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雪從民政大廳里緩緩走出來，“我這是咋啦，雙腿發(fā)沉，身子發(fā)飄，心里空落落的?！贝貉┞曇艉苄。匝宰哉Z，小到只有自己聽得到。畢竟離婚不是件可以招搖的事情，自己也沒有必要向全世界宣布。再說，就是向全世界宣布又會如何？有些人怕正等著笑話呢！算了，自己的命就該自己承受。春雪抬起手，把垂在鬢角的兩縷頭發(fā)向后捋了捋，努力平息著有些失落又有些躁動的心情。天上飄著一些白云，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有點勉強。
　　 陽光直射過來，明晃晃的。踩在大理石鋪的地板上，卻覺得地有點不平。
　　 “與萬里生活了六年，到頭來竟然走到了今天這步，唉！”隨著長長的一聲嘆息，引得旁邊路過的人轉(zhuǎn)過了臉。
　　 今天一大早，春雪和萬里就來到民政大廳。春雪比萬里來得早，左看又看就是不見萬里的影子?！八@個人就是這樣，連離婚也拖沓?！?br />　　 還沒到上班時間，民政大廳的門就打開了。“是為了方便來辦事的人吧？現(xiàn)在政府都在提升服務質(zhì)量，增加了不少便民措施?！贝貉┻呑哌呄?。
　　 這里人頭攢動，熱鬧，會讓人想起同樣熱鬧的菜市場。春雪知道，來的這些人中，有的是來辦結(jié)婚的，有的是來辦離婚的。辦結(jié)婚的那些人，單從臉上的表情大概就可看得出來——喜悅、激動，這些人類創(chuàng)造的美好詞句仿佛都印在了他們的臉上；辦離婚的那些，基本上從臉色也看得出來。一般來說，他們臉色比較陰沉、灰暗，笑臉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說是基本，就是說有例外的情形。
　　 這不，眼前這對夫婦，雖然是來辦離婚的，但臉上卻呈現(xiàn)著激動，其程度甚至超過那些來結(jié)婚的。春雪有點鄙視，她知道，這倆貨是為了規(guī)避賣房風險來辦假離婚的。兩口子本來過得好好的，一覺睡醒，說離就離了。一離，每人就名正言順地各自擁有了一套住房，偷逃國家稅收，個人占了便宜。
　　 “呸，蛀蟲！”春雪心里暗自罵了一句，估計自己的臉拉得比球鞋底還要長，很難看。春雪把臉轉(zhuǎn)了過去，卻看見了萬里，萬里正向她這邊走過來。春雪習慣性地白了萬里一眼。萬里倒顯得很平靜，臉上并沒有多少反應。
　　 這是老地方了，結(jié)婚的時候來過一次，離婚的時候來過好幾次，春雪和萬里與辦事人員很熟。感覺他們素質(zhì)挺高，辦事很周全。春雪和萬里來辦離婚，他們并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問三問四，問完了，好言相勸：“你倆冷靜冷靜，十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呢，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說?！薄罢娴囊x了，也不在乎這幾天?！笨创貉┖腿f里轉(zhuǎn)身要走，工作人員慢條斯理地又補了一句。
　　 這次，工作人員抬眼瞄了瞄，見是春雪和萬里，知道這倆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便再沒二話，麻溜辦事，填表，蓋章，按手印，只幾分鐘，以舊換新，春雪和萬里手上的舊本本就換成了新本本。
　　 春雪攥著新本本，心里有些傷感。本本，顏色仍然是紅色的，跟棺材紅差不多，在刺眼的燈光下賊亮。春雪苦笑了一下，“本本換本本，這是生活給自己開了個玩笑。”
　　 街道上，車水馬龍，過往的人們行色匆匆。一對小年輕手拉手從春雪的眼前眉飛色舞有說有笑地走過，“看起來，剛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與他們并沒有半毛錢的關系?！贝貉┑难例X莫名其妙地有點癢。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兩人已經(jīng)共同走過這么多年，有些東西應該似海深吧。”春雪停住了往前挪著的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萬里。
　　 萬里還是萬里，還是熟悉的那個樣子，戴個眼鏡，文文靜靜，斯斯文文的。也許是工作的壓力，不到三十五歲鬢角已經(jīng)有了一些白發(fā)。
　　 “你再抱抱我吧?！贝貉┑穆曇艉苄?，話語中似乎帶著懇求。萬里楞了一下，沒想到已經(jīng)到這個時候了，春雪竟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昂?！”萬里雖然猶豫，但還是從嘴里吐出來一個“好”來。
　　 不就是抱一下嗎？萬里伸出了雙手。
　　 這說是抱，還不如說是春雪靠在了萬里的胸前。這一抱，春雪絕望了，原本擒在眼里的淚水，又硬生生地縮了回去?！把矍暗倪@個人，怎么感覺這么陌生？”春雪推開了萬里。
　　 春雪轉(zhuǎn)過臉，假裝擦去眼里的灰塵。天空里，那幾條纏繞的白云已經(jīng)分開，正隨風慢慢散開，“估計它們這輩子再難得相見了?！贝貉﹪@了口氣?！跋胂胍舱嬗悬c好笑，以為就這么結(jié)束了，萬里會有些許的內(nèi)疚，還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淚流出來，是自己多慮了?！?br />　　 “面對這樣一個冰冷的木偶，自己還會有會什么眼淚？”一陣陣涼意襲來，春雪禁不住打了一個冷噤。旁邊的人好奇地看了一眼春雪，可能覺得奇怪，這么大的太陽，怎么會打起冷噤？
　　 罷罷罷，離了也好，離了就再也不用跟這個討厭的家伙生氣了。這個農(nóng)村來的土包子，吃飯吧唧嘴，喝湯喝出聲，襪子要幾天才洗一回……
　　 離了也好，這個男人，怨天尤人，缺少擔當，非要和我離……
　　 春雪還在埋怨，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了，“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數(shù)落他干什么呢？”
　　 春雪抬手看了看手表，知道又要到了接兒子的時間了。
　　 春雪的兒子叫洋洋，今年十一歲。一想起兒子，春雪就心痛，洋洋才讀五年級，語文數(shù)學考試就不及格了。
　　 “你們家長還管不管？”老師在家長會上，當著那么多的家長，不留一點情面。輕輕的一句話如重錘一般敲在春雪的心上。就是，洋洋這樣發(fā)展下去，到初中怕要考個位數(shù)了。春雪臉頰發(fā)燙，恨不得地下有個縫鉆進去。一個高中生加一個大學生帶出了這樣的孩子，這是頭發(fā)提豆腐——沒法提了。
　　 “萬里，你得給洋洋好好輔導輔導?！贝貉┼嵵仄涫碌貞┣?。萬里笑笑，笑得很勉強。在春雪看來，萬里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嘲諷。果然，萬里說，“我自己從小到大就沒有人給輔導過，不也照樣考上大學了嗎？”萬里頭也沒抬，話語中自豪多于解釋。
　　
　　 二
　　 萬里的歷史，春雪很清楚，兩人在談戀愛的時候，春雪就像聽磁帶一樣，反反復復聽過好多次了。
　　 萬里從小跟著爺爺奶奶，是個留守兒童。爺爺奶奶上年紀了，沒有文化，他們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遇上簽名就按個手印，“反正有十個指頭呢，要怎么按都行?！边@是爺爺?shù)脑?。所以，萬里的吃和住，爺爺奶奶管得了，而萬里的讀書學習，爺爺奶奶實在沒法管。
　　 “我自己從小到大就沒有人給輔導過?！比f里的這句話的確是實情。萬里說過，讀書，一靠老師二靠自己，但主要還是要靠自己，老師只是外因，自己的努力才是內(nèi)因。
　　 “入門靠師傅，修行靠自己。”在萬里看來，讀書無異于一場修行，得一門心思，心無旁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沒點毅力肯定不行。
　　 萬里他們的村子有四五百人，村子坐落在兩山一溝之間。山叫丫巴山，溝叫清水溝，村子叫凹子村。當年，萬里考上大學的消息，就是從沿海的大城市，一路傳來，翻過丫巴山，順著清水溝來到凹子村的。
　　 聽到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們顯得既平靜又不平靜。
　　 說平靜，是因為人們知道萬里成績一直很好，一定會考上?！凹偃缯f是參加馬拉松比賽的話，萬里就是一直跑在前頭的那個人。”村長指著電視里正比賽的畫面打了個比方，“萬里考上，理所當然！考不上才怪！”村長說這話的時候，使勁擰滅了手上的煙頭，神態(tài)就像是在召開村委會會議要做最后總結(jié)時一樣。
　　 說不平靜，是因為萬里是凹子村從盤古開天辟地以來誕生的第一個大學生。村民們一講起來就激動，尤其是那些有小孩的家長們，講東講西，往往都會繞到萬里的頭上。
　　 凹子村為了慶祝萬里考上大學，村長安排，專門放了三天免費電影。熱鬧的情形，直到現(xiàn)在大家還記憶猶新。
　　 “楊萬里，你這是放屁！你那是什么年代？現(xiàn)在又是什么年代？洋洋小學考試都不及格了，還能考上大學？”
　　 春雪氣急敗壞，近乎歇斯底里的喊聲把萬里從遙遠的凹村子里拉了回來?！按髮W生，大學文憑，這是敲門磚，你知道不？！”看著萬里有點發(fā)愣，春雪繼續(xù)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不少好點單位都要求是研究生了？”
　　 萬里知道，只要這個話匣子一打開，春雪的話語即如江河決堤，定會滔滔不絕。然后就是兩人的爭吵，當然也會像磁帶一樣，反復播放?！安痪褪亲x書這么點破事嗎？”萬里始終憋著一肚子氣。
　　
　　 三
　　 “讀書，讀書，你得會歸納總結(jié)呀！否則，你讀再多的書，做再多的題都沒用。不過腦子，那哪成？”想想自己的讀書經(jīng)歷，再看看洋洋讀書的陣勢，萬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讀這么點爛書，咋就那么費勁呢？該不是遺傳了你親媽，模樣好看腦子不好使吧？”
　　 春雪的確長得好看，一雙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地會說話。當初，就是這雙大眼睛一忽閃，把萬里的心給忽閃化了。在萬里看來，春雪模樣俊，嗓門亮，全是優(yōu)點，看哪兒哪兒都順眼。
　　 萬里的婚姻也曾經(jīng)是個大問題。萬里高不成低不就，就想找個自己中意的。村子里與萬里一般年紀的小伙伴都早當?shù)?，有的孩子都快要讀初中了，萬里卻遲遲不見動靜，萬里的爹媽都快急死了。
　　 一直快三十了，萬里終于找到了對象，盡管對方還帶個小孩，萬里的父母仍然十分高興，“人家都要當爺爺奶奶了，實在等不得了?！备改覆辉敢膺@樣一直等下去，畢竟萬里是凹子村公認的成功人士，再不結(jié)婚，就要成為反面教材了，成為大伙的笑柄了。人們已經(jīng)在背后議論了，“瞧瞧，讀書，讀書，讀書讀憨了，連討媳婦那么美的事情都不會想了。”
　　 萬里的歷史是一個典型的“土飯碗”換“鐵飯碗”的歷史。當萬里讀大學時，早抱定了考公務員的決心，提前做了準備。萬里清楚笨鳥先飛的道理，“別人還沒起床，自己早飛出去一大截，其結(jié)果，肯定比別人要飛得遠?！?br />　　 萬里畢業(yè)后，參加考試，筆試面試雙料第一，很順利地進入了公務員行列。
　　 辦公大樓坐落于市區(qū)繁華的街道旁，辦公室窗明幾凈，寬敞明亮。站在窗子往外看，街道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時不時也會看到一些推車挑擔沿街叫賣的人。每當這時，萬里就會想到自己的過去，就會想到遠方的父母?；蛟S，他們正在往山上背東西，或許，他們正在田間地頭里勞作。
　　 萬里家有三畝三分地，都在半山腰上。山地高低起伏，不能用機械耕作，全靠人力。肥，要一背簍一背簍背上去，收獲的苞谷洋芋，也要一背簍一背簍背下來。
　　 萬里三歲的時候曾跟著父母到地里干活，一失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要不是下面一顆小樹伸出援手，正好擋住了去路，萬里的小命恐怕休矣。這件事后，萬里的父母寧愿狠心把萬里關在家里，再也不敢把他帶到山上。
　　 萬里被父母用根細繩栓住腳，拴在床腳，又用把鐵鎖把大門鎖山，任萬里怎樣嚎啕大哭，就是不給解開。萬里哭累了，就無趣地睡去。“只有等睡醒再哭了。”萬里的父親還想對萬里的母親來個幽默，不成想，一句話把萬里母親說得淚如雨下。但是，淚如雨下又如何，萬里的父母清楚，人的命只有一條，要是命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到萬里大了許多，身上有點力氣的時候，萬里就可以上山了。不過，這不是去玩耍，而是要幫著父母干活，萬里也要到地里揮動鋤頭，也要背起背簍與父母一樣背上背下。人們都知道，農(nóng)村就是這樣，大人和小孩都沒得其它更好選擇，“如果說有好的選擇，那就是只有好好讀書，這樣就可以走出大山?！比f里記住了老師的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咧！”老師怕同學們印象不深，又來了一句。這些話勾起了萬里許多美好的憧憬和遐想。
　　 萬里讀清江中學時，第一次離開了家。
　　 清江中學的條件當然比凹子村小學好多了。凹子村小學建在半山腰上，一不下心，一腳踩空，人就會像塊石頭一樣滾下山去。所以，師生平時行動時刻要小心。清江中學好多了，學校建在一座山包上，山包還算平坦，師生行動起來沒有像凹子村小學師生有那么多的顧慮。
　　 清江中學除了教學樓、辦公樓外，還有兩塊籃球場。籃球場很周正，長寬都執(zhí)行國際標準。校長說，喬丹打球的籃球場也是這樣的長這樣的寬。
　　 “喬丹是誰？”萬里好奇，邊上一個同學說，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這雙籃球鞋就是喬丹牌的，鞋幫子上正在要扣籃的就是喬丹！“喬丹是百年不遇的籃球天才，他的粉絲遍布世界各地，我就是其中一個?！边@個同學懂得挺多?！皢痰づ苹@球鞋是以喬丹的名字命名的品牌，我這雙買了999元呢！”
　　 說這話的人，叫張助友，萬里喊他“張豬油”。萬里這是諧音聯(lián)想，萬里覺得這樣好記好喊。老師說過“教學工作，教師是主導，學生是主體，學法是主線，辦法是生產(chǎn)力?！比f里牢牢記住了最后這句，諧音聯(lián)想就是萬里經(jīng)常使用的好辦法之一。
　　 “張豬油”是個城里人，與萬里他們農(nóng)村人不一樣，穿著，說話，始終透著一股洋氣。在萬里看來，“張豬油”一口地道的城里話，基本上與普通話沒有什么兩樣了。聽說，“張豬油”是因為在城里調(diào)皮搗蛋，他父母管不住他了，沒辦法，才把他“流放”到這里的。這地兒窮山僻壤，交通不便，基本上也沒有什么娛樂設施，“張豬油”偶爾只能打打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