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父親(散文)
父親是個鐵匠。
小時候,我還沒爐臺高,就常常幫父親拉風箱,拉得腰酸臂痛的時候,父親自然接過風箱桿,自己一手拉風箱,一手握鉗子,還時時注視著爐火中的鐵。
我就站在一旁,望著父親的模樣兒:整個面部被炭灰染作了黎黑。汗水不斷溢出,炭灰不斷沾濡,儼然涂上一層菜油攪拌的鍋底灰。爐火逼照,熠熠放光。只有那雙眼睛,沒有蒙上灰塵,展示著爐火一般的生氣。手,更是難看了,黑得那么枯燥,裂得那么粗糙。手掌手背全是口子,縱橫交錯的,粗粗細細的,不流血,也不是那么紅生生的,或白生生的,總是皮上裂口,口里又長皮。尤其虎口,長期握錘子、鉗子,磨出牛皮一樣的繭子,乍看起來倒有些光潔呢!
問父親疼嗎?父親笑笑:當學徒時還流血呢,現(xiàn)在根本不疼。那張厚厚的圍在面前的遮火皮,被鐵屑火星燒得大窟窿小眼的,甚至連衣服的胸部和袖口都燒得大洞小孔的。父親身上失火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往往嗅到布煙臭,才遍身檢查。如趕上搶火色打發(fā)火,即使火燒皮肉,也不停下手中的錘子。
把他那副模樣兒從頭到腳一看,我奇跡般地為父親作了一首詩:“男兒當鐵匠,滿臉黑咣咣,十冬臘月手腳忙,落得幾件破衣裳?!?br />
父親打得一手好家業(yè),無論刀具鋤具,鋼火極好,極耐用。羅家埫方圓幾十里,沒有一個不請他,沒有一個不夸他。
打一天鐵,晚上不喝一點兒酒,活活血脈,醉醉筋骨,則是十二分痛苦的事情,渾身就疼得像散了架,實在受不了,父親就發(fā)出哭一般的哼聲。那年月窮極,酒異常緊張。十有九夜,父親總是疼得在床上哭,腰痛得伸不得、蜷不得、翻不得。直到次日撿起錘子鉗子咬牙打一會兒鐵,身子才逐漸活泛,腰痛才漸漸兒好轉。
我得為父親搞點兒酒呢,奇想!
青哥是我的好伙伴,他爹是生產(chǎn)隊長,他家有酒。
“有酒嗎?”
“爹剛搞了兩斤苕干酒。”
“搞半斤給我,明天再幫你打一簍豬草。”
“不敢,爹要打死我!酒是爹的命!”
“倒半斤酒出來,灌半斤水進去?!?br />
“說話算話,再打一簍豬草!”
“不打豬草我是狗,是毛臉畜生?!?br />
豈止是半斤酒?簡直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我把酒悄悄別回家,藏起來。
月亮剛在山崖露臉兒,我就悄沒聲兒鉆入屋后竹林搖斑鳩。我知道那一叢密匝匝的竹林下有成堆的斑鳩屎,斑鳩必定每夜都扎在那密密的枝葉里過宿呢!仄入竹林,雙手握竹,冷不丁用脆力一搖,睡熟的斑鳩撲撲楞楞掉在了我的腦袋上,趕緊舉手胡亂一抓,果真抓住了一只。斑鳩在我手中咕咕叫。攥緊,再攥緊,內(nèi)心的歡喜簡直要蹦出來了,那是世上最神奇最得意最偉大最幸福的時刻!
嗬,不等到屋,斑鳩攥死了,垂了腦袋。死了比飛了千個好。捋了毛,遞給娘:“娘,快快兒把它弄熟,爹下爐子好吃?!?br />
不一會兒,斑鳩肉奇異的香味兒滿屋子鉆……
娘用箸夾一砣兒要我吃,我說:“我才不喜歡吃呢!”其實,內(nèi)心里想得吞口水。
父親下了爐,娘把白氣冒冒的斑鳩肉往父親面前桌上一頓。我把那半斤苕干酒從房屋里取出來,也往父親面前一頓。
父親傻了眼,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斑鳩和酒發(fā)呆。
“爹,斑鳩下酒,沒說的呢!好好兒喝一頓吧!”
父親酥酥地打了一個驚顫,眼一瞪,雙手神經(jīng)質(zhì)一攤,舌頭也牽出了半截兒。娘站在一旁說不出話來。
“哪兒來的酒?”半晌,父親才回過神鄭重地問。
“五兒,你在哪兒弄得酒呢?”娘問。
“喝吧,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搶的?!蔽艺f。
“得說清來路!”父親的面色由微微兒的感激陡然轉作了陰。
我知道父親的脾氣。在父親面前還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好。便和盤托出。
“啪——”父親拍案而起,“大膽!”
酒瓶一蹦、一倒、一滾。父親趕緊抓起來。
面我而立的娘嚇退了三步。
父親的面色急劇地變化著,鼻孔的氣直呼啦呼啦響:“手,拿出來?!?br />
我雙手平平支在父親面前。
“啪,啪——”
娘退到了灶門口。
父親立在那里,大山一般的沉靜,大山一般的穩(wěn)重,大山一般的威嚴。良久,用了悲憤的語調(diào)說:“把酒捧著,到趙家去?!?br />
我像個被活捉的賊一樣,拎著贓物,走在父親前面。我恨透了父親,他簡直不通人性,不領情。
父親向趙家誠懇地道了歉。又叫我雙手把酒遞還趙家,并向趙家作檢討。
月亮圓圓滿滿,像是固定在天上,地上的月光像是潮了厚厚一層霜。
“五兒,坐會兒吧!”歸途中,父親突然叫住了我,聲音很平和。
我和父親坐在路旁被砍了多年的老核桃樹蔸子上。
“月亮亮不亮?”
“亮?!?br />
“干不干凈?
“干凈。”
“人生在世,就要像月亮一樣明亮、干凈。你爹是鐵匠,給別人打鐵,從不分窮富。有錢給的好好兒打,沒錢給的也好好兒打。做人就像打鐵,要誠,要實實在在。長大了,靠自己的雙手勞動,給大人掙一分孝心,大人心里踏實,不虛慌?!?br />
………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
——寫于1996年5月馬兒壩
散文隨筆樣樣行。
江山《凝思》憶往事,
灑向柳岸都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