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鄭莊公二十二年，五月。
　　 晨起的太陽與往昔不同，昏黃的光線，深幽暗淡，仿若從洧河中升起時遇到河怪，幾番廝殺后掙脫出來，滿身疲憊，搖搖欲墜。這或許是雷雨的前兆吧。
　　 我勒住馬韁，在一個岔路口停下，手搭額頭張望。天空中大雁成群結(jié)隊，嘶鳴著倉皇飛過，田野間黍稷如墨綠的浪花，在風(fēng)中翻滾。右前方，隱約可見巍峨的城墻聳立在地平線上，那應(yīng)該是京邑的方向。此去，我是為京邑叔段送藥，離家已有三十里。但我看到朝陽的昏黃，整個人就恍惚了，如夢中未醒。臨行時，叔父拍了拍我的肩膀囑咐道：“遇事要冷靜，早去早回。”
　　 叔父今天的言行很奇怪，非讓我穿青色長衫，發(fā)髻束帶，女扮男裝。還小心地為我系上白玉鳳佩，囑咐我好生保管，切莫丟失。又牽來馬匹，遞上弓箭，我走出很遠(yuǎn)，他還站在門口張望。
　　 我不明白叔父的心思，但無論他讓我做什么，我都會聽，十二年來，從無違逆。叔父是我唯一的親人，五歲時，他帶我來到鄭國，居于洧河北岸的洧川鎮(zhèn)，教我讀詩書，學(xué)醫(yī)藥，習(xí)武功，狩田獵。我們叔侄，儼然師徒父女。從小我就對叔父很崇拜，他為人和善，多才多藝，卻從不炫耀，也不恃才傲物。三個月前，我采藥時遇險，幸得叔段路遇相救，叔父以酒食答謝，相談甚歡，遂成莫逆。不久，我發(fā)現(xiàn)叔父有了心思，每當(dāng)叔段差人送信，他讀完就獨立窗前，向著京邑方向緊鎖雙眉，沉默不語。一次，他看我習(xí)練長矛七十二式，不住地點頭，又喟然嘆道：“可惜，洛伊是個女子??！”說完，搖頭負(fù)手而去。
　　 策馬前行，不多時就到了京邑。城墻下，護城河水從吊橋下緩緩流過，城闕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高大的城門上鑲嵌著锃亮的青銅，大門兩側(cè)的神獸威嚴(yán)地注視著過往的人們。我被等候多時的侍衛(wèi)帶到叔段的居所。叔段錦衣玉帶，英俊的臉上透出孤傲，言語中霸氣外漏：“洛伊既來，何不隨行，觀我三軍威儀！”
　　 我心下一驚。于城門口，已見防衛(wèi)森嚴(yán)，出入者都要接受盤查。城內(nèi)演兵場，將士們正在操練，戰(zhàn)車一列列排開，矛戟寒光閃爍，儼然大戰(zhàn)在即。此刻叔段相邀，果如我所料，只是不知將與誰開戰(zhàn)。我本平民女子，無意卷入任何糾紛和征伐，況且，觀戰(zhàn)也壞了禮儀之道。于是，急忙起身謝過，婉拒道：“洛伊身份低微，不敢?！?br />　　 叔段哈哈大笑：“無妨，無妨！早聞你精通藥理，善騎射，若能一同前往，段多一護衛(wèi)，實乃大幸?！笔宥我呀?jīng)舉起酒兕于我面前。
　　 一席話說得我心欲動。雖習(xí)武多年，狩獵弓射，還沒見識過真正的戰(zhàn)場，我的眼睛亮了起來。這一細(xì)微神態(tài)即被叔段察覺，他嘴角揚起笑意，令手下取來盔甲交給我。鐵盔金甲熠熠生輝，頃刻間我熱血沸騰。
　　 是夜，天幕黝黑，大風(fēng)吹動帷帳，叔段召集軍中將領(lǐng)整兵布陣。他已接到密信，鄭國國君鄭伯次日清晨將赴洛邑朝拜周天子，其母姜氏將偷開城門接應(yīng)段軍，里應(yīng)外合，一舉攻下都城新鄭。叔段召集將士飲酒鼓樂，大有運籌帷幄、志在必得之勢，仿佛來日大戰(zhàn)只是一場狩獵的游戲。我心存憂慮，叔段固然英勇，曾襢裼暴虎，京邑人盡皆知，但大戰(zhàn)在即，怎可輕敵。早聞叔段之兄鄭伯謀略超人，善于用兵。二虎相爭，必有一傷，雖然我只是觀戰(zhàn)，但我定要攜帶戈矛，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走出營房，夜風(fēng)吹來，頭盔上的纓絡(luò)在眼前飄動，朱紅的色彩在火光的照耀下鮮艷奪目。營帳周圍，明黃色的火焰閃爍，映得夜空深遂無邊。
　　 翌日，段軍布陣完畢。三百乘戰(zhàn)車分左、中、右三列，每乘車武士三人，一人駕車，一人持弓箭，一人持長兵器，車后二十徒兵。叔段穩(wěn)坐最大的駟馬戰(zhàn)車，我全副戰(zhàn)甲，騎馬持矛居右。兵卒精神抖擻，帥旗迎風(fēng)怒張，大軍直逼鄭國都城，氣勢如虹。
　　 距都城不足五里時，城門轟然開啟，鄭國將士突然奔涌而出，城墻上方霎時出現(xiàn)整齊的弓箭手，張弓搭箭，只待令下。叔段未見城內(nèi)接應(yīng)，反被包圍，已知密信泄露，大勢已去，不由得大驚失色，急命隊伍掉頭撤退。一路倉皇，行至京邑城下，又與另一支鄭軍遭遇，對方兩百乘兵車，其行如一，其止如一，車輪過處卷起滾滾煙塵。叔段進退兩難，面如死灰，京邑顯然已被攻破，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狂風(fēng)起，戰(zhàn)旗飄揚；鼙鼓響，鼓聲震天。戈矛鋒利，甲胄寒光，兵士喊殺聲、武器碰撞聲、車輪滾動聲交織在一起。拼力殺退圍攻的鄭軍，我與兩名護衛(wèi)掩護叔段的戰(zhàn)車經(jīng)由鄢城向共國方向逃亡。繞過兩架山巒，轉(zhuǎn)入通向共國的小道，左邊是奔騰不息的溱河，右邊山巒溝壑起伏，極為險峻。身后，已不見鄭軍蹤跡，放慢速度，兵士稍做調(diào)整。
　　 馬蹄踏踏，我心憂憂。原以為叔段勝券在握，竟不戰(zhàn)而敗，落得如此狼狽。按照叔段的計劃，我們暫去共國再伺機而動。而我卻忍不住回首張望，不遠(yuǎn)處是我采藥常經(jīng)過的古道，古道盡頭就是洧川鎮(zhèn)，眼看漸行越遠(yuǎn)，不免生出離愁。
　　 叔段招我近前，之前的意氣風(fēng)發(fā)已然殆盡。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帛帕，神情凝重，低聲道：“本想功成后再議，當(dāng)下形勢危急，唯托你交于叔父?！蔽医舆^帛帕，墨跡從白色的絲綢背面隱約透出，是一封帛信。正在這時，忽聽遠(yuǎn)處駿馬嘶鳴，只見前方車蓋如云，整肅有序的喊殺聲由共國方向而來，漸漸逼近。后有追兵，前方又遇突襲，我們已進退無路，四面受困。
　　 叔段向車外看看，素來桀驁的眼神已經(jīng)光彩皆無。他雙手抱拳，拱手道：“事關(guān)京邑存亡，段在此謝過。”我倍感凄涼，還禮應(yīng)允，叔段吩咐兩名軍士保護我脫身。
　　 軍士先行跨馬沖進戰(zhàn)場，我緊隨其后，揮動長矛，奮力拼殺，蒼茫的大地又是一片殺氣騰騰。兩名軍士先后倒下，我體力漸漸不支。恰在這時，正前方?jīng)_出一批戰(zhàn)馬，馬上之人揮動長矛，帶著風(fēng)聲迎面刺來。我仰身后閃，躲開刺殺，長矛挑開了我的帽盔綢帶，帽盔落地，頭發(fā)散開。我假裝敗陣，接著反轉(zhuǎn)手臂刺了過去。乘對方躲閃之機，勒馬轉(zhuǎn)向準(zhǔn)備側(cè)面突圍，卻看到叔段立于戰(zhàn)車之上，一把明亮的長劍閃著寒光架在自己脖頸之上。我大吃一驚，喊道：“我來救你！”話音未落，肩膀一陣巨痛，于戰(zhàn)馬哀鳴聲中，我栽落下來。
　　
　　 二
　　 鮮血從體內(nèi)汩汩流出，滴嗒落下，與地上的血跡交織在一起。我想起身，頓覺全身如插萬把鋼刀，刀尖在肉里攪動，痛入骨髓。
　　 “段，你私緝武器，征調(diào)兵力，偷襲國都，危乎社稷，殃及下民。來人，帶回去！”說話的義正辭嚴(yán)，我看不清他的臉。
　　 “誰敢動我！”叔段手持利劍，迎風(fēng)立于戰(zhàn)車之上，白衣飄飄。他還是那個令我仰慕的素衣勝雪、洵美且武的勇士。我輕動嘴角，對他微笑，雖然他看不見。
　　 我看到叔段仰天長笑，笑聲在曠野中回蕩。余音漸隱時，利劍“哐啷”落地，鮮血噴向天空，夕陽被血色染紅，戰(zhàn)車上的叔段仰面緩緩倒下。我不知哪來的力量，猛然坐起，竭力大叫：不要，不要……
　　 “小姐，你終于醒了?！彪鼥V中聽到有人說話。我拼命掙扎，胸口卻悶到窒息。感覺有人在推我，終于，我“啊”地叫出聲，睜開了眼睛。
　　 我顧不上旁邊是誰，撫胸低頭大口喘息，整個人也從似真似幻的夢里醒來，有種死里逃生的慶幸感。意識清醒了，這才發(fā)現(xiàn)我躺在床上。燭光微亮，床前站著一個著宮廷服飾的中年女人，她對門口的年輕女子吩咐說：“去稟報國君，小姐醒了?！?br />　　 我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橘色的幔帳四垂，雕花木床，帳沿上掛著流蘇玉璧。我不由問身邊女子：“這是哪兒？你是誰？”
　　 “小姐，這是宮里。我是寺人采葛?！彼崧暣鸬馈?br />　　 “宮里？哪個國君？”我很驚訝。
　　 她笑了，服侍我半靠在床上，輕聲道：“這是鄭國，當(dāng)然是鄭國國君了。你昏迷兩日，國君已知道你醒了，即刻就來。”
　　 剛剛奇詭的夢境讓我出了一身汗，聽采葛這么說，我更是渾身冷汗涔涔，不曉得是怎么從戰(zhàn)場就到了國都，而且還在宮里。我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我被戈矛刺中，摔下馬，流了不少血，記憶也就此斷開。采葛取來錦帕，為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白色的錦帕在眼前掠過，腦中驀然閃過靈光，帛信？叔段的信！一時間我驚慌失措，在衣服中慌亂尋找，周身上下一無所獲。頹然發(fā)現(xiàn)，這件袖口帶有刺繡云錦的淺紫色輕紗長袍，分明就是女兒裝，早已不是盔甲。
　　 我靠在床上，非常失落。被識破了女子身份，信又不見了。無論信上寫了什么，都不能讓別人看到。
　　 “我的衣服呢？我原來的衣服在哪里？”我大喊著，掙扎著下床去找。采葛擋在床前，柔聲勸阻：“小姐，國君吩咐過，你的傷需要靜養(yǎng)，暫時不能外出。”我推開采葛，跳下床：“我沒有傷，不要攔我。”采葛阻擋不住，只好跟在后面。我在房間里左沖右撞到處翻動，囈語般嘟囔著：“這里沒有，這兒也沒有。對，院子里，一定丟在外面了。”
　　 “不用找了，你要的東西在我這兒?！彪S著一個洪亮的聲音，我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擋在面前。采葛急忙跪倒：“國君，我，我攔不住她?！?br />　　 他就是鄭國國君，鄭伯姬寤生。我收回即將邁出門檻的腳，不覺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眼前的鄭伯高大魁偉，威儀令令，劍眉星目下面容冷峻，神情難測。他把手中的白色帛帕甩在案幾上，冷冷地說：“你要找的就是這個吧?！?br />　　 我依禮跪坐，與鄭伯隔著一張案幾，明亮的燈光映在他冠玉般的臉上。聽叔父說，鄭國公族多出俊美之人，三代鄭伯均相貌堂堂，頎長健美，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鄭伯與叔段為同母兄弟，容貌相似。但二人氣質(zhì)迥異，叔段驕蠻霸氣，言談干脆利落。鄭伯沉穩(wěn)持重，話語冷若冰霜。尤其是他身上的氣勢，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我一時竟不知所措。
　　 “國君問你話，還不回答！”鄭伯身后跪坐的男人沖我厲聲責(zé)問，我這才回過神來。慢慢地拿過帛帕展開，上面只有兩行字：“玄靈之藥，魯?shù)烙惺?。取之用之，京邑興昌?！卑咨烈驗檎慈玖搜E，有些地方成了黑褐色。我凝視著干涸的血跡，感到胸口血流如注，內(nèi)心又疼痛起來。
　　 “玄靈之藥在哪？”鄭伯聲音不高，卻威嚴(yán)凜冽。
　　 “帛信非我所寫，我不知道?！蔽艺{(diào)整呼吸，放松心情，做好應(yīng)對準(zhǔn)備。
　　 “字出自段之手。他讓你送給何人？”鄭伯若有所思，語氣略微柔和了一些，等我回答。
　　 我沒有說話，小心翼翼地折起帛帕。曾聽叔父提及玄靈之藥，制藥人已不在人世，藥丸是否尚存，沒人知曉。依叔段信中所言，此藥定然還在。我疑竇叢生。
　　 “既然是叔段所寫，你應(yīng)該去問他?！蔽艺f道，語氣輕慢。
　　 “放肆，膽敢如此無禮！”這時，鄭伯身后跪坐的男人憤然起身，抽出寶劍。鄭伯揚起手掌，阻止道：“子都，你身為司馬，應(yīng)禮智兼?zhèn)?，事未查明，不可魯莽。?br />　　 我抬眼看去，此人身著玄冠，身軀健碩挺拔，俊俏中帶著一抹剛毅，嘴角抿起時微微上翹，滿臉傲氣。他收劍回鞘，猛撩衣襟，重新坐定，道：“國君，信在此人身上，她知情不言，當(dāng)殺之！”說完，沖我橫眉冷對。他這個神態(tài)讓我猛然想起戰(zhàn)場上那個舉矛刺向我的人。我暗暗咬緊牙關(guān)，真想沖過去打碎他的頭。我要先殺殺他的威風(fēng)，滅了他的狂傲。我微微一笑，對他抱拳施禮：“早聞司馬戰(zhàn)無不勝，無人能敵。今日一見，氣量甚是狹窄?！?br />　　 “一派胡言！我公孫子都堂堂鄭國司馬，不屑與女子爭高下，與庶民論短長。倒是你，不辯黑白，行為不義。若非憐惜你是女子，早成我的矛下鬼了?！惫珜O子都臉漲得通紅，望向鄭伯。
　　 鄭伯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淡淡道：“連日鏖戰(zhàn)，司馬想必勞累，帛信之事過后再議，都歇息吧。”說著，起身出了房間。公孫子都跟隨其后，出門前還狠狠地瞪我一眼。
　　 案幾上的帛信還在，我再次展開。如果玄靈之藥是巨毒，足以滅國，叔段尋找它，是想以毒攻敵，取得霸主之位嗎？如果不是，叔段為什么說此事關(guān)乎京邑存亡呢？或許，叔父能破解此中深意。
　　 夜已深，我輾轉(zhuǎn)難眠。
　　
　　 三
　　 雨后初晴，東方已明。金色的陽光灑落盈宮，空氣中氤氳著泥土清香，是一個晴好的春日早晨。
　　 醫(yī)者檢查了我的傷勢，已無大礙，恢復(fù)幾日即可痊愈。我根本沒在意醫(yī)者都交待了什么，神思游離。兩次出宮，都被侍衛(wèi)擋了回來。沒有國君的許可，我只能望高墻而興嘆。
　　 自上次國君問過帛信之后，我就被遺忘在這里，整日里只有采葛陪伴左右。她話語不多，對我禮敬有加。我問，國君是囚禁我嗎？她邊梳頭邊說，你初來時昏迷不醒，國君交待好生服侍。我問，我只是平民女子，為何如此善待？采葛細(xì)心地為我插上步搖細(xì)花，看著銅鏡里的我：杏目盈盈，粉面瓊鼻，唇若桃花。她細(xì)細(xì)端詳著說，小姐生就的貴人相。見采葛顧左右而言它，我便不再追問，推說房間太悶，想到庭院里走走，采葛為我披上風(fēng)衣，沒有人再阻擋。
　　 盈宮分前后兩個庭院，后庭種植有一大片木香，正是花開時節(jié)，黃色的花團層層疊疊，怒放于翠綠的枝葉中，棗樹生發(fā)得枝葉豐茂，秋季必是碩果累累。相比于田野鄉(xiāng)間，宮中花草樹木的生長也有規(guī)矩，不可無拘無束恣意妄為地生長，這里的景致多為人工修飾，不能引起我的興趣。倒是滿庭的風(fēng)吹來了花草的幽香，也將寺人談笑的絮語送到我的耳邊：“國君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一個女子，聽說與正夫人長得有幾分相像。你可見過她生得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