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
我出生在蘇北的農(nóng)村,我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面向黃土背朝天,他們都沒有上過學,一個字也都不認識,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guī)律生活。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難得看到他們外出。每年過年前才到鎮(zhèn)上的商店里買一些過年的年貨,那也是我的父親一個人去買,母親是從不外出的,我也沒有見到過母親走過親戚或上過街。父親外出是從不帶著我們的,嫌帶著我們麻煩。我的姐姐說,她也就去過外公外婆家四次,第三次和第四次還是外婆和外公死的時候去的。外公外婆就生了我母親一個女兒,所以我也沒有親舅舅和親姨娘。當我出生后不久,外公外婆就相繼去世了,我也沒有見到過他們,就算我見到過他們,我也不會記得他們的樣子,所以在我印象中我也就沒有去過外公外婆家,也沒有看到家里任何人去過外公外婆家。
父親一年才去鎮(zhèn)上一次,他買完年貨很快就回來了,也不知道到鎮(zhèn)上的街道上逛一逛,更不用說他會去更大更遠的地方了。父親說,縣城里他也就去過兩次。有時候,父親開心了,他會對我們說,縣城里的人很多,漂亮的房子和商店也多,和我們鎮(zhèn)上的街道和商店不好比。他說,縣城里的房子樓房居多,有幾層樓的商店,商店里比鎮(zhèn)上的商店里出售的品種多,里面還明亮寬大,在商店里工作的人可幸福了。他還對我們說,如果他能認識字就好了,或許也能有機會到縣城里的商店里去工作。聽了父親說的這些話,我們被父親說得很想去縣城里逛一逛,見一見世面,看一看樓房是什么樣的房子,可父親就是不帶我們去。去我們縣城的街道上去看一看逛一逛已經(jīng)成了我最奢侈的愿望。一直到我長大了,我自己一個人能外出了,父親也不再說我什么,就隨便我外出了。再說了,父親就是不讓我一個人外出也不行了,因為我已經(jīng)考上了外地的學校——外省城里的一所大學。我沒有到外面去讀書前,一直認為我們的縣城是最漂亮的城市了,后來才知道,我們的縣城只不過是一座很小的靠近東海的小縣城罷了。
父親平時也不添置什么衣服,家里人的衣服也都是穿了又穿,舊了又舊的衣服還在穿,不破爛到一定程度是不會添加新衣服的。甚至說,父親有點摳門。我之所以要用“添置”這個詞,就是因為在我家里,父親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就好像家里添置了一件新家具一樣困難??捎幸患?,父親是從不精打細算的,他每年一次的到鎮(zhèn)上去買年貨回來總要為我和姐姐帶很多的學習用品。后來我們長大一點點才知道,就因為父親母親不識字,他們吃了很多不識字的虧。他們總希望我和姐姐能多認識點字,長大后不要和他們一樣是文盲。他們希望我們能讀好書,能有出息,以后在社會上不再吃他們吃的虧。父親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識字的人能不用下地干活,能指揮別人做事。他說,生產(chǎn)隊長和大隊書記什么活都不用干,他們每年所掙的工分還比別人多,日子過得比別人舒坦,所以父親在我們的學習用品上是從不精打細算的。
我一考上外地的學校,父親再也不說不讓我一個人外出了。我記得我小時候,父親總說,不識字的人就不要亂跑,不要跑出去跑不回來,把人給弄丟了。父親還說,女孩子就是認識幾個字也不能外出,外面壞人多,女孩子跑遠了會有危險的。
姐姐也就讀了個高中就不再讀了,不是因為家里窮,父母親不讓她讀,而是姐姐沒有能考上大學。姐姐高中畢業(yè)了,在我們當?shù)匾菜闶莻€文人了,可父親也沒有讓她外出過,一直到姐姐出嫁了,她才能自由的外出,那時,父親也管不著她了。
不過,也有一次例外,那是我的唯一一次例外。我剛剛上完兩年的學,暑假過后就要讀小學三年級了。突然有一天,父親說要帶我到縣城里的遠房表哥家里去。我興奮極了,迅速地換上了我最新最好的衣服和鞋子——其實我最新最好的衣服和鞋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城里人看來,還不就是半舊半新的沒有補丁的灰色的粗布衣服和沒有磨成破洞的黑色細條絨布鞋子罷了!城里人才不愿意穿我們穿的那老土的衣服和鞋子呢!
我終于能到我夢寐以求的縣城里去玩了,我興奮極了!在我看來,那天比過年有了新衣服穿有了好東西吃興奮多了!
那時我們家是沒有自行車的,出門一般都是走路。父親說,他到過縣城里兩次,他也是跑路去的。我知道父親是舍不得幾毛錢的車票錢。可那次不一樣,父親大方了一次:我和父親先從家里跑到鎮(zhèn)上的汽車站,再從鎮(zhèn)上的汽車站乘車到了縣城里的汽車站。
縣城里的街道確實漂亮,看得我眼花繚亂。街道很寬,車來車往的,馬路上都是青黑色的,很光滑——我當時也不知道那路上青黑色的東西叫柏油,也叫瀝青。我只知道路上很干凈,沒有和我們鄉(xiāng)下的路上一樣——滿是塵土。我們鎮(zhèn)上的路是用碎石子片鋪的,汽車一經(jīng)過就是一路塵煙,嗆得路上的行人沒法呼吸。
那天我們是遇巧了,我們到縣汽車站一下車,剛剛走出車站后就聽到車站外面開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父親拉著我的手,怕把我弄丟了。我聽到鑼鼓聲和鞭炮聲后,拉著父親快速地跑到車站外面的馬路上。我看到馬路上有很多人簇擁著幾輛車正在向街里的一處廣場上緩緩開去。簇擁著這幾輛車的人當中,有很多是穿著公安警察衣服的人在維持秩序。這條通向廣場的馬路的路邊上插著兩排彩旗,一直延伸到廣場上,兩邊的圍墻上和電線桿子上貼了很多的標語。當我和父親跟著到了廣場上后,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的人,我也沒法估計是多少人,差不多要用人山人海去形容。這樣的熱鬧的場面,不要說我是第一次見到了,就連父親也說,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大這么熱鬧的場面。父親這樣說其實也不奇怪,因為父親不常外出,外面就是有再大再熱鬧的場面他也不會知道。
父親拉著我的手對我說,這樣的場面也是難得看到一次,不要先去我表哥家了,先留下來看看再說,看看縣城里到底是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大好事,看看今天被簇擁著的這幾輛車里到底是什么重要的領導——因為父親不認識字,如果他認識字,他從標語上就應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才上了兩年的學,標語上的字還不全都認識,所以我還不能告訴父親,縣城里到底為什么這么熱鬧,被人們簇擁著的這幾輛車里坐著的到底是什么人。雖然我才上了兩年的學,認識的字不多,可我已經(jīng)能從標語上認識的幾個詞語里猜出標語的大概意思了。標語上的字里有“詩人、回家、熱烈、樊桐”這些字我都能認識。我不清楚標語上所有詞語的準確意思,如果我說錯了,我怕父親罵我,所以我就什么話都沒有對父親說。
我聽到站在我身邊的一個大人說,他就出生在這個縣城里,他也活了三十幾歲了,他還沒有看到縣城里有這么熱鬧過,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縣城里有這么熱鬧的場面。我還聽他說,這個叫樊桐的詩人可不是一般的詩人,樊桐只是他的筆名,他真正的姓名叫賈有材。詩人賈有材就出生在這個縣城里的東大街上,后來隨他父親不知道遷居到哪個地方了,聽說他現(xiàn)在定居在北京。聽說樊桐這次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是縣政府邀請的,不然他也不會來我們這個小縣城的,還是縣政府的領導請了他幾次他才勉強愿意來的。聽說他前不久在國際上拿了一個什么詩歌大獎,他一下子就成了世界的文化名人了,現(xiàn)在可牛氣了!很多天前,縣里的領導們就開始準備迎接他的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城里也就開始升溫熱鬧起來了!
聽說有幾百個當?shù)氐牡讓拥奈膶W愛好者都在這些圍觀的人群中,他們都站在維持秩序的公安警察后面,就為了一睹大詩人賈有材的風采,他們把書店里賈有材的詩集都買光了,等著賈有材給他們簽名呢!他們早早就打聽了,聽說賈有材來的日子就定在今天,所以他們早早就等在廣場上了。站在警察圍起來的圈子里的是當?shù)氐墓賳T、名流、士紳,他們也都是翹首以待,盼望著這位在國際上獲獎的大詩人賈有材的到來,能一睹這位世界文化名人的風采。
廣場上的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是從這條路上剛好路過的人,他們就與我和我的父親一樣,他們也都是看了這么大這么熱鬧的場面覺得新奇,所以也就駐足停了下來。大家都在想,這種熱鬧的場面是國家領導人接見外國重要來賓時才應該有的場面,今天能有這樣的場面,縣領導迎接的人物一定是和外國重要來賓一樣特大特重要的人物,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的警察來維持秩序了。
一輛輛嶄新的汽車緩緩駛進了廣場,當車開到廣場的中間時,有十幾個帶著墨色眼鏡的彪形大漢從最前面一輛車和最后一輛車里連滾帶爬,快速地跑了出來。這些彪形大漢下車后快速地跑到中間一輛車的兩邊,背向汽車站著,一看就知道這些彪形大漢是這位大詩人賈有材的私人保鏢。有一個看上去就很文氣,穿著一身深黑色的西服,戴著一副閃著金光的金邊眼鏡,頭發(fā)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年輕人從大漢們圍護著的這輛車里慢慢地走了出來,他的手中還拿著一本很厚很厚的書冊。沒有能看清他手中的書是什么書,反正很厚很厚。一猜他就是今天的重要大人物詩人賈有材。
賈有財緩緩走出汽車后,在這十幾個彪形大漢的保護下又緩緩走上了廣場上早就布置好的演講臺,他舉著厚厚的書冊向所有站在演講臺下的人群揮了揮手,然后又向這些看熱鬧人群和站在警察圍起來的圈子里的當?shù)氐墓賳T、名流、士紳微微點了點頭,接著他低頭轉了轉,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照相機的閃光燈在不停地閃著,幾分鐘后,一句話也沒有說的賈有材又在這些彪形大漢的簇擁下鉆進了車里。車啟動了,車又在人群的簇擁下緩緩開出了廣場。
大約半個小時后,這一輛輛嶄新的汽車開到了這個縣城里最大最豪華的酒店門前停了下來。還是這十幾個彪形大漢先下了車,他們又重復了在廣場上的一致動作,跑到賈有財?shù)能囍車?,還是背對著車,目視前方地站著。酒店里的十幾個保安也排成了兩路縱隊跑了出來,然后分排在酒店門口,等著賈有財下車。分站在酒店門前兩邊的幾十個女性服務員面帶微笑,看到一輛輛嶄新的汽車開進酒店門前的廣場,就一起齊聲開始高喊:歡迎、歡迎、歡迎、歡迎……那聲音真的是非常的悅耳動聽,好像早就排演過了。
酒店的大廳里早早就安排好了演講臺和在臺底下等待著的各路媒體記者。等賈有財進入到酒店大廳時,酒店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當?shù)氐墓賳T、名流、士紳都迎了上來,底層的文學愛好者也跟著進到了酒店里。酒店的大廳里擠滿了各色各樣的人,場面非常的嘈雜,維持秩序的警察也忙得不亦樂乎。很多的警察口袋里也都揣上了一本賈有財?shù)脑娢募瘍宰?,他們想等人群散場后,能有機會讓這位大詩人簽個名。
表哥的同學小周也是這次維持秩序警察里面的一員,他晚上到家后一連喝了三碗水才覺得解渴。他說,今天一天累點渴點都不要緊,這次最遺憾的是沒有能讓大詩人賈有材簽到名,等下一次有機會一定要讓他簽上。
賈有材進入演講臺的指定位置坐定后,其他的當?shù)毓賳T、名流、士紳也陸續(xù)地落了座。賈有材坐在賓客位上拿起演講臺上早已準備好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后又吐了出來。他讓工作人員幫他換了一杯西湖特級的龍井茶。等了很長時間,茶也涼了以后,他小口嘬了一小口,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喉嚨,這時候主持人和陪著這位大詩人賈有材的主要的官員的開場白演講也已經(jīng)講完了。主持人接著請賈有材演講。
賈有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演講稿在臺上足足講了有兩個多小時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此時早就過了午飯的時間,有一個工作人員遞了一張便條給他,賈有材這才慢慢地結束了他的演講。緊接著就是下一個環(huán)節(jié),記者提問時間。記者問了賈有材艱辛的寫作之路以及他成名后的感想什么的,賈有材回答記者的問題也是和他的演講一樣——口若懸河。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個年輕的記者在朗誦了賈有材的一首早期詩歌后,賈有材卻是破口大罵,罵這位記者在浪費他寶貴的時間。
賈有材罵著說,剛剛的這首詩歌是狗屁不通,也不知道是誰寫的,他根本就沒有寫過這樣狗屁不通的詩歌,一定是記者弄錯了,或者就是出版社弄錯了,他怎么會寫出這么沒有水準的詩歌呢?可很諷刺的是這位年輕的記者卻拿出了十幾年前他發(fā)表在報紙上的這首詩歌的報紙。報紙已經(jīng)發(fā)黃了,報紙上的這首詩歌的作者署名就是賈有材。
這位記者被酒店的保安連拉帶拖地攆出了酒店,他手中的報紙也被幾個彪形大漢搶走了,幾個彪形大漢把這張報紙撕得粉碎。主持人出來打了圓場,說剛剛是一個幽默環(huán)節(jié)。賈有材卻給所有人解釋說,這張報紙上這首詩歌真的不是他寫的,上面的署名也不是他,他十幾年前的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是才華的才,根本就不是材料的材。聽了賈有材的解釋,酒店的大廳里一片寂靜,大家都是面面相覷,還是主持人活躍了氣氛,分發(fā)了一些小禮品給大家。
我當時還小,還不懂得什么,只是羨慕這位大詩人賈有材這么牛氣,這么風光,這么受人捧著。我當時也已經(jīng)把賈有材當偶像當目標了,長大后也一定要當像他一樣的詩人。后來我成年了,我更懂得了父親為什么不先帶我去表哥家,要帶著我一起跟著人群看看這熱鬧的場面,他為什么要告訴我和姐姐縣城里怎么怎么的好,原來他是想讓我們好好地讀書,以后能有出息,他這是在激起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求。
這位被攆出酒店的記者后來告訴他的一個同事說,發(fā)生這樣的事一點都不奇怪,他在他的家里也遇到過這樣的事:他哥哥是這個市里書法家協(xié)會的會員,他哥哥就擅長寫草書,也得過不少的獎項。有一次,他把他哥哥沒有署名的一幅字拿給他的哥哥看,他的哥哥也不承認這幅字是他寫的,而且這幅字中還有兩個字寫得太過潦草,他哥哥自己也都不認識了。這位記者的同事聽了后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這位記者問他的同事為什么要發(fā)笑呢?這位同事說,太巧了,他也遇到過這樣的事。這位同事說,這些事太好笑了,值得大笑,為什么不好好的笑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