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雙乳嶺呼喚(小說)
一
雙乳嶺,顧名思義,遠(yuǎn)遠(yuǎn)看去,兩座山嶺就像女人的兩個奶子,高高挺立,遙相呼應(yīng)。所以,當(dāng)?shù)赜形幕娜司桶阉鼈兤鹆藗€文雅的名字——雙乳嶺。雙乳嶺上植被茂密,綠樹成蔭,風(fēng)景秀麗。從兩個嶺往中間看,嶺下一條曲曲彎彎的河水自北向南緩緩流過,這條河叫清水河。順著清水河的是一條公路和一條鐵路,就像與清水河相隨相伴的兩個影子,清水河流到哪里,公路鐵路就跟到哪里,形影不離。公路和鐵路都是穿越雙乳嶺的咽喉要道,掐住了它,南不能往北行,北不能往南走。雙乳嶺的北面,是一片平展展的開闊地,清水河環(huán)環(huán)繞繞流過大大小小幾十個村莊,其中有個村子叫吳家莊,吳家莊有個算命的叫吳德貴,在家行大,他還有兩個弟弟,二弟叫吳有貴,三弟吳仕貴。在雙乳嶺的南邊也是一片開闊地,這塊地面積更大,方圓幾百里,從雙乳嶺往南一直走幾十里,便到了崞縣城,再往南走幾百里,便到了閻長官盤踞了幾十年的太原城。
1937年9月,日軍從東北出發(fā),鐵騎滾滾,一路南下,
轉(zhuǎn)眼之間,就要穿過雙乳嶺,直奔太原城,看樣子,蕩平全晉,指日可待。閻長官急了,急令部屬星夜趕赴雙乳嶺,全力阻擊日軍。結(jié)果,日軍搶占了東嶺,國軍搶占了西嶺,雙方擺開了陣勢,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東嶺,日軍前線一間指揮所里,上嘴唇留著一撮短毛,雙手杵著日本指揮軍刀的鳩山隊長眼露兇光,惡狠狠地道:你的,良心大大地壞啦,死啦死啦的有!
站在鳩山面前的人叫吳德貴,聽了鳩山要他“死啦死啦”,嚇得全身一哆嗦,明顯感覺雙腿不聽使喚,褲子立馬濕了。吳德貴眼睛習(xí)慣性地滴溜打轉(zhuǎn),腦筋高速運(yùn)行,速度似乎快過后來發(fā)明的計算機(jī)。他想,前幾天鳩山隊長還笑瞇瞇地表揚(yáng)自己是大大的良民,今天這是怎么了?
你的不明白?吳德貴還沒來得及回答,鳩山追問。
盡管鳩山嘴上對吳德貴說“你的死拉死拉的有”,但從內(nèi)心還是認(rèn)可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留著八字胡,一條腿有點瘸的小個子男人。很顯然,這個家伙,比一般中國男人的腦袋要轉(zhuǎn)得快,當(dāng)皇軍貼出征招修筑工事人員的布告后,他是第一個來報名的。而且吳德貴在自己的面前拍著胸脯說,只要價錢合適,他可以立馬組織起成百上千的人馬來。事實上,這小子并不吹牛,拿了錢,還真干了事。
我的不明白,請鳩山隊長明示。吳德貴彎著腰,臉上堆滿笑容,大黃牙全部露在外面,他隨著鳩山的腔調(diào)道。
進(jìn)度,進(jìn)度,你的明白,馬上就要開戰(zhàn)!鳩山終于說出了要把他死啦死啦的原因。一聽是這樣,吳德貴緊張的神情頓時輕松了許多。吳德貴早算好了,這場仗無論國軍勝還是日軍勝,他吳德貴都會是贏家。國軍要是勝利了,日本人被攆走,他就重操舊業(yè),并不愁賺點吃喝。俗話說,窮人算命,富人燒香。眼下這窮人也實在太多了,算命的生意實在太好,你看,許多人家孩子病的不行了,不是去看醫(yī)生,而是先要看他吳德貴,求他算算是不是還有救?這個時候,吳德貴就顯出他日哄人的本事,掐指閉眼,嘴里絮絮叨叨一番,等他睜開眼的時候,表示辦法有了。要是孩子得救了,他“吳半仙”的名聲便會越過雙乳嶺,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甚至于會到達(dá)太原城。要是孩子不幸夭折,吳德貴就推脫說,送晚了,連老天爺都沒有辦法了。對方聽了也只能嘆口氣,怪自己命賤唄,還能怨誰?要是日軍勝利了,那自己與日本人的這交情可就起大作用了。咱現(xiàn)在是干點修筑工事的小工程,將來說不定還要修炮樓,修鐵路,大工程一定多的很咧,賺錢的大大的,那時候咱說不定會成為崞縣的首富呢!
但是,吳德貴清楚日軍不會輸。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九一八,日本人炸毀了沈陽柳條湖附近日本修筑的南滿鐵路,栽贓嫁禍于中國軍隊,以此為借口,陸續(xù)侵占了東北三省,速度快過天上打雷時的閃電。到現(xiàn)在,還不到六年,日本人又浩浩蕩蕩,一路南下,說話間就打到了山西的北大門。你看看人家的裝備,天上有飛機(jī),地上有大炮,再看看咱國軍的裝備,土炮,漢陽造,不知落伍了多少檔次,再加上國軍這低垂的士氣,這仗怎么能打得贏?
吳德貴知道鳩山隊長不會讓自己去死,他還要自己負(fù)責(zé)到處招兵買馬修工事呢。所以,有了這點底氣,吳德貴就把腰桿往上微微挺了挺,說,太君,你的放心,耽誤的工程,明后兩天我趕回來。要是趕不回來,你再死拉死拉的不遲!
要西。聽吳德貴這么說,鳩山臉色由陰轉(zhuǎn)晴,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二
吳德貴回到家,心事重重,一宿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中國人好日哄,這日本人可不是好日哄的。那天,修工事時,茂才直起腰,才抬起頭看了看對面西嶺國軍的陣地,立馬就過來兩個日本兵,“巴格”一聲,就把茂才給拖走了,說是他可能泄露軍事機(jī)密,被立馬關(guān)進(jìn)了禁閉室。后來,吳德貴向日本人探詢茂才的情況,日本人直搖頭。也不知日本人這搖頭究竟是什么意思,吳德貴也不敢多問。日本人刀槍在手,要是翻了臉可不是鬧著玩的,估計殺個把人比殺只雞還容易。我還是趕緊召集那幾個小頭目開個會,就說,皇軍說了,修筑工事,當(dāng)日結(jié)算,條件更優(yōu)惠了。吳德貴估計,優(yōu)惠政策一宣傳,一定會招到更多的人。吳德貴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不少中國人過著白天認(rèn)命,晚上做夢的稀里糊涂的日子,只有你給錢,他才不管你錢干不干凈,一樣為你賣力。當(dāng)然,自己在鳩山隊長面前拍了胸脯,這開不得玩笑。想到這里,吳德貴翻身要起來,可睡在旁邊的翠姑一把拉住了他。
這兩天,吳德貴賺了大錢,帶回好多花花綠綠的鈔票,把翠姑高興的,在德貴面前一臉?gòu)擅?。翠姑沒事時就關(guān)起門來數(shù)錢,越數(shù)越高興,越高興就越想數(shù)。翠姑對吳德貴說,我也要去修工事。吳德貴張口就罵,你個小腳女人,走路都會打晃,你還能下苦力修工事?翠姑不服氣,說,修不了工事,我就給你們做飯去,你們不吃飯還修得動工事?一聽翠姑這么說,吳德貴一下岔了氣。他緩了緩說,反正不讓你去,你去了,說不定還是送貨上門呢?我看了,日本人打仗怎么還帶些女人,看那些女人穿著樸素,并不像什么隨軍家屬。
吳德貴這兩天心里實在堵得慌,茂才是翠姑的哥哥,自己的大舅子,是自己慫恿他去給日本人修工事賺工錢的,可現(xiàn)在,人不見人,尸不見尸,不知死活。這件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兩天了,自己還不知要怎么面對翠姑,但愿茂才現(xiàn)在還活著。想著這些,吳德貴心里一下煩躁起來,他甩開了翠姑的手,翻身下了床。
三
西嶺那邊,國軍也在搶修工事。這些人中有個叫吳有貴,他就是吳德貴的二弟,現(xiàn)在是國軍一個排長,手下帶著幾十號人馬。有貴的這些兵中,大多像他一樣,是抓壯丁抓來的,說白了是充當(dāng)炮灰的,他們主觀上并不想待在這個隊伍里,也不愿意為長官賣命,要是看不緊,幾十號人會瞬間跑個精光。
日本人占領(lǐng)東三省時,給閻長官敲響了警鐘,他知道,這日本人貪得無厭,他們在那個小島上始終覺得憋屈,早就垂涎緊鄰的這塊肥沃大地,說不定哪天刀兵真就來到自己的老巢了。所以,閻長官未雨綢繆,趕在日軍到來之前大力擴(kuò)編補(bǔ)充兵員。但是。在閻長官的治下,民不聊生,人們飯都吃不飽,哪會有人甘愿為他賣命?所以,抓壯丁這件事進(jìn)展并不順利。招不到兵,閻長官惱羞成怒,就勒令手下滿世界地去抓。前年,有貴就是這樣被抓來的。
當(dāng)時,有貴和弟弟仕貴就像老鼠一樣,一直躲藏在家里,要是聽到抓丁的來了,就趕快鉆進(jìn)地道。家里有兩個地道,一個在屋里的炕下,上面鋪炕席,堆被褥,下面就是地道,地道的出氣孔與煙囪相連,外人根本看不出來。另一個在院子里的地窖里,地窖的斜口故意挖得很深,最深處連著另一條地道。
國軍來,一搜山二打獵,抓不到壯丁就騙吃騙喝。也可能他們早就知道吳老二家藏著兩個半大小子,所以每次來屢試不爽,有吃有喝,都有收獲。
有貴是個粗壯的大小伙兒,血液里天生有一股沖動的元素,平日間,掏鳥捉雀,下河撈魚,偷雞摸狗,偷看人家女人洗澡,有好多事別人不敢想他敢想,別人不敢干他敢干??蛇@現(xiàn)在倒好了,快兩年了,就這么憋屈的躲著。
地道里,有貴實在沒有事情干,就想著過往一些有趣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就像現(xiàn)在學(xué)生做題一樣,反反復(fù)復(fù),沒完沒了。那次,財主李福才家舉行婚禮,有貴和仕貴有幸跟著父親去赴宴。福才家張燈結(jié)彩,人聲鼎沸,像過年一樣熱鬧。酒席上的四喜丸子,過油肉,讓有貴大呼過癮,到現(xiàn)在一想起來,口水還會不由自主地淌下來。還有,李福才給他兒娶回來的媳婦那個才真叫美,當(dāng)新娘子的蓋頭掀開的一剎那,有貴的心砰地跳了一下,烏黑的頭發(fā),彎彎的眉毛,會說話的大眼睛,櫻桃小口,還有一對好看的酒窩。這模樣,讓有貴多少回在夢里夢見,醒來卻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現(xiàn)在,天天甜莒窩頭,清水寡面,肚子嘰里咕嚕地亂叫,連吃飽飯都是奢望,就別說討什么媳婦了。有貴動了念頭,想豁出去,到外面去闖一闖,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可父親堅決不準(zhǔn),父親說,闖?有那么好闖的?村東頭懷柱家三個小子全部被抓了壯丁,還沒三個月,全死了,到現(xiàn)在連尸首都找不到,懷柱的媳婦都急瘋了。你們要想活命,就給我好好躲著!
聽了父親的話,有貴暫時把心里的沖動往下壓了下來。
那日,抓壯丁的又來了,一來就直奔地窖口,說,有人舉報,你家的兩個小子就藏在下面。說完,亮亮明晃晃的槍刺,又抖抖手里捆人的繩子。有貴媽見了,趕緊說,老總,你們不知道這是窖蔬菜的?哪會有人在下面呢?不信,你們自己下去看看。有貴媽是拿準(zhǔn)了他們的軟肋,要他們下去,他們還真沒有那個膽子。可能他們也聽說了,有貴那可是個渾小子,里面黑咕隆咚的,誰曉得會發(fā)生什么事?有貴媽見幾個在猶豫,就說,你們不下,我下。說完便踩著窖兩邊的腳洞下去,裝好了一筐蔬菜,向上喊了句,提。
貴家媽上得窖來,趕緊殺雞,蒸饃,下面,老總們吃飽喝足后,摸摸嘴,挺著肚子,邁著方步走了。
只有這一回,有貴肚子壞了,正在茅房里拉屎,抓壯丁的又來了,冷不丁一下闖了進(jìn)來。有貴提著一半褲子,屁股光著,手還沒騰出來,就被抓了個正著。有貴爸媽心想,這回壞了。這國軍三天兩頭來,折騰來折騰去,家里早空了;去別家借,能借到的也早就借完了。老兩個像熱鍋上的螞蟻,空著雙手慌出慌進(jìn),等只剩下哀求的時候,老總們知道,看來這家真是刮不出什么油水了。于是,老總們就把有貴捆了,要帶走。有貴的父親上去搶人,被一槍托砸在大腿上,有貴父親哎喲一聲,當(dāng)時就倒在了地上。有貴就在有貴爸媽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被帶走了。
四
有貴被抓了,反倒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管他呢,憑闖唄!
有貴發(fā)現(xiàn),部隊里,盡管個個都穿一身軍裝,顏色差不多,但等級差得大了去了,長官就是長官,士兵就是士兵,長官掌握著士兵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士兵,也就是個不吃草的動物而已,稍有不慎便被拳腳相加,挨打受罵罰站關(guān)禁閉是常有的事。有貴才來,哪里懂得這些世道,所以不長時間就碰了好幾回釘子。那次,有貴牛勁上來,頂撞了班長,被關(guān)了禁閉,這一關(guān)卻成就了他痛苦與愉快并存的七天。說痛苦,禁閉室陰暗,潮濕,空氣污濁,比躲在地道里還要糟糕好幾倍。說愉快,是有貴忽然明白出了一個道理。要混得出人頭地,首先,對長官要會捧,要服侍得他們舒舒服服。別的不說,就說對待班長吧,班長早上起來,你得趕緊倒好洗臉?biāo)?,毛巾擺好,洗臉?biāo)荒芴?,也不能太熱。班長的衣服你得搶著洗好,晾好,有皺的地方要想法抹平。班長伸手叼上煙時,你得趕緊點上。班長想出個主意,甭管高明與否,你都得說高,實在是高。外出搶到錢,也要趕緊孝敬班長。這樣班長就會對你另眼看待,說不定班長喝酒的時候還會讓你坐下來陪陪,賞你兩盅。其次,你要狠,別人不敢想的你要敢想,別人不敢做的你要敢做。最后,你要往上升,你升的越高,權(quán)越大,錢越多。有貴想明白了,顯得異常興奮,一邊抓著身上咬人的虱子,一邊掏出家伙對著墻就是一通掃射。有貴覺得,這是他今生今世以來尿得最舒坦的一次。
從那以后,每當(dāng)?shù)酵饷鎿屽X抓壯丁時,有貴就變得積極起來,他會主動說,吳家莊他最熟悉,哪家有幾個小子,哪家有錢有物。所以,一去一個準(zhǔn),每次都滿載而歸。
柳開德是吳家莊唯一的外姓人家。那年開德老家黃河發(fā)大水,莊稼淹得看不見頂,全家只好分頭外出討飯。開德一路討要來到了吳家莊。當(dāng)時,李老二家只有一個十五六歲的閨女,李老二老兩個都快六十了,估計再生是生不出來了。于是,李老二動了心思,要柳開德入贅當(dāng)上門女婿,續(xù)上香火。開德實在走投無路,便應(yīng)允了。本來日子平平常常,開德的兒子都十五六歲了。然而,世事無常,真是遇上冤家了,這冤家就是吳有貴。一天早晨,天還沒亮,有貴帶人翻墻進(jìn)入開德家,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捆了開德的兒子。任憑一家老小如何跪地央求,有貴就是黑著臉不松口。當(dāng)時,有貴心里也閃過一絲憐憫,回想起當(dāng)初自己被抓時,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但轉(zhuǎn)念一想,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不狠不行。于是,把心一狠,腳一跺,丟下一句,上峰命令,我們沒有辦法。說罷,揚(yáng)長而去。孫子被抓走,李老二老倆個當(dāng)時就氣絕身亡,開貴的媳婦也從那天起變得瘋瘋癲癲起來,吳家莊又多了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