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愛好不多：一是抽煙，很兇，燒窯似的，鼻孔中整天濃煙滾滾；二是哄姑娘談戀愛，由于老三滿口黃牙，一身煙臭，加之技術(shù)粗糙，手段一般，至今革命尚未成功。好在老三韌性不錯，深諳屢敗屢戰(zhàn)真諦，哄跑一個，擇人又哄，直哄得天地蒼茫，杳無一女。
　　 如果說老三的哄女技術(shù)是自學(xué)，煙癮卻源于祖?zhèn)?。他父親不吸煙，但他爺爺吸，由于癮大，人稱“窯爺”。窯爺年輕時參過軍，是國軍的上尉連長，吸上了雪茄。四九后雪茄不吸了，想吸也沒地兒買，改吸潮煙，用煙管兒吸，走哪腰上都別著一支“槍”，哪怕是老虎追到腳后跟，癮頭兒來時，掏出火柴，嗤聲點燃，按在煙管上，吧吧啄上幾口再說。據(jù)傳他老婆去掐蓮蓬，不慎落水，大呼救命?！案G爺”正吸煙呢，見了也不慌張，連咂幾口，吸光了潮煙，拿煙鍋在鞋底篤篤一敲，敲出煙渣，這才“撲通”跳下水，老鷹捉小雞似的，把老三奶奶水淋淋拎出水面。
　　 “窯爺”自己是三好生，煙酒茶無一不精，卻嚴(yán)禁他兒子喝酒吸煙，見了就打。奇怪的是對老三卻很慫恿。“窯爺”一喝酒，必抱老三于膝，筷子頭蘸酒，抹他嘴里，辣的老三呲牙咧嘴，哇哇大哭，“窯爺”非但不哄，還一巴掌扇在屁股蛋上，罵老三娘們嘰嘰，不像爺們。抽煙時，遞煙嘴讓老三咂，老三嘴小，煙嘴兒大，老三很努力咂，小豬咂豬奶似的，咂得吧吧響，細(xì)細(xì)的煙從細(xì)細(xì)的鼻孔中竄出來，看得家人心驚膽顫。“窯爺”見了，卻哈哈大笑，夸孫子不是廢料，長大可以做軍師。老三奶奶說我們做將軍?！案G爺”一瞪眼說：“做將軍要能喝酒，酒是膽，是火，這小子只會抽煙不會喝酒，缺了膽火，做格屁將軍，做做狗頭軍師差不多?！?br />　　 “窯爺”的一番苦心沒白費(fèi)，長大后的老三果然癡迷吸煙，飯可以不吃，煙卻不可不吸?？上菦]當(dāng)上軍師，連兵都當(dāng)不上，不是肺部有陰影就是成份欠佳被刷。老三也不在意，心思全在那支細(xì)白的卷煙上，給人幫工，不管飯可以，不給包煙就甩臉子。
　　 老三吸煙很有自己風(fēng)格，人家是吸一支隔會兒才抽下一支，老三是一支連著一支，連軸轉(zhuǎn)，前支未盡，后續(xù)的早握在手中，手指甲上篤篤一頓，將煙絲兒墩墩實，空出一地，將殘部尾巴擰螺絲樣旋進(jìn)新煙，戰(zhàn)火又燃。一般人吸是邊吸邊吐，老三不是，他吸煙是真吸，吸一大口，緊抿嘴唇，將煙囫圇咽進(jìn)肚去，眼睛閉緊，有點痛苦樣子，鼻孔向上一仰，一股粗急的煙柱驟然噴出，火車龍頭似的，煙柱噴出咫尺，其勢欲竭間，老三張嘴一吸，煙柱回首，復(fù)入口腔，不浪費(fèi)一絲一毫，簡直有點慘無人道?；貭t后，這才放過這道煙，緩緩從唇間哈出圈圈，一漾一漾彌漫開去，老三這才睜開眼睛，兩眼電筒似的亮出光柱，精神十足。有人問老三一天吸幾支，老三仄著頭，厚唇抖抖的計數(shù)，大約算亂了，笑一笑說：“抽幾支不知道，但火柴是一根?！北娙肆R他亂說。后來細(xì)細(xì)一想，他確是燃一支火柴足矣。從起床至上床睡覺，他手中的煙不會熄滅，一旦斷了煙，那是如刨他祖墳般的大事。有一次，他上山扛樹，兩人一頭，“杭唷杭唷”往回抬，抬到半路，老三唇上之煙即將“光榮”，竟縮肩彎腰去扯草莖，搭檔肩上頓覺沉重，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撲地，大驚。好在這時老三立肩頂上，方才逃過一劫。
　　 過后搭檔罵他，要知道，扛樹一旦有人跌倒是要出人命的，倒地者很容易砸死，同扛者也要被樹震壞內(nèi)臟。問他要緊關(guān)頭彎腰干啥，是不是去撿錢？老三說不是，是扯草。搭檔不解。老三從地上扯莖茅草，纏在煙屁股上，稍稍續(xù)長一點，然后支起肩，深吸一口，將香煙殘部吸了個干干凈凈，得意說：“這叫節(jié)約?！?br />　　 自此，老三江湖地位確立，他爺是“窯爺”，老三遜兩輩，晉封“窯大”。無論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見了老三，都會敬上棵煙，道聲敬仰，似乎見到能吸煙的他很光榮似的。老三也不客氣，來煙不拒。他對帶過濾嘴的興趣不大，接了也會掐去吸，外人不明白，說過濾嘴能濾毒素，干嘛摘去。老三白一眼，“這叫穿著衣服洗澡，能洗痛快嗎？”老三心情好時，還會表演吐煙圈，一口能吐出五六十只煙圈兒。可惜其時吉尼斯記錄尚未東進(jìn)，否則真有可能為國爭光。
　　 老三有煙吸有飯吃，三羊開泰，諸事順利，日子過得很逍遙。但他父母卻急了，眼看老三二十有九，一只腳跨進(jìn)了而立之年，婚事卻沒有著落。姑娘看了一個排，老三媽摳摳索索積攢下的一筐雞蛋，一碗一碗打成糖雞蛋端出去，現(xiàn)在已所存無幾啦！還沒有姑娘點頭同意的。后來一打聽，方知是吸煙鬧的疫。姑娘們口徑大同小異：人倒馬馬虎虎過得去，要嫁也可以，但得戒煙。老三一聽，跳蚤似蹦一蹦，嚷：“頭可斷，血可流，要我戒煙做不到?！?br />　　 后來經(jīng)人介紹，找到個不討厭抽煙的，老三看后，不大中意，姑娘長得實在出類拔萃，不僅屁股如磨盤，腿似象足，一對“車頭燈”，探照燈似懸在空中，而且身碼比自個大了一倍還有找零。老三摸摸自己細(xì)腿，倒吸了口冷氣。可一想人家好歹是個女的，最要緊的，還不討厭吸煙，自己的境況，仿佛已無資格挑剔，便同意了。既然是談戀愛，就得像談戀愛的樣子，那時節(jié)目少，無非是爬山玩水壓馬路，最浪漫的就是吃頓晚餐，看場電影，女孩子情到濃時，頭就斜到男主肩上去。老三沒被女孩子斜過頭，想想都熱血沸騰，就約了姑娘去吃飯，飯后看電影。
　　 姑娘精心打扮了，穿一身薄如蟬翼的真絲緊身裙，粉色的內(nèi)衣隱約可見，武裝帶勒進(jìn)肉中，肥膘便一圈圈外溢，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一枚五花大綁的肉粽，波濤洶涌而來。老三很開心，點了一桌子菜，開了啤酒，兩人邊吃邊聊，畫面和諧。姑娘嫌熱，老三走去開了風(fēng)扇，叼著煙回到座位，續(xù)上支新軍，很愜意地猛吸一口，金魚吐泡泡似的，吹出一嘟嚕一嘟嚕的煙圈來。突然，姑娘一聲“媽吔”，觸電似的跳出座椅，雙手亂拍前胸。老三一看，明白是他續(xù)煙時沒續(xù)實，煙屁股被風(fēng)扇刮脫，飛到姑娘胸上。這真絲衣見火就裂，嗤——就燒個大洞，露出一片白肉。姑娘大怒，反手就給老三一掌，口中拉警報似的，嗚——的一聲長嚎，上來就揪住老三，連哭帶鬧，亮出九陰白骨爪一頓亂撓，老三臉上瞬間成畫家筆下的油畫，粉紅為主，佐以它色，百花齊放了。姑娘施工畢，這才扯上挎包，以手覆胸奪路而走。剩下老三如一棵圣誕樹樣僵在一隅，欲哭無淚。
　　 婚事自然告吹。經(jīng)此一役，老三似乎對吸煙之事起了疑惑。可看看周邊，煙民一堆兒一堆兒的，還不是照樣娶妻生子！要怪只怪自己不走運(yùn)，怪女人矯情，更怪這斷命的煙蒂頭好色，什么地方不好落，落人胸部上，奶奶的，可惡！
　　 問題是他父母不這樣想，為了早日抱上孫子，下了最后通牒：要不戒煙，要不分家另過。老三抗議被強(qiáng)勢彈壓，勉強(qiáng)同意試試。不過附了條件，戒煙期間，每天得炒黃豆一碗，直到戒掉煙癮。
　　 吃炒黃豆戒煙，是土法之一，嗜煙者一旦開戒，口中要淡出鳥來，惶惶不可終日，炒上碗豆子，香噴噴嚼著，注意力一轉(zhuǎn)移，時日一久，其癮自滅。這些道理，老三父母也知道。黃豆老三媽倒存了一斗，是明年的種子，炒吃了，還種個啥？便默不吱聲。老三爸支走老三，說：“傻婆子，一斗黃豆值幾個錢？老三一天三包煙，最便宜的‘大紅鷹’也要一角三，一天三毛九，一月十幾元，你會不會算賬？炒！別說一斗，二斗也炒?！?br />　　 自此，老三開始戒煙。早起，他媽炒上一碗豆子，香香的裝進(jìn)老三口袋，老三去干活，走一步摸一把炒豆子，老鼠似的“咯咯”嚼吃，不到半天，一碗豆子吃了個滑塌精光。下午又讓媽炒一碗，他媽疑惑：“這么快吃完了？”老三說：“我煙癮大，吃少了癮蟲子壓不死?！崩先龐屢宦犛欣?，又炒一碗。
　　 這樣過了一禮拜，一斗豆子炒吃了，老三爸又去買回一斗，花了五元。看看老三，煙是不抽了，一天到晚“骨落落骨落落”吃著豆子，人也白胖起來。老三媽好開心，逢人就說兒子戒了煙，還去打聽從前說過媒的姑娘，放出風(fēng)去：老三戒煙成功啦！有緣的可以來相親啦。
　　 很快過去一個月，老三吃了四斗豆子。老三媽覺得差不多了，準(zhǔn)備不炒了。老三一聽大急，“我這煙癮蟲子快要餓死了，你就不炒了，是不是想它活過來？”老三媽一聽，回頭大叫：“老頭子，買豆子去?！?br />　　 兩個月過去，老三還要吃。三個月過去，老三繼續(xù)吃。老三媽罵老三爸：“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這下好了，本來一月十幾元，現(xiàn)在二十幾元。我不炒了，讓他抽去，抽死他?！崩先肿プヮ^皮，嘆了一口，不吭聲。
　　 老三復(fù)吸，煙癮劇增，愈抽愈兇，直抽得發(fā)似飛蓬，臉如骷髏，本來尚有肌肉埋伏的屁股，這時也被剿滅，只存一個骨架，套身大了號的中山裝，一蕩一蕩的飄在田疇間，倒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未幾，又患了咳嗽，沒痰，“啌啌”干咳，咳成只煮熟的大蝦，腰彎成個問號，好不容易咳出點兒痰，如一枚鐵蠶豆，吐地上骨碌碌滾走。
　　 村里治安前所未有的好。老三喜歡摸兩把小麻將，習(xí)慣晚睡，只要他散了場，冷風(fēng)一吹，就開始“敲鑼”，夜深人靜，只要他途經(jīng)，“鑼”聲必至。一時群犬狂吠，雞飛鵝跳，小偷聞之，亦即遁跡而去。
　　 這樣過了數(shù)年，老三瘦得脫了人形，眼窩深陷，黑洞洞如兩口枯井，似乎有森森冷氣冒出。唯一不變的是吸煙，躺在南墻向陽處，一支接一支吸。老三媽急了，送他進(jìn)了醫(yī)院，肺部拍了片，老三爸提著片去找醫(yī)生，醫(yī)生看了，手摸著下巴，不說話，敲了敲片子讓老三爸看：膠片上的肺如一床爛棉絮，烏黑黑千瘡百孔。
　　 老三過世七天，他媽來給他做七，幾碟子祭品，兩床紅紙包裹的“金條”，點火焚燒，火旺時掏出幾包煙，拆散了一支一支丟進(jìn)去，邊燒煙邊嘟囔，“老三啊，那邊有煙么？沒有媽給你燒點兒，你抽多點，抽完了就托夢給媽，媽給你送?！崩项^一聽不樂意了，罵：“你個傻婆娘，他就是吸煙死的，還抽？是不是想他死快點？”老三媽淚珠兒一串串滾出來，哭著說：“老三啊，不是媽狠心，媽是想你早死了，好早點投胎做人去。”
　　 老三爸一聽，仰了頭看天。
　　 天空很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