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掙脫
大山的清晨云霧繚繞,雖已盛夏,但早晨還是有點冷,鳥兒的叫聲伴著一陣陣涼風(fēng),寧靜的早晨讓人感覺清新舒服。
小梅在簡陋的廚房里做著全家的早飯,奶奶在院子剁著豬草,父親一早就下地了。吃飯時分,一家人都坐在了桌子旁,唯獨沒有看見小梅的母親。飯后,小梅把剩下的飯菜盛在碗里,端去給雞舍的一位瘋女人。
小梅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3歲的大姑娘了,村里人提親的不少,但小梅有個從小相處不錯的伙伴,他叫秋實。當小梅遇到什么事情都讓他幫忙,時間長了,他們對彼此產(chǎn)生了好感。可秋實家里并不富裕,一直沒有去小梅家提親,而村里另外一家情況比較好,兒子就看上小梅,托人送了聘禮,小梅奶奶已經(jīng)背著小梅收下了人家的禮。
這天小梅從地里回來,那男子已經(jīng)和他的母親來到小梅家,說要兩月后成親,而小梅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更不知道這回事。小梅放下農(nóng)具,那個男子走到小梅跟前笑個不停,小梅只能躲閃,這時雞舍里的瘋女人一個勁的吱吾,嘴里時不時地冒出一半個模糊的字:“不,不……”她用手使勁敲打著雞舍破損的木柵欄門,一直胡喊個不停,吵得那母子兩人只能離開了,臨走朝小梅喊著:“你準備下,改天再來?!?br />
小梅走到雞舍前,蹲下對著她說:“娘,奶奶不讓我給你開門,只能把你鎖這兒,讓您在這兒受苦了。我也不想嫁給那個男的,娘,你說我該怎么辦?”那瘋女人緊緊抓住小梅的手,使勁地搖頭。奶奶聽到后,拉開了小梅,回屋里對她進行勸說,讓她嫁給那男子。小梅家的情況不好,屋子需要重修,小梅進退兩難,她只好去找秋實商量這件事。
傍晚時分,秋實和小梅在村后的小路邊坐著,小梅對他說了此事,秋實考慮了許久才讓小梅一起和自己去外面打工,離開這里。小梅猶豫了半天才答應(yīng)了,他們約好第二天在村口見面。
這一晚,小梅又去了雞舍前,給母親說了自己的想法,雖然母親言語不清,神志有點混亂,但她還有那么一點點意識,點了頭,嘴里時不時喊著:“娘……”而小梅再問她時,她又喊出了“桂——桂花糕?!毙∶吩賳枙r,她又不語了,只是不停地重復(fù)“桂花糕”和“娘”。小梅這些年偶爾也會聽到母親喊桂花糕,只是沒有今晚這么多次重復(fù)過,她覺得是不是自己要出門了,母親想吃桂花糕了?
小梅這些年聽到了村里一些人閑時議論母親的只言片語,她幾次問奶奶,為什么會關(guān)自己的母親在雞舍,但奶奶每次都會把她的問話打斷,總說:“孩子家家的,不要操心大人的事,你娘有病,不能出來,關(guān)在屋里,她會開門跑出去的,再說家里屋子也不夠住,只能讓她住在雞舍了,上次她跑出去摔得不輕呢……”奶奶對其隱瞞了一個事實。
小梅又去問父親,父親閉口不言。這一晚小梅跪下懇求,憨厚的父親才如實說了這事。
小梅的母親是很多年前買回來的,大約1976年,買回家就做了他的妻子,后來生了小梅,由于她跑了好多次,所以起初把她鎖屋里,一鎖就是好幾年,她的精神越來越不正常,怕嚇到小梅,就把她鎖到了雞舍。
由于雞舍長年潮濕,小梅母親身體多病,經(jīng)常想出去,時不時地搖晃著雞舍破舊的門,日復(fù)一日精神分裂得更厲害了。小梅父親也不知道她家具體在哪里,買她時,人販子說她是另外一個縣城來的,具體情況不清楚。
聽罷,小梅流淚了,她問父親:“為什么不尋找母親的家……”實誠的父親無語,低垂著頭,一只手撓著頭,小梅腳步沉重地出了父親房間。
晚上,在奶奶和父親熟睡后,小梅悄悄地從雞舍把母親扶出來,燒了熱水,為母親洗干凈了臉和手,擦了身體,找來自己的衣服給母親換上,梳理了頭發(fā),盡管頭發(fā)已經(jīng)繡成了一團,她還是很細心地為母親梳著,怕弄疼了母親。母親抓緊小梅的手,比平日安靜多了,很害怕地依在小梅身邊。這是她第一次與母親睡在一張床上,雖然母親已經(jīng)神志不清楚,但她覺得很溫暖!她抱著已經(jīng)睡著的母親,母親安靜得讓她傷感。這些年,她都是蹲在雞舍前與母親自言自語,母親木訥的眼神和手里亂抓的動作,在眼前浮現(xiàn)……一直迫于奶奶的阻止,她從未這樣親近過母親。這一夜,她輕輕撫著母親的頭發(fā),細看母親,也曾是一位五官秀氣的女子,如今會是這樣的狀態(tài),她內(nèi)心久久不能接受現(xiàn)實,對母親的來歷,她充滿了尋找的信心。
第二天,小梅在村口等到了秋實,趁著天剛亮的時候,兩人走了一個多小時的盤山砂石路,終于到了國道,一路上與秋實說了母親的事情,兩人商量后,坐上了去母親縣城的車。他們在陌生的縣城里找了一天才找了個合適的民房落腳。隨后的幾天,秋實一邊找活,一邊和小梅打聽賣桂花糕的店鋪。
由于小梅的出走,家里非常著急,消息很快傳到了那男子家里,那男子母親帶上了幾個親戚去小梅家要人,小梅奶奶只能好言相勸,好說呆說地勸了回去,小梅父親也答應(yīng)趕緊去找回女兒。
一個多月過去了,小梅和秋實在城里打聽到了一個賣桂花糕的小巷,去問那賣糕的鋪主,鋪主說買糕的人太多了,沒印象了,并不知道哪個姑娘愛吃。只是有個撿破爛的老婆婆經(jīng)常打聽有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來買糕點,她還有一張黑白照片。
小梅和秋實如獲至寶,在閑時滿街去尋找那一個個撿破爛的老人??h城幾處廢品收購站去過數(shù)次,等過數(shù)次,幾月過去,還是沒有見到桂花糕鋪主所描述的那位老婆婆。秋實安慰小梅,一定能找到的!
夜晚的月光照進房間,兩個年輕人卻沒有輕松浪漫的心情。小梅常常擔心那家人逼婚,更擔心家里的母親與奶奶。秋實也同樣擔心家里。他倆多想回家看看,每次誰都不愿開口說,從走出門的那刻,就注定了一起承擔在外生活的困苦。
時間就像流水一樣,半年多已過,空閑時他倆的身影總徘徊于幾處廢品站的附近,目光總停留于每個進出的人身上,偶爾還會攔住交廢品的人,打聽一下關(guān)于老婆婆的事情,卻都是徒勞,沒有人知道老婆婆的住址,更不知道她多久來一次廢品站。
日復(fù)一日,終于一個蹣跚的身影映入他倆的視線。一位老婆婆手里拉著一個麻皮袋子,里面裝滿了飲料瓶,另一只手用手帕擦著臉上的汗,身上挎著一個用各種碎布頭拼縫的包,腳上穿一雙底子磨得很薄的發(fā)白的條絨布鞋,寬大的舊衫已經(jīng)濕透了背……小梅和秋實不敢眨眼地觀察著,直到老婆婆從廢品站出來。他倆跟著老婆婆,不知道怎樣去問候,一直跟到老婆婆的家門前。
他倆心里激動,有些慌亂,幾乎所有的跡象表明這位老婆婆就是桂花糕鋪主所描述的老人了。他們在門外徘徊許久,商量還是去問個明白,以對這幾月的守候有一個交待。
秋實敲了敲門,屋里沒動靜,門虛掩著,他和小梅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只見老婆婆背著身子洗臉,似乎沒發(fā)覺他們進來。小梅走近一步,輕生喚了聲:“奶奶,您住這里?”老婆婆轉(zhuǎn)過身,很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他們,問到:“你們是找我嗎?”他倆異口同聲地答“是”。
這是一個舊房子,家里幾乎沒有幾件像樣的東西。小梅向老婆婆說了自己的來意,打消了老婆婆的擔心,并向她說了自己母親喊著桂花糕的事情。老婆婆從碎布頭做的包里拿出了一張黑白照片,小梅看了,卻又感覺不像自己的母親,或許時間久遠了,或許是照片太年輕了,或許是現(xiàn)在母親的臉被病折磨的原因吧。她仔細分辨著照片,感覺又有幾分相像,年齡也大概吻合。老婆婆給小梅講了女兒失蹤的事情,這些年為了找她,花光了家里的錢,房子也沒重蓋,老伴憂郁成疾去世了,現(xiàn)在只剩下她一人了,靠撿破爛生活,女兒最愛吃桂花糕一類的糕點,常去買,但如今音信全無,當初報了案,派出所登記了,多方查找未果,這輩子可能也找不到了。說著說著,老婆婆低頭抹著眼淚……
在小梅的記憶里,大約自己十二歲1990那年人口普查時,鎮(zhèn)上的干部來到村里,挨家挨戶詢問了解登記常住人口時,父親就把玉米桿抱到雞舍前,靠在雞舍門上。她曾經(jīng)問過父親,父親說怕母親嚇到別人。父親在門口的大石頭上招呼干部,趴在石頭上簽字……她自己的戶口1995年從鄉(xiāng)里移交派出所管理時,父親找村上的干部說,小梅的戶口恐怕是遺漏了,說在1978年底,到村里給小梅報過戶口的,是不是村里忘了上報鄉(xiāng)里……在戶口管理的漏洞里,小梅的戶口才進入了正常的管理。父親以前奇怪的舉動,此刻,有了答案。
小梅拉著老婆婆的手說:“過段時間把您帶我家見個人,你會認出來的?!崩掀牌啪o緊拉著小梅的手,含淚的眼里充滿了希望!在小梅和秋實的心里,他們就認定這位老婆婆就是自己母親的母親。
幾個月過去了,小梅她們憑著自己的雙手掙了一些錢,準備回家一趟看看家里的情況,更要把這個天大的事情告訴家人。
在小梅和秋實離開家里的這段時間,家里人著急,那男子和母親多次上門要人,要么就要退錢。可錢已經(jīng)讓小梅奶奶補貼家用了,原本就不多的聘禮所剩無幾,所以只能好言多次相勸回去。
當小梅和秋實回來剛走到村口,就有人看見了,很快那男子和母親領(lǐng)了幾個人快速跑到小梅家里,等著小梅回來算帳。
小梅一步步繞著山路走到自己家敞開的院子前,看到了那幾個人,忙掉頭就跑,卻被追了回來。小梅奶奶看著小梅,老淚縱橫:“梅,你可回來了,咱家就指望你了?!毙∶吠艘蝗υ鹤?,卻不見父親,也不見雞舍的母親,她急忙問奶奶:“我娘呢?我爹呢?”奶奶含淚給她說了她走后所發(fā)生的事情。
在小梅走后,奶奶依舊把小梅母親關(guān)進了雞舍,夏季的雨特別多,那天下了大雨,本來就不結(jié)實的雞舍在雨水的浸泡下倒塌了,小梅母親被砸死了。小梅父親因為小梅的離家出走和妻子的意外身亡,也變得焦慮不安,脾氣暴躁,加上那家人上門要人成親,小梅父親無力償還完聘禮,只好去別的村莊打短工,只有小梅奶奶在家看門。
此時,小梅掙脫了別人的拉扯,撲進屋里,墻上掛著小梅母親生前唯一的一張與父親的合影照片,這張照片小梅以前從來沒看見過的,小梅取下這照片,仔細尋找著母親與縣城那位老婆婆女兒照片里的共同之處,她終于能肯定自己的母親就是那老婆婆的女兒了!可此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她怎么去見老婆婆呢?她心里莫名的傷感和遺憾隨著眼淚奔涌而出,對著照片哭訴:“我找到了您的母親,您的家,可您卻離開我了!”她在地上給自己不幸的母親照片使勁地磕頭,心里卻是那樣的絕望!
她走出門,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就像一個個秤砣砸在她的心上,她厲聲對那男子吆道:“我是不會嫁給你的,你們都從這走開。”說著揮起她的胳膊,手顫抖地指著院外。
那男子母親潑婦般地罵喊著:“今天我們就要把你帶回去成親,怕你又跟著別人跑了,要不就還錢,還有利息……”
小梅和秋實在城里打工的錢除了解決她們自己的生活外,所剩不多,根本就還不上那家的錢。
此時,男子母親話音落定,男子上前去抓小梅的胳膊,兩人撕扯一起……小梅喪母痛心,心中的精神支柱坍塌,父親又不在家,腦子一片混亂,她撕扯著,打罵著……年邁的奶奶只能在一邊哭喊著,讓她們停止拉扯,奶奶的祈求聲被淹沒……
最后她躲到了后院放農(nóng)具的角落,男子和叫來的人追到后院,她順手抓起了半瓶父親用來給莊稼用的燒堿,潑撒向了面前的人們……頓時尖叫聲一片,這座大山里的寧靜就此打破,人們趕緊用清水洗身上和皮膚上的殘留物,小梅趁機跑出了院子,向秋實家跑去。
秋實對突如其來的小梅感到驚訝,小梅三言兩語說了剛才所發(fā)生的事情,兩人又急匆匆的離家出走了,而秋實的家人還在地里,根本不知道所發(fā)生的一切。
逃走了的小梅和秋實,去了縣城老婆婆那里,她激動地對老婆婆說自己的母親就是她老人家的女兒,自己是她的外孫女,老婆婆高興地流淚,抱著小梅失聲大哭。她終于安心了,尋找了幾十年的女兒終于有音信了,老人要去看小梅的母親,小梅一臉笑著對老人撒了謊,說山路太難走,等修了路再去,說自己的母親會來看她,由于出來的急,忘帶家里的照片了。老人相信了小梅,即使那個瘋女人不是自己的女兒……此刻,老人那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欣慰。
大山依舊寧靜美麗,而小梅無法平靜地去回望,總有痛心和遺憾伴隨著她入眠……
數(shù)天后,警察在城里找到了小梅,對她傷害他人的行為做了詳細地詢問和記錄,并告知她,要追究一定的法律責任……
秋實望著一步一回頭的小梅,眼里戀戀不舍,傻在原地,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