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三條紅紗巾(小說)
在渡船翻入水中的一剎那,英子本能地驚叫了一聲,隨即身體撲進水里,一股水沖入口中,嗆得她眼冒金星。腳下沒有了支撐,身體一個勁地向下沉去。她拼命地舞動著雙臂,躥出水面,大張著口吸進一口氣,剛喊了一句:“救命!”身體又沉下去。“不行,不能就這樣完了!”她再次躍出水面,但一股力量又把她拽下去。幾次折騰下來,她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漸漸地掙扎不動了,手臂無力地飄起來。眼前透過水花的光線慢慢消失了,被恐懼占據(jù)的大腦也麻木起來,但耳朵里還能感到四周傳來的噪雜的擊水聲,英子感覺自己不行了,死神慢慢向她走來。
德安拼命地游著,肩膀上斜背著一條架子車車胎。他要救人,救那些落水的人,他游得很快,心中一股力量使他覺得比平時更有力。他不時地抬起頭搜尋落水的人,下水時還看見的幾個黑點,現(xiàn)在全不見了。
這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溝谷,下游兩公里處是一座水壩,溝谷中形成一百五十米寬的蓄水河道,把一個鄉(xiāng)的轄區(qū)隔成了兩片。一只小木船,連通著兩岸的往來,劃船的老漢就住在西岸岸邊,有人要過河時,喊一聲,老漢就會把船劃過來。
今天河西的陳寨來了五十多人,到河?xùn)|的公社參加大會。中午散了會,年紀大的在后面慢慢走著,二十幾個年輕人卻飛快地跑到河邊,想趕第一船好早些回家。平時只能坐十二個人的小木船里,一下子涌上二十多人,大部分人只好站著。劃船老漢不干了,他讓下去幾個人,可是誰也不想下,這個叫叔,那個叫爺,催著老漢快開船。老漢架不住這幫年輕人的軟磨硬泡,搖搖頭把船劃離了岸。
麥子收了,玉米也種完了,本該村民們喘口氣的時候,可是炙熱的太陽在天空掛著,把大地熏烤的火熱,加上大喇叭里不停地喧鬧聲,誰的腳步也停不下來,于是喊那,叫啊,從村里喊到公社,直到餓了沒勁了才想起了家,還是回家最舒服。小船上,少女們把隨身攜帶的掐好的麥莛又拿出來,開始掐草帽緶。幾個男青年站在船上,想在女孩子的面前表現(xiàn)一番,互相叫著外號開始推搡,小船搖晃起來。老漢高聲喝止,可是沒人聽。頃刻之間,站在左邊的人掉到了河里,小船失去平衡,向右邊歪過去,右邊的人倒向船邊,水一下子涌入船內(nèi),小船扣翻了。整船的人一個不剩全掉到了河里。毫無思想準備的劃船老漢水性是不錯的,慌亂中他托起一個女孩,女孩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他剛想喘口氣,旁邊又有兩個女孩拉住了他的兩只胳膊。老漢像被綁住了,怎么用力也掙扎不開,四個人一同沉了下去。幾個有點水性的男孩嚇暈了,腦子里只剩下保命二字,他們拼命的像狗刨似的游向西岸,丟下了河里那群仍在掙扎的女孩和漂得到處都是的草帽緶。
德安家住在河?xùn)|,就在渡口旁邊的半坡上。參加完公社里的大會回到家,德安看到老父親在補架子車胎,他拿起打氣筒幫父親給車胎打氣,試試還漏不漏。忽然他家房后坡頂上正在犁地的老五叔喊起來:“不得了了,船翻了,快救人吶!”老五叔在坡頭站得高看得遠,第一個發(fā)現(xiàn)渡河的小船出事了,他扎著兩只手,向著村里沒命的喊著:“船翻了,救人吶!”德安一愣,隨即抓起架子車胎轉(zhuǎn)身跑出家門。
德安在水邊長大,水性在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看到離岸邊五十米遠的地方,一群人露著腦袋在水里撲騰著,他想都沒想一個飛身躍入水中。當他一口氣游出二十幾米的時候,抬起頭尋找落水的人,水中只剩幾個小黑點了。吸一口氣,再猛游一陣,應(yīng)該到地方了,他直起身,抹去臉上的水珠,大口的喘著氣,身體轉(zhuǎn)了一個圈,卻見不到一個人了,他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德安瞪大了眼,向水下搜尋著,河水很深,也很清。忽然,他看到了水中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在漂浮,德安精神一震,一伸手抓住,感到是一個人的頭發(fā),提起來,是一張煞白的閉著眼的女孩的臉。德安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急忙把女孩的頭完全托出水面。他摘下身上的架子車胎,套在女孩的兩臂下,一只手抓住車胎,一只手劃著水,向岸邊游去。帶著一個人在水里游可不輕松,德安感到了疲乏,他暗暗給自己鼓勁,用力,再用力,一定要把這個人救出去。
英子感到身體的晃動,隨著呼吸的恢復(fù),她有了知覺。英子的臉朝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隔著眼皮是一片血一樣的紅。她感到胸口像壓著巨石,很不舒服。她想翻過身,但兩臂軟軟的用不上力氣,她開始胡亂蹬腿。“別動,我在救你!”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英子聽到劃水聲,感到后背一只手臂拖帶著自己,還有那個人粗重的呼氣聲?!坝腥司任??”英子恢復(fù)了意識,她不再蹬腿,試著用手劃水,手在水里碰到那個人的大腿,大腿有力地一伸一縮,帶著她向前移動。時間那么長,那么久,英子一直不敢睜眼,她怕這是幻覺,她怕一睜眼就什么都沒有了。
當?shù)掳步咏哆叺臅r候,岸上已經(jīng)站了一群人。一些人脫了衣服撲通撲通跳進水里,幫助德安把女子抬上了岸。幾個婦女圍著被救的女孩拍胸打背地救治著。德安雙腿哆嗦著坐在了地上,他大口的喘著氣感到精疲力盡?!霸趺淳鸵粋€,那些人吶?”老五叔急切地問,手里還拿著趕牲口的鞭子。德安向河中望去,河中寬闊的水面非常平靜,除了漂浮的一些草帽緶、麥莛外,什么也沒有。河的西岸也站滿了人,有人在哭著喊著,一些人跳進水里向河中游來?!翱?,河里還有人,再過去找找!”德安用手指著河里對身后的人說。有人說:“沒用的,這么遠,那些人早沉底了?!钡掳灿昧φ酒饋?,回過身在女孩身上取下架子車胎,再一次向水中走去,他的身后,幾個水性好的男人也隨著下到水里。
英子吐了好多水,濕漉漉的頭發(fā)胡亂的貼在臉上,她喘著氣,睜開眼,尋找著那個救她的男人,可周圍全是女人的臉。:“誰,誰救的我?”“是德安。”有人告訴她。她恍恍惚惚的看到那個人又跳到水里去了。
公社接到報告,大驚失色的書記飯都沒吃完,就帶著一班干部騎自行車趕到水庫邊。聽完大家七嘴八舌的情況介紹,書記的汗流了下來。他趕緊叫人送被救女孩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并安排人去把上游的另一條船,和水庫大壩的船調(diào)過來,組織打撈救人。對岸的人越來越多,陳寨的社員幾乎都來了,不少婦女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喊著,那哭聲讓人撕心裂肺。會游泳的人一撥撥下去,又一撥撥回來,十幾米的深度,對普通人來說要查清下面的情況太難了。
縣里調(diào)來了四個潛水員,在水下搜尋著,三只小船上的人用長竹竿綁著鉤子在四周排著隊來回搜索。最先打撈上來的是劃船老漢和三個女孩,四個人緊緊拽抱在一起,手掰都掰不開。到天快黑的時候,落水的人終于全部打撈上來了,其中兩個人纏繞在水草里,離岸邊只有十幾米。十二個人躺在岸邊,經(jīng)醫(yī)生反復(fù)確診都已失去生命特征。親人們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哭干了淚,默默地呆坐在一旁,仿佛時間凝固了。幾天以后,河西岸邊的土坡上添了十二座新墳。
這次事故給人們的教訓(xùn)是慘痛的,相關(guān)干部受到了處分。由縣里出錢在渡口安裝了一條鋼纜,鋼纜懸在兩岸的空中,套在鋼纜上的圓環(huán)連接著一只新的木船。由公社派出一個船工,拉著鋼纜來回擺渡,并硬性規(guī)定一次最多只準載十個人,誰要違反就追究他的法律責任。
參加打撈搶救的人受到表揚,德安還被縣里授予舍己救人好青年稱號。那天參加完表彰大會,德安回到村里,村長帶著大伙一直迎到村口。德安的老父親卻高興不起來,他站在村長的背后背著手說:“多懸吶,那天要不是有那條架子車胎,他的小命也得擱里頭?!?br />
德安回到家把獎狀放到柜子里,拿著在會上領(lǐng)導(dǎo)給帶在胸前的大紅花,端詳了半天。他笑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他喜歡這朵大紅花,因為紅花是尼龍紗做的,分外好看。紅花的根部綁著皮筋,他好奇的打開皮筋,紅花散開了,原來是三條紅紗巾。他慌忙把紗巾團在一起,重新用皮筋綁上,但左看右看怎么也不像剛才的樣子,只能算個紅球球。打開重新弄,還是紅球球,德安奇怪了,人家是怎么做成花的?這時老爹在外頭叫他,德安只好把紅紗巾先放到柜子里。
家里來了客人,是生產(chǎn)隊的老隊長。老隊長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正和老爹說著什么。
“去燒點水,泡碗茶?!崩系鶎Φ掳舱f。
“中。”德安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走進廚房。
隊長一改往日的嚴肅,笑瞇瞇的看著德安的背影,他伸著脖子對老爹說:“這娃,中,不孬。就這么說定了?!?br />
隊長走后老爹對德安說:“你的好事來了,大隊要你到磨坊開磨面機?!薄八δ敲春眯?,不是叫他侄子去嗎?”德安疑惑地問。老爹說:“是大隊指定的,他也做不了主?!薄澳悄阏f去不去?”“去,為啥不去,村里人爭著去呢。”德安想了想說:“我要去了一整天都回不來,你一個人在家咋弄?”德安擔心老爹的腰疼病,一累著就直不起腰,啥都干不了。“叫你去你就去,管我做啥,家里又沒啥累活,我歇著就是了?!崩系行┥鷼饬?。他知道德安是個孝順的孩子,自己快成廢人了,不能耽誤了孩子的前途,能到大隊干活很不錯了,那可是個開機器的技術(shù)活,一般人想干還干不上呢。德安說:“那啥時候去?”老爹說:“隊長說聽大隊通知?!?br />
第二天上午,德安爺倆正在吃早飯,院門外有人喊:“家里有人嗎?”“誰呀?”德安打開虛掩的院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年輕的姑娘。中年婦女問:“這是德安的家嗎?”德安打量了一下兩個人,都不認識,就說:“俺就是,找俺啥事?”中年婦女放下手里的籃子,仰著臉看著德安:“你就是俺妮的救命恩人吶,俺是河西陳寨的,俺來謝你了!”德安不知所措,回身喊爹:“伯,有人來了?!崩系叱鰜戆褍蓚€人讓到院里,中年婦女和年輕姑娘撲通一聲跪下,對著德安和他爹磕起了頭。老爹趕忙把兩人拉起,連說使不得,使不得。
來的正是英子和他娘。英子穿著一件紅格子的上衣,梳著兩條短辯,圓圓的臉上帶著兩個小小的酒窩,目光很是自信。自從進了門英子就一直盯著德安看,看得德安低著頭不敢對視?!翱熳熳!崩系χ寖扇俗谠豪锏氖琅?,又叫德安快去燒水。德安從窘態(tài)中清醒過來,趕緊跑進廚房。院子里英子她娘千恩萬謝的和老爹說著話,英子的眼一直注視著廚房的門。老爹說:“快別謝了,應(yīng)該的,叫誰碰上也得去救,這孩子命大呀,哎,可憐那么多妮子沒了。”
英子娘說:“誰說不是,你家德安可是俺的大恩人,俺一家這輩子忘不了,這幾尺布給孩子做件新衣服吧,就算俺的一點心意?!闭f完,英子娘從籃子里拿出一個白紙卷著的黑布卷,放到石桌上。老爹趕緊用手推著說:“使不得使不得,這哪成,大妹子,你外氣了?!庇⒆幽镉职鸦@子也放到石桌上:“這是自家的雞下的蛋,給老哥補補身子,別嫌少,家里也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一點心意,千萬收下?!薄斑@,這,這咋成?”老爹不知道說啥好。這時英子站起來說:“伯,別推讓了,俺一條命不是這點東西能報答的,你要再不收,就是嫌棄俺們了?!薄安幌訔壊幌訔墸煤?,俺收下,俺收下?!崩系χ舱酒饋?,回身喊:“德安,開水燒好沒?”“好了,好了?!钡掳捕酥鴥蓚€大花碗走出廚房,輕輕放到院里的石桌上,搓著手站在一旁笑笑,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英子娘看著德安說:“多好的孩子,看這身板多結(jié)實,老哥,你有福氣??!說下媳婦了嗎?”老爹說:“沒,哪有合適的呀,你看俺這家里亂的,那個妮子看得上?!薄翱茨憷细缯f的,這么好的娃,搶還搶不到呢,好了,時候不早了,俺們就不坐著了,以后有時間再來看你。”說完英子娘起身要走?!皠e走別走,再坐會,時候早著哩?!崩系炝糁腿恕5掳舱f:“你們先喝點水,我去去就來。”說完,德安轉(zhuǎn)到房后,拿起一根竹竿,在房后的棗樹上噼里啪啦打起來,紅紅的大棗落了一地。德安跑回屋里踅摸了一圈,沒有合適裝棗的東西,他忽然想到了紅紗巾。打開柜門拿出一條,跑回房后用紅紗巾把棗包了滿滿一兜,提起來看看覺得很滿意。德安把紅棗提到院子里,遞到英子手中。英子笑了,挽著娘的胳膊向院門走去.“籃子,籃子!”老爹把籃子里的雞蛋拿出來,提著籃子追出院門。英子把籃子接過來,把大棗放進去,回身對著德安微微一笑,兩個酒窩好看極了。德安低著頭一直把他們送到渡口,渡船走遠了,德安才回家,他覺得心里怪怪的,有種放不下的感覺。
過了兩天,老五叔來串門,對老爹說隊長的女兒看上德安了。晚上老爹問德安同意不同意,德安連連搖頭:“不好,隊長的閨女我可惹不起,厲害得很?!崩系f:“現(xiàn)在的女娃子哪有不厲害的?娶過門生了娃就好了。再說有隊長關(guān)照著,咱家也吃不了虧,咱要不答應(yīng),你以后在村里咋混?”“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意?!钡掳财綍r很聽老爹的話,這一次不知怎么犯了倔。老爹罵他不識好歹,德安低著頭就是不說話。轉(zhuǎn)眼八月十五快到了,英子和他娘又送來了月餅。德安摘下自家樹上的柿子,又用一條紅紗巾包著,送給了英子當做回禮。在去渡口的路上英子要娘先走,她要和德安說句話。英子問:“德安哥,你為啥老用紅紗巾包東西啊?”德安說:“紅紗巾好看啊,你不喜歡嗎?”“喜歡,那你有幾條紅紗巾啊?”“三條,我有三條?!薄澳悄愣冀o我吧,別一條一條送了?!薄安恍校F(xiàn)在不行?!薄澳巧稌r候行?”“等……等,我不告訴你?!?br />
英子瞪大了眼睛,久久掃視著德安的臉,掃視著德安的眼睛。那眼睛里分明是隱不住地羞色和忐忑,像個偷拿了別人東西的孩子。
英子笑了,她的心突突地跳著,嘴角顫動起來,幾顆晶瑩的淚珠撲簌簌流了下來。德安的臉通紅通紅的,憨憨的笑著,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
渡船開走了,德安神著脖子一直看到小船到了對岸,腦子里想著英子下次再來的情景,和剩下的那條紅紗巾。
文中的行政體制“鄉(xiāng)”應(yīng)該是“公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