親憨笑著說我們吃了。母親說：“那兩瓶是前兩天下雨，你爸撿地蘑菇，你爸說你愛吃，都給你拿來了?！备赣H說:“我起早去的，全是小蘑菇頭，可嫩了?！?br />　　 那年的中秋在我心中留下一輪殘月，那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我總是想象著秋風(fēng)里的父親，眼中滿含焦灼，一次次地向村口張望。他心里有事時，喜歡皺起眉頭，而鼓起的眉心中間，卻是一道深深的豎紋。我想那時望向村口的父親，一定已將眉毛擰成一個疙瘩，而那道豎紋也就顯得更深了。想著想著淚珠就滾了下來，我后悔自己的自私，沒有享受到家人團聚的歡樂，辜負了父親對我的疼愛。每每想起，愧疚不已。二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淚濕雙目。
　　 高考落榜后，我不想再給家里增加負擔(dān)，便沒有重讀，我再也沒地方躲避了。我的心整天誠惶誠恐，我害怕父親去給別人家?guī)兔?，害怕過什么節(jié)日，害怕一切父親喝酒的條件。每次父親去給別人家?guī)兔?，他不回來我就不敢睡。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心就狂跳不止，感覺被提到了嗓子眼兒。如果發(fā)現(xiàn)父親酒喝得不多，聽著他嘮叨一會兒睡下，心才會放回肚子里。慶幸又平安的熬過一次。
　　 父親還是時爾慈父時爾魔鬼地更換著角色，民政的門都要被父母踏破了，母親還是沒有離婚。她怕弟弟學(xué)壞，怕他娶不上媳婦。一年后，我終于在父母第N次去民政后，拎個小帆布包離開了家，我的人生從那偏離了正常的軌跡。
　　 我草草嫁人，又匆匆離婚，一個人帶著兒子過。弟弟妹妹也相繼結(jié)婚，母親拿到了她期盼多年的離婚證，她終于離開父親了。母親去了妹妹家，父親在弟弟那。父親與弟媳相處得不怎么融洽，可能也是與他喝酒有關(guān)。后來父親便來了我這里。那時我開一個小吃店，兒子在上幼兒園，父親在這幫忙，我也輕松了許多。
　　 父親很聰明，來了沒多久一般的菜便都會做了。才來時父親不多喝酒了，沒事把小店打掃得干干凈凈。日子久了便結(jié)識了附近的小商販，晚上他常約一位賣菜的大叔來喝酒。父親住在店里，那次不知兩人喝了多少酒，第二天早上我來時，門也沒有關(guān)嚴(yán)，時值冬日，屋里冷冰冰的。桌上杯盤狼藉，父親趴在桌上睡著。我見了又生氣又心疼，便搖醒他，讓他回家睡覺。再怎么說父親就是不肯走，坐在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沒辦法，我把爐子升著后又來收拾桌子，兒子跑來跑去地不知在玩什么，我見父親皺起眉頭、眼露兇光地盯著兒子。那眼神我太熟悉了，心想不好，便喊兒子出去玩兒。兒子哪里會看大人臉色，偏在外公面前轉(zhuǎn)。我剛想去拉兒子，父親一腳踹了過去。兒子倒退了幾步，“撲通”仰坐在墻邊，頭撞在了暖氣片上。我的魂兒都嚇飛了，趕忙跑過去看兒子，兒子頭被撞起個包。我只顧看頭，兒子卻痛苦地捂著肚子，半天才“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把兒子攬在懷里，給兒子揉著頭上的包。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聲淚俱下，第一次向父親大喊：“他小孩子懂什么？你有氣就沖我說唄。你把他踢壞了，我這些年不是白忙了！這么多年，也不知你在鬧什么？好好的家都被你鬧散了?！?br />　　 父親先是愣了一下，繼而他說：“大閨女你這么和你爸說話呀？”我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便沒再開口。父親起身出了門，我抱著兒子哭泣，幸運的是兒子沒什么事。
　　 第二天父親說要去妹妹家，我便給他拿了錢。過了很多日，我給妹妹打電話，我說爸怎么呆這么久？是不是又和媽和好了？妹妹說母親去了姨娘家，父親走了幾天了。我倆便忙和弟弟聯(lián)系，得知父親并沒有去弟弟家。從那時起父親沒了消息，我們深知父親的性子，他不會去哪個親戚家，多半是去哪里干活了，但沒有確定，心里終是不踏實。我的心日夜不安，只能祈禱父親平安，盼他早日回來。
　　 2004年春，我去了四川。05年5月，弟弟給我打電話說父親回來了。我喜極而泣。父親在旁邊接過電話，我喊了聲“爸，你怎么那么狠心？”便哭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的歸來讓我愧疚痛苦的心，略感安慰。我當(dāng)時正做著一點小生意，打算七八月淡季時回去看父親?？墒菦]過幾天，弟弟又打來電話，說父親得了食道癌。這個晴天霹靂簡直讓我不知所措，剛剛平穩(wěn)的心又被揪了起來。放下電話我便訂票，第二天便踏上了北歸的列車。
　　 經(jīng)過幾晝夜的顛簸、輾轉(zhuǎn)，我終于回到了我生長的小村，見到了我日思夜念的父親。父親看起來精神還好，只是人比離開我時瘦了很多。我什么也沒說，平生第一次擁抱了父親。那一刻，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我的淚滴落在父親的肩頭，那是我的歉意，我的思念，還有我對父親深深的愛……
　　 父親說：“哭啥，你看爸不挺好！”我的淚卻更加洶涌了。
　　 對于我的歸來，父親特別高興。整天張羅著做這樣那樣吃的，打聽著我四川新家的種種。當(dāng)時我確實也困難，只給了父親幾百塊錢，父親百般推辭，在大家的勸說下，父親還是高興地收了。他往錢包里裝的時候，我看到他錢包里夾著我和愛人的合照，我沒有問父親在誰那找來的，只是心里熱浪翻滾，淚霧又朦朧了眼眸。
　　 我什么也沒問父親，過去的再提，我和父親都會尷尬。我悄悄地向弟弟和弟媳打聽到，父親在一個較遠的縣里干活，和一個帶著兩個兒子的寡婦生活在一起。但沒聽到父親想再去或惦念的意思，我猜大概是因為父親的酒或病，才讓他們拋棄了父親吧。
　　 在家期間，父親身體精神都還好，半個月后，我依依不舍地離開父親回了四川，沒想到，一別竟成永訣。七月，我接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是在父親下葬后，弟弟才告訴我的。我當(dāng)時剛懷小兒子，接到電話便哭得不成樣子，幾天后我才打電話問了一些具體情況。父親走得很突然，幾乎沒有什么征兆，突然的吐血后就不行了。父親那年才五十六歲。
　　 我又回到了父親才走時的狀態(tài)，又時常夢到父親醉酒的樣子。可能是印在腦海里的印象太深了吧，我并沒有去回想那些畫面。我回想的都是從小到大，父親給我的溫暖、父親對我的寵愛、父親對我的惦念，而這些只會令我更加的自責(zé)。如果不是父親從我那走了，他也許不會得那個病，也許不會走得那么早。如果我能常和父親溝通，也許不會導(dǎo)致后來的矛盾。如果那時的我像現(xiàn)在的性格，我一定會沒事就和父親聊天，常和他說幾句笑話，想方設(shè)法的去哄他開心?？赡菚r的我還年輕，我和父親的性子最像，都是平時不怎么說話的人。我們都把各自的困苦、無奈與生活的壓力圈在心里，看似與世無爭，卻是冷落了我們最親的人。
　　 我沉默的父親走了，一座愛的大山倒下了。我再也看不到父親慈愛的目光。那個魔鬼父親的影子早已模糊，慈父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清晰到我畫得出他從年輕到年老的樣子。我還是經(jīng)常夢到父親，夢里，已沒有那些醉酒的情節(jié)，只有一個慈父和我們歡樂地在一起。夢里，他常來和我說話，說他活著時，我們從沒有說過的愛。
　　
　　 二、繼父
　　 父母離婚后，母親一直在妹妹家。父親離開我之后，母親便來了我這里。為了不給我增加負擔(dān)，母親在一個小區(qū)找了份保姆的工作，侍候一位癱瘓在床的老大娘。繼父就是那個時候認(rèn)識的母親，他見母親侍候老人盡心盡力，說母親心腸好，便開始追求母親。
　　 繼父姓王，我叫他王伯伯。老人有兩兒三女，老伴去逝后，他找了幾個，但種種原因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