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念】別離(散文)
一
在我?guī)缀鯖]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的時候,調(diào)令突然來了。
上周五,我正在食堂吃午飯,趙書記端著飯碗走過來,一邊嚼著包子一邊對我說:“你的調(diào)令來了,下周一就去教體局報道?!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的當(dāng)空,他又繼續(xù)說:“你抓緊和年級主任交接一下,好讓他安排新的班主任?!蔽业拇竽X一片空白,下意識地胡亂吃了幾口飯,包子在嘴里早已嚼不出任何味道,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走了,孩子們怎么辦?我怎么去和他們說呢?”
剛才食堂里還挨挨擠擠的人群,一下子像被一陣風(fēng)卷走,只剩下幾個阿姨在收拾桌面。我放下碗筷,機械地走出餐廳,一步步向教室挪移。
就在昨天,因為有點事,早自習(xí)我就沒過去(以往,我?guī)缀趺刻於紩ソ淌遗愫⒆觽兩铣孔x)。早飯后,當(dāng)我問王蕊晨讀情況怎么樣時,胖胖的班長王蕊一字一句地說:“有的學(xué)生不好好背書,一個勁地問班主任怎么沒來?還說想班主任了?!蓖跞锏脑捵屛倚念^熱乎乎的。這幫孩子,還真離不開我了。如今,我卻真的要走了,孩子們舍得我么?何況,我也舍不得他們啊!
教室里,孩子們像往常一樣,埋頭做中午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轉(zhuǎn)了一圈,硬是沒張開口。王浩楠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我。我知道,他是什么也不會看出來的。因為每次進教室,他總是這幅表情,上下打量我一番。我敢保證,要是讓他閉上眼睛說出我穿的什么衣服,他一定答不上來。他這種看,就是習(xí)慣了我的出現(xiàn)吧!我想說,我何嘗不習(xí)慣一打開教室門就看到四十五個孩子在靜靜地學(xué)習(xí),靜靜地等著我呢!?
我感覺越來越離不開他們了。尤其是孩子隨在高中教書的爸爸讀高中以后,沒有任何心事的我?guī)缀跽麄€身心都撲在這幫孩子身上。即便是周末去看望他們爺倆,我也是趕在周日下午回校,為的是周一早上能陪孩子們上晨讀。
和孩子們在一起最開心的時光,當(dāng)屬每天的快樂大課間了。我和孩子們不分彼此,一起跳繩,一起甩繩,將繩子甩得飛快,然后看著徐家森、魯立志臉漲得通紅,抿著嘴彈簧一般跳個不停,我們也便累得彎倒腰,笑得肚子疼。我也曾被孩子們“使歪”,看我累得實在跳不動,他們也會開心的要命。這個時候,總會有幾個孩子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繩,我便在喘息間,看著孩子們在歡樂的海洋里繼續(xù)歡騰。
二
教室里靜極了,只可聽到孩子們的翻書聲和幾聲咳嗽。我鼓了鼓勇氣,上班二十一年來,除了第一次上講臺張不開嘴外,這么多年,這么為難,還是頭一次。
“有件事得和大家說一下。”只一句,我就卡住。
我的話一出口,有的孩子抬起頭,帶著詢問的眼光看向我;有的孩子繼續(xù)寫作業(yè),就像往常一樣。
“我不知怎么開口?!边@句說得更加艱澀。那個以往不用起草就說個沒完的我哪里去了?
我感覺我的話一出口,眼淚就要流出來。我趕緊閉上嘴,快步走到教室后面,臉轉(zhuǎn)向后黑板。
“班任,什么事?盡管說,不會又是收費吧?再收,我們就不上了?!笨熳斓耐跫o(jì)銘開玩笑地說,還有幾個孩子一起附和。
前兩天剛收了本月的餐費和下學(xué)期的教輔費,難怪孩子們會這么想。
不能再拖延,不然,還有很多事等著處理呢。于是,我鼓足勇氣:“同學(xué)們,我再也不會找你們收費了?”
“為什么?”
“因為我要調(diào)走了?!蔽夜淖闼械挠職?,一口說出來。恐怕斷了鏈子再也接不上。
我的話一落地,教室里像燒開的油鍋里迸進一滴水,滋啦一下炸開了鍋,孩子們七嘴八舌議論開來。但只一瞬,教室里便迅速安靜下來。
“班長哭了!”不知誰喊了一聲。班長王蕊此時正坐在講臺上,自我任班主任以來,那里就是王蕊的第二張課桌,為的是方便觀察和管理學(xué)生。我不敢抬頭看王蕊,我看到徐家森兩只掌心厚厚的手又捂住了眼睛,就像以往我一說到令他感動的事他就會哭一樣;王紀(jì)銘兩只手也開始在臉上交替著擦拭。教室里再沒有人說話,只有低低的抽泣聲,我不敢再呆下去,抓起窗臺上的包,快速走出教室,擦掉早已爬滿臉頰的淚水。
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關(guān)上門,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又往學(xué)校走去,因為下午學(xué)校開期中考試表彰大會,還有許多事情要安排。
一進教室,魯燁煒就跑過來,遞給我一張紙:
祝
班任一路走好,我們整個班都會記得你的好,再見!
不用惦記我們,我們一定會好好學(xué)習(xí)!(此處還畫了一張笑臉。)
身體健康!天天開心!
落款是魯凱、魯燁煒、高維雙、高雙維
后面還贅有“留言”兩個字。
我看完,便把紙折疊好放到兜里。心想,這四個孩子不學(xué)習(xí),轉(zhuǎn)變角色倒是挺快的。
我繼續(xù)和孩子們交代了很多,包括我走后,孩子們該記住的、該做到的。我還告訴他們,我是一名基督徒,我之所以對他們這么負責(zé),其中,除了師生之愛,更多的是我用基督的愛來愛他們。
此時,年級主任領(lǐng)著新班主任來交接,眼看也到了開會的時間,我和孩子們的告別便告一段落。
樓下,頒獎會開始了,我在辦公室里忙著收拾整理辦公用品。徐老師坐在一旁,插不上手的樣子,我們雖然都不說話,但是,我能感覺到我們之間的那份不舍。后來徐老師的一篇日志讀得我感動至今,其中一句——“你都不知道,你這一走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那么不舍,那么有力,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此時,范賢強跑上來,喊我下去,還說其他班的班主任都在,就我不在。語氣、眼神里滿是依賴。我趕忙放下手里的一切,和他一起向樓下走去。剛走出辦公室,他就將一張折疊好的紙遞給我,說是送給我的。我接過來,放到兜里,心里滿滿的都是感動,我知道,那是老范的心里話。
我們邊往樓下走,老范邊夢囈似地說:“俺娘來,怎么夢里一樣……”老范的無助,一如我剛聽到調(diào)令來時的無措一樣,這份不舍揪得我的心生疼。我知道,我的突然離開,讓他一下子措手不及。就像上次,我們之間那場爭執(zhí)一樣。他的年少青澀,他的叛逆期輕狂,他的剛剛醒來卻還似沉醉在夢里的狀態(tài),讓以往乖巧、聽話的他變得執(zhí)拗、不可理喻。他一句句緊逼我的話,不斷挑戰(zhàn)著我忍耐的極限,他突然間變得陌生的臉和冷漠、挑釁的語氣讓我在眾多同學(xué)們面前一下子慌亂、無措、憤怒,這是我天天寵著、哄著的那個范賢強嗎?終于,我忍無可忍,我用上所有的力氣,將教室的門使勁甩上?;蛟S,這巨大的聲響一下子驚醒了剛才似乎還處在睡夢中的老范,他幾乎像風(fēng)一樣沖出教室,攔在我前面,我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涌流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吹轿业难蹨I,老范更慌了,他語無倫次地說“俺娘來,我暈了,對不起,對不起……老師,老師,我給你跪下,行不?老師,老師,對不起,對不起……”
我走到哪,他追到哪。繞著我,不住地道歉,那份誠摯的悔意,讓我的心一下子變軟。我邊擦淚邊說:“你實在太氣人了,你怎么會這樣,咱班誰這樣我都不會生氣,怎么偏偏是你,有恃無恐嗎?仰仗我對你的好故意氣我是嗎?”
“老師,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你別生氣了……”老范不住地說。
“老師,別和他一般見識,他正處在青春叛逆期。”班里幾個男生圍在我們后面勸說,還不時遞上一張張的衛(wèi)生紙,因為,我兜里的紙早已被我用完,我只好用絲巾擦著涌流不斷的淚水。
其實,我早已不再生孩子的氣,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感動,被孩子真誠的歉意和知錯就改的態(tài)度所感動。
彼時,會議已進行至發(fā)獎儀式環(huán)節(jié)。我躲到隊伍后面,偷偷展開老范送給我的那張紙:
“遇到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感謝這一年半你對我的關(guān)照。我會努力學(xué)習(xí),成為你的驕傲!”
老范的話說得像詩一樣美,這或許是老范寫過最美的語言了吧。我將紙折回原來的樣子,重新裝進兜里,我會將孩子金子一般的話語用心珍藏。
以往,監(jiān)考語文的時候,看老范寫作文,看到他抽筋扒皮半天擠不出一句話的樣子,急得我比他還難受。這次,居然能寫出這么閃光的句子,看來寫文章離了真情實感是不行的。
四
我到南樓校長室上交美術(shù)教室的鑰匙,回來后,早已到了放學(xué)時間,孩子們都走光了。
幾個老師幫我一起抱著我所有的家當(dāng),正走往家屬院的路上,幾輛電動車快速圍過來,我一看,居然是班里的魯凱、魯燁煒、高維雙和高雙維四個孩子。原來,他們放學(xué)不見我,以為我回家了呢!此時,他們一見到我,立馬將我的東西接過去,幫我送到家門口,還拿出禮物送給我,一桶爆米花、一盒蛋糕。還說同學(xué)們要買蛋糕送給我,我已然幸福得一塌糊涂。和孩子們簇擁著一起來到屋里,拿出我所有好吃的分給他們,核桃、酥餅、橘子、山楂……我們邊吃邊聊。這幾乎是自從帶這個班以來,我和魯凱、魯燁煒說過最熱乎、最貼心的話!平時,我們都是站在管理與被管理的角度,因為他們在班里是最調(diào)皮的兩個,所以,我們之間的對話僅限于提醒和批評。我對他們也幾乎從未抱過能走進他們心里的念想。不是沒努力過,只是,他們的不愛學(xué)習(xí),加上對我的管理總是一副抵觸的態(tài)度,讓我感覺沒有信心能管好他們,因為有時我剛被點燃的激情,用不了多久便會被他們的不羈熄滅。
我深切感受到不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并不是壞孩子??墒?,很多時候,我們做老師的都會有意無意地給孩子貼上這樣的標(biāo)簽,讓他們越來越遠離我們。
那天下午,他們和平時判若兩人,和我親熱地說著他們的家事,我第一次知道魯凱的家曾在東北;魯燁煒居然如此貼心;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高維雙和高雙維這對雙胞胎之間的秘密,就是弟弟的屁股上有塊痣。一向不善言談的弟弟還說出一件我經(jīng)常冤枉他的事,就是一開始,我老是分不清他倆,明明是哥哥犯了錯,我卻整了弟弟……
可以說,那天下午,顛覆了我看孩子的世界觀。一個孩子可愛不可愛,可以有很多標(biāo)準(zhǔn),絕不單單是學(xué)習(xí),不然,你會錯過很多很多。
五
一次分離,讓我看到家長和孩子們對我的萬般不舍和依賴。他們的留言每每看得我淚流滿面。
“能擁有您這樣一位老師,是我的榮幸。對您一年半的諄諄教誨,我會銘記在心,您的言行將影響我的一生,我會永遠記住您——我靈魂的塑造者。
教誨如春風(fēng),師恩似海深。
游子走得再遠,他的心仍牽掛著母親。不管走向哪里,我們都不會忘記您——老師;我們會努力學(xué)習(xí),用優(yōu)異的成績獻給您——老師!”
這是魯丁豪在家長微信群里給我的留言。魯丁豪那個瘦瘦的、大眼睛的男孩成績不錯,可是,吃飯一直是個問題,除了稀飯,幾乎什么都不吃,我曾建議他媽媽帶他去醫(yī)院檢查過,吃藥調(diào)理過一段時間。他很乖,臉皮很薄,因為遲到等原因,我曾批評過他,他低垂著頭,大滴大滴的眼淚掉到地上,讓我不忍得多說一個字。此時,他能把留言寫得如此浩蕩,的確令我感動不已。
“王老師,您真得調(diào)走了嗎?真是舍不得,別說孩子舍不得,相信家長們都和我一樣舍不得王老師。您走了,那孩子們咋辦?再換一個老師孩子們能很快適應(yīng)嗎?像您這么好的老師,走到哪里,哪里的孩子們就有福氣,能攤上您這樣老師真是三生有幸。好了,不和您聊了,越聊越舍不得。最后祝您身體健康!別老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們身上,自己也要多注意身體。”
開元媽媽在家長微信群里的留言,讓我感動滿滿。開元媽媽很疼愛開元,因為開元上面是姐姐,所以,開元媽媽對開元寵得什么似得,以致開元的自理能力很差。用同學(xué)們的話說,只要發(fā)作業(yè)本,最破最爛的那一個,老師不看名字就知道一定是開元的。開元很聰明,就是字太爛,每次考試,從卷面上,他都會失分很多??墒牵瑹o論我怎么著急和提醒,他就是不改不了。我曾提醒開元媽媽好好管管他,他媽媽笑著說:“下不了手?!痹谖业亩喾脚ο?,家長會后,開元媽媽終于對開元下了狠心,開元的桌面終于有了起色,但愿開元越來越好。
“自從知道您不帶班主任之后,老是心不在焉的。想起您為孩子們的付出,老是激動地流淚,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開元媽媽說出了我們的心聲,我想老師肯定也舍不得孩子們,也會激動,因為畢竟您已經(jīng)把這些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了,難免會不舍。孩子們好像也把您當(dāng)成媽媽了,成了他們的依靠。您不帶他們了,他們好像成了無頭蒼蠅,不知所措。昨晚高歌說做了一晚上夢,都是和班主任在一起。還不停地和我說班主任怎么好怎么好,光想著同學(xué)們,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包括家庭和孩子……說著說著我們娘倆都流淚了。懇請老師一定要注意身體,祝老師身體健康!事事順心如意!不敢再和您聊了,我又激動了。”
“是的。一天激動好幾次,不由自主地就和孩子談起您來,談起來就激動。這邊您都收拾好了嗎?明天我和高歌去給您幫忙,順便為您送行,祝您一路順風(fēng)!”
這是高歌媽媽在微信里的多次留言,透過她質(zhì)樸真摯的話語,我能看到她們母女相對流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