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稻子熟了(散文)
一
這是一片南方的土地,被椰風經(jīng)年吹拂。這里的水稻一年有兩造,春種夏收及夏種秋收。
所以,夏天是一個搶收搶種的季節(jié)。
太陽尚未完全透紅,在彌漫的薄霧中,村莊迎來了第一縷陽光。農(nóng)人便早早扛著犁耙,鋤頭或挑著擔子行走在田間。這時的鄉(xiāng)野還敷陳著春天的遺韻,桑麻小徑被升騰的霧氣抑或煙塵籠罩著,草尖上的沾著晶瑩的露珠。這景象很美,可農(nóng)人卻不瞅它一眼,繼續(xù)著農(nóng)耕時代的耕作與生息。
在村里,一些年輕人到外面打工去了,打工兩月,勝似耕田一年,農(nóng)事總體是被忽略和遺忘了。只有老輩人還秉承著土地所有的特質(zhì),還老老實實地務(wù)農(nóng),將田地莊稼打理得整整有條。他們習慣了孤獨與寂寞,一年四季不分晝夜地伺弄著土地。“參天地,贊化育”,那一茬農(nóng)民對土地懷著無限的深情,深知糧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如果都不耕田,就只好喝西北風了。于是,他們食不重味,衣不重彩,在這片土地上耕耘了一輩子,一簞食,一瓢飲,舍不得挪窩,只是守住田園,種好自己的莊稼。
春去夏來,季節(jié)的腳步走得相當匆忙。為了不誤農(nóng)時,他們天沒亮就爬起來了,深一腳淺一腳地將牛趕到田里,一遍又一遍地深耕細耨,忙著沉悶而單調(diào)的農(nóng)活。水牛牯鼻呼粗氣在拉著犁,不住地喘息著,從鼻孔不時噴出些白沫來。泥土在犁鏵下嘩啦啦地翻滾,新翻的泥土盛開的浪花一樣,平整舒展,溝線清亮,散發(fā)出的泥土的芬芳。犁過田后,主人松開了韁繩,牛便搖尾擺臀走上一旁的山坡上靜靜地吃著青草。農(nóng)人則自個兒扛著犁耙到水溝邊,輕輕地、慢慢地擦洗腳上和犁耙上的泥。
這時的田野幾乎都是新翻的土地,綠蜻蜓、紅蜻蜓忽高忽低,忽東忽西地在眼前飛著。插田的人低頭、彎腰,亦步亦趨地插著田。
插下的田轉(zhuǎn)眼就綠了,一茬茬地長了起來,一片蔥蘢。與藍天、碧樹渾然一體,只是顏色深淺有別。田里的禾苗,禾苗本本分分,沒什么野心,靠著土地提供著充足的養(yǎng)分,開始拔節(jié)、分蘗,這時的禾苗莖稈挺拔,葉色鮮亮,長得任性。于是田野蕩起一層層綠浪。
高天曠野,風過無痕,偶爾飄來的一朵白云,路邊的樹叢中,有許多小飛蟲,飛來飛去。四處都是鬧騰騰的,蛙鳴鼓噪,叫一陣,歇一陣。那些蜻蜓形態(tài)各異,或貼水,或橫斜,或倒立。幾只鳥兒在枝間的悠揚地啼叫,有的則縮頸閉目,似在午休,間或睜開惺忪的眼,瞅一下同伴,然后閉上。有的鳥兒相互梳理羽毛。偶爾一只水鳥,正在水田中間覓食,細而長的腿單腳著地,插在水中,弓著腰,極其敏感地引頸四顧。當發(fā)現(xiàn)獵物時,便放輕腳步,縮頭縮腦地靠近,雙眼緊緊盯著,找準機會猛然一啄,然后脖子一伸,將食物送進嗉里。
風從田野里吹來,風動,稻草動,而蜻蜓不動,它蟄伏在搖晃得葉子上,起起落落。水稻仿佛被蜻蜓所撩撥,一枝枝水稻舒張臂膀,它們挨挨擠擠,纏纏綿綿。這是稻子最美好的時節(jié),抽穗的稻谷,會散發(fā)出一股稻穗的芬芳。這種芬芳,隨風遠送,一下子溢滿了整個村子。
事實上,稻長起來后,不用再操什么心了??墒?,每到黃昏時,農(nóng)人總會扛一把鋤頭在肩上,沒事時總在田間轉(zhuǎn)悠,看看自己田地里的莊稼。這與其說是接近莊稼的氣息,不如說是眼巴巴地盼著豐收的年景。他們蹲在田間地頭,談?wù)撋B椤?br />
農(nóng)人忍不住將一粒剛灌滿漿的稻子放進口,一咬,“撲”一泡漿就流到了嘴里,帶著一股很鮮很鮮的米香味,那個美氣喲,從莊稼人心里流淌出來,溢了一臉。他們滿臉皺褶,笑得燦如菊花。并不時用長滿老繭的手摩挲臉上的胡子,仿佛在摩挲著歲月的年輪。
二
每一條村子,總由無數(shù)個庭院構(gòu)成。而庭院的構(gòu)成也無非是一磚一瓦,一堵墻,一圈不高不矮的籬笆墻,再種上點攀藤植物,一春一夏,柵欄與籬笆便牽扯出一院的碧綠。
樓房前那些老屋,低矮、簡陋、破舊。已不大住人了,既不用來養(yǎng)雞、喂豬,只是任其荒蕪,那些被風雨剝蝕了的墻上泥土紛紛脫落,只剩下一些磚塊和溝壑,被灰塵鋪蓋了顏色。只存放著大大小小的農(nóng)具,但房子那些煙火熏染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上面則披滿斑斑駁駁的青苔,蒼蘚盈階,以至攀爬著一些藤葛植物,沿著墻頭肆意攀爬。
在村口有一棵大樹,四時蓊郁,樹枝宛若華蓋,遮天蔽日,濃蔭匝地。陽光在枝條間跳躍,樹葉在陽光下變得透明,樹影下顯得有些斑駁。午后,陽光慵懶。天空除了太陽,就是游移的云朵。一只疏懶的狗躺在樹蔭下,樹影在它身上篩過來篩過去,這些光斑永遠鑲嵌在農(nóng)村的那些日子里。狗雙目盯著太陽,然后瞇縫上,看得累了,連一雙伸出光斑外的爪也懶得縮回,只是將頭靠在一雙前爪上,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像樹木和野草一樣安靜。
大街小巷上,到處到有雞屎狗糞。以前,偶爾村道上的堆牛糞,牛主人總會隨便從路邊掐支草插上,回來再撿?,F(xiàn)在不大要牛糞了,一般都是車輾牛踏,再也沒人理會。
時令似乎踏著節(jié)奏而來,穿過了夏天就走進了秋天。夏秋交替,悶熱卻一如既往。然而稻田里的稻子仿佛全不在意,仿佛是另一種風姿,固守著鄉(xiāng)村的寧靜。
有些鄉(xiāng)村,房前屋后都是稻田。與之對應(yīng)的秋天的陽光通透、明亮。沒有云朵遮擋,天顯得更藍,田野像仿佛剛濯洗過一樣,在秋陽里漸次展開清晰的層次,稻穗也充盈了,沉甸了,飽滿的稻子壓彎了腰,在風中搖擺不定,似乎在尋找著自己的最佳位置。
秋近葉黃,秋風蕩滌過稻子每一片葉,這時候的稻子觸摸到秋天的脈搏,是秋天的靈魂。當?shù)竟葘ⅫS未黃時,稻香便即彌漫,連天空都漫漶著這種醉人的芳香。
三
稻子一熟,連田野也有了風情。
經(jīng)過夏風的吹拂,秋陽的曝曬,田野的顏色漸趨統(tǒng)一。
秋的金色,像上天在田畈上打灑了顏料,忽地一下全黃了。在目力所及的視野里連成了一片,風兒吹過,似掀起千層稻浪,此起彼伏。它們錯落有致地飛舞著,在秋天的田野盡情展現(xiàn)絢麗的色彩,點染了田疇,村莊和山野。
稻穗灌滿了漿,谷穗飽滿,每一粒稻谷都像少婦的乳房一樣豐腴,黃澄澄地沉了,稻稈累得彎下了腰。稻子顆粒飽滿,剝開殼后,內(nèi)里晶瑩如玉,異常光潔。此時田野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味道,只有陣陣馥郁的稻香在隨風四散。
風因四時而不同,夏天的風燥熱,拙樸的鄉(xiāng)野刮過干燥的風,穿行于灌木的縫隙,過濾后卻帶來一陣清爽。成熟的稻穗累累垂垂,風吹稻子的“颯颯”聲,像風一樣的安然舒展。那“颯颯”聲,極其細微,純乎天籟。這是莊稼人最喜悅的時節(jié),豐收在望,農(nóng)人走在田埂路上,穿行于稻田中,靜聽那細微的“颯颯”聲,有如聆仙樂之感,一邊構(gòu)筑未來的幸福生活,一邊體驗著這充滿期待的快樂。成熟的稻子有著沉甸甸的感覺,正是這沉甸甸的感覺與季節(jié)交融到一起,使大地的紋理變得厚重。農(nóng)人從田野走過,望著這滿坡滿畈的稻浪,沉迷于這豐收的景象,臉上總情不自禁地燦出笑容。鄉(xiāng)下人誰不把谷子當寶貝呢?農(nóng)民種田,盼的就是這種日子。
鳥雀成群地飛進莊稼地里,田埂或坡上,嘁嘁喳喳在覓食。它們極具情態(tài),十分喧鬧,人走近時才撲棱棱地驚飛,這景象只有到了豐收的季節(jié)才能見到。鳥們除了覓食,還抽空撿一些枝條和草絮去搭鳥巢,或飛上高大的枝頭,或遁入低矮而蓬亂的灌木叢中。
有些農(nóng)人怕蟲、鼠、鳥雀跟他們搶奪了莊稼,一般都做一個稻草人插在田野上,這些稻草人大多戴頂破草帽,穿件破衣裳,手執(zhí)一條類似佛塵的東西或纏一條破布條。麻雀飛過來,遠遠地窺視,一旦風吹草動就遽然消失。
四
到了秋,陽光一直那么猛烈,炙熱的陽光像刀子一樣切割著皮膚。然而,年歲既熟,收割就成了村莊一道獨特的風景。農(nóng)人不在乎陽光有多熾熱,將閑置的農(nóng)具,如鐮刀、脫粒機、風柜,這些平常閑置的農(nóng)具此時紛紛派上了用場。
割稻大抵是農(nóng)村最繁忙的時節(jié),活路多,要手腳不停。日光漫溢著田野,那一抹金黃更增加了亮色。農(nóng)人們挽起袖子,卷著褲腿打赤著腳,腿肚子上的血管爆凸,形如蚯蚓,踩一腳冒出一串水泡。那些莊稼漢子赤膊上陣,渾身上下被汗水濡濕了,顯得油亮。他們朝皸裂結(jié)實的大手吐了口唾沫,然后揮舞手中的鐮刀,雪亮的鐮刀起起落落,“唰唰唰”地割稻,從身體里迸發(fā)出原始的力量,漫腰的稻一下子放倒了一大片,不一會,身后就匍伏了一垛垛沉甸甸的金黃色谷穗,螞蚱在稻子倒伏前雨一般地飛濺。
農(nóng)婦們則從稻田來到曬谷場來回不停地奔走,瞅空還要燒水弄飯,淘米洗菜,在鍋灶上熱沸沸地來回忙碌,趕著給丈夫送水送飯。孩子吃完的碗筷就擱在窗臺上,抹抹嘴跑了。農(nóng)婦利落地收拾碗筷,將桌子抹干凈就趕緊出門。來到田里,男人歇晌吃飯,抽啖煙,歇口氣,女人則接過鐮刀“唰唰唰”地割起稻來。
打場、曬場、碾場、起場,忙忙碌碌,然而用竹籮裝上稻谷,顫悠悠地挑著擔一趟一趟往家里跑。鄉(xiāng)道上混合著泥土、草木的氣味。一時之間,鄉(xiāng)道上人來人往,摩肩擦臂,走起來一陣風,裹挾著鄉(xiāng)村稻谷的芳香。
稻谷直接挑到曬場上,脫了粒的稻草則被勻勻地鋪開在山坡上,晾曬于陽光之下,等曬干了,草香便即彌漫。于是扯兩把稻草,用尾梢挽一個結(jié)當作稻草繩,將它捆扎稻草,再用叉子,一杈一杈的稻草奮力揚起,摞在田邊地頭,垛起成堆,垛在房前屋后的空場上,或堆在屋后的山墻邊,形同一座小山。
鄉(xiāng)村的上空飄浮著一層淺淺的云,收割后的稻田就顯得空曠寂寞了。
秋光散漫,在云朵和藍天下,古拙坦蕩的鄉(xiāng)村,喧鬧早已消失不見,收割后空蕩蕩的田野顯得空曠而寂靜。放眼望去,風中的稻草垛孤零零地立著。入了秋,經(jīng)霜風一染,草色已老,幾片黃葉便散落在地頭上,與半枯半黃的草雜然相陳。山坡上,也有田鼠掘穴時翻出的細土和搬運稻谷時留下谷粒和一些村人閑拋閑擲的雜物。偶爾吹過一陣風,便會揚起一片塵土,卷著些草屑揚在風中不歇地飄。這時,天也遠了,地也闊了,田野成了鳥雀的舞臺,一群鳥雀撲著翅膀,在曠野里撒下一串串熱烈的鳥鳴,短翎灰羽的麻雀呼朋引類,宛如一只只箭矢,在秋日的田野上唿哨,啁啾鳴叫,在地上尋找丟失的谷?!?br />
稻割了,已是深秋的季節(jié),冬天緊挨著秋的步伐來到,季節(jié)性的植物不可抗拒地頹敗。此時,有風吹來已是涼風滿袖,眼前呈現(xiàn)出秋的蕭瑟氣象,如此一來,免不了讓人懷想稻子成熟的季節(jié),頓起莼鱸之思。
哦,稻子,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