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時風(fēng)】 月溪溝(散文)
一
兩條小溪交匯處,幾十畝地的平壩。平壩貼山腳,矗起一排兩層的青瓦泥墻木板樓房。房前,碎石砌成的圍欄,圍成一塊長方形的操場。操場東邊,一個小花園?;▓@里,有李樹,毛桃,楊槐,有月月紅,玫瑰花,美人蕉。最顯眼的,是一棵四五丈的紫荊樹和一株兩人高的山茶花。當(dāng)?shù)厝朔Q紫荊樹為癢癢樹,光光的樹干,仿佛沒有樹皮,撓它,它要發(fā)癢打顫。山茶花長得虬曲夭嬌,手臂可及處分開枝椏,是一個天然座椅。
操場傍西,南北向,是一個排球場,遙遙地與小花園相對。
而操場的中間,才是熱鬧所在。東西向的籃球場上,常有年輕小伙背心短褲,五人一組,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跟著一只籃球,瘋狂奔跑。走過場邊的農(nóng)人,駐足而觀。特意跑來觀戰(zhàn)的大娃細崽,更是激情四射,嘯聲不斷,要把木樓的青瓦掀翻。一位二十多歲的壯男,口銜銅哨,奔前跑后,嘬嘴輕鳴若鶯歌,鼓腮急吹似戰(zhàn)鼓,看似控制著場上節(jié)奏,實則不斷火上澆油。哨聲停處,場上爭斗再起,你來我往,若波若浪,塵土卷涌而起,汗滴隨動而下。直至一聲響亮響亮、悠長悠長的哨聲繞梁三匝,余音幽幽,大家才依依不惜地慢慢四散。
這里,是月溪溝最為熱鬧的地方——公社完小。
高中物理老師講:只要以超光速飛奔,要不了多久,就能在宇宙的某一點追上逝去的時光,看見初臨人世的你,牙牙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的你,看見你一切的過往。聽時想:等于沒說,世界上,哪有比光速快的玩意!
時光,是線性的,亦或波狀的,不可逆。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但時光在我這里,卻總要回溯,仿佛可逆。月溪溝,是回溯的重要站臺,那里的一切,四十年前的一切,清清楚楚地留存在我的時光里。看著絲絲縷縷舊時光,才明白:思想,是比光速快的玩意,一動念,任何地方,都可到達。
二
于是,我變成了懵懂少年,回到了月溪溝,回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至一九七八年七月的初中時代。
初一,父母在杯子坪小學(xué)教書,我讀走學(xué)。
杯子坪到月溪溝,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去,沿坡而下;回,拾級而上。天光剛現(xiàn),晨曦微露,四五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結(jié)伴出發(fā)。一只布書包,裝著幾本簡單的教材,隨著奔跑在右胯激蕩起伏。前半程,先陡坡,再緩坡,有泥梯,有石梯,橫向的是田坎。偶爾的幾聲犬吠,從隱在樹叢竹林后的農(nóng)家傳出。后半程沿溪而行,道路漸平整,田地漸寬闊,房舍矗立,炊煙裊裊,人影幢幢,一派“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境致。小溪里山石堆壘,巨大如房舍,高出河岸,細小若蠶卵,混跡沙粒。溪流穿梭石塊之間,跌宕流淌,潺潺淙淙,有時“浩瀚”成蓄水小潭,綠綠濃濃,有時蜿蜒是一線清亮,曲曲彎彎,有時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神神秘秘。一路四顧玩耍,扯草摘葉,惹狗攆雞,甚至跑到河里踢水嬉戲,到學(xué)校,剛好聽到上課鈴。有時也遲到,三呼“報告”,聲震屋瓦,老師斜眼睥睨,不應(yīng)“進來”。大家悻悻然站在門外,開始是后悔羞慚,多站會無所謂了,漸漸地,竟然低頭相顧暗笑,擠眉弄眼,怪相迭出。
課堂上講的什么,全忘了,印象深刻的是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路途。太陽偏西,終于等到最后的鈴聲悠悠揚揚響起,從教室擁出的走讀生,如蟻零落星散。我們四五人,沿著早晨的來路,開始回程。大半天下來,早飯已消化殆盡,米飯、洋芋、紅苕、包谷等等也者,被老師灌輸?shù)闹髦^賓定狀補、名動形數(shù)量代、指數(shù)函數(shù)對數(shù)、三角形梯形圓、氫二氧一、電流電壓等等也者,擠出了身體。太陽余威尤在,把饑腸轆轆的我們曬成干絲瓜,地面騰起的熱氣包裹一切,把虛汗流盡的我們蒸成蔫茄子。遠山幽邈,綠樹靜穆,村落空寞,人影稀疏,風(fēng)光、田園、房舍、人煙、小溪、流水,還是早晨上學(xué)時的模樣,但走路都沒勁,哪有心思欣賞大自然的景象,就是淌水過河,也感覺不到清涼與舒服。大家疲憊不堪,閉口不言,慢吞吞挪動腳步,仿佛負重爬山。越到后面,越是艱難,越是步履蹣跚。等到終于登完最后一級石階,踱過院壩,坐到自家的門坎,只差一點,就徹底虛脫。
我本不用如此。母親每天都給我錢,叮囑我到街上的食店吃午飯。一碗面,一角錢;一個碗兒糕,兩分錢。偶爾,第三節(jié)課后,老師吃午飯時,也跑去街上,吃面,買碗兒糕。更多的時候,卻舍不得。我攥緊錢,存起來,計劃著回土黃壩,到土黃場買“畫本”。畫本,是我最寶貴的財富。父親給我做只木箱,木箱里幾十本畫本擺得整整齊齊。木箱,放在我的床邊。木箱上鎖,開初,鑰匙掛在頸項,后來,系在褲帶。星期天,帶著弟弟妹妹鄭重其事地打開木箱,或坐或蹲,或趴或躺,一本一本地翻畫本。邊翻邊讀,邊讀邊講,聽得弟弟妹妹如癡如醉。
三
初二,父母調(diào)回公社完小任教。不需走讀,我的初中不再那么艱難。
操場東邊的小花園,是老師的地盤。雖與籃球場只一步之遙,其間并無隔欄,學(xué)生卻除非萬不得已,不愿涉足其間。放學(xué)后,幾把藤椅擺上,一圏老師坐下,天南地北,海闊天空,胡吹瞎侃,一直要擺到炊事員站在食堂門口高喊:開飯了,才散。而我,竟敢靜靜地站在圈外,甚至靠在椅上,似懂非懂地聽成人們亦葷亦素、亦莊亦諧的龍門陣。說到硬腥直葷處,吹牛的老師仿佛才發(fā)現(xiàn)圈外的我,叫著我的名字,故意問:作業(yè)做好了?我膽怯地望望圈里的父親,見他面無表情、不怒自威,只好不聲不響地步出花園,回到我家的吊腳樓。
我們一家,住在小花園旁邊的吊腳樓上。
吊腳樓不臨河,靠坡坎。一半接地,是住校生煮飯的地方??繅σ恢?,十幾個兩塊石頭壘成的柴灶星羅棋布,放學(xué)后柴煙迷蒙。一半懸空,中間隔成四間寢室,樓上大統(tǒng)間,樓下是鄰近農(nóng)家的牛圈。四間寢室,我們家兩間,一是廚房,一是雜屋。樓上大統(tǒng)間,全歸我們,兩張木床,幾只木箱,我們兄弟姊妹住。父母在老師辦公室的旁邊,另有一間寢室。從吊腳樓的窗戶向外望,越過一片茂盛的莊稼地,一道小巧的石橋,就是月溪溝小小的街道。錯落有致的瓦房排成兩列,門面對峙,瓦檐相接,青石板街面陰陰潤潤,一年四季滲出縷縷涼氣。街道末端,一條泥路伸向遠方。我知道,那條路,是月溪溝與外界聯(lián)結(jié)的孔道。但我不知道,如果沿著它一直向前,會走向何方,哪里景致如何,是不是也是月溪溝的模樣。于是,這條路蜿蜒鉆進夢里,牽引我,到達不知其所的朦朧,似是而非的迷幻。
懵懂的我突然有些懂事了。成績一下子由年級的末尾,竄到了第一。老師驚訝,同學(xué)驚奇,我自己也驚異。年齡最小,成績最好,不是聰明,只是記性超好??赐辍端疂G傳》,一百零單八將的人生軌跡全在心里。一晚,公社的柴油機壞了,不送電。同學(xué)們圍成一圈,聽我講宋江征方臘的昱嶺關(guān)之戰(zhàn)。驚天動地的戰(zhàn)斗,因為死了七條梁山好漢,聽得大家屏息凝神,大氣不喘。其實,不是講,只是背。我看過一遍,記得那些字句、段落、章回,只要一挑撩、激發(fā),故事就從我嘴里流淌出來。許多年后,昱嶺關(guān)之戰(zhàn),在我這里,除小養(yǎng)由基龐萬春還有印象外,死去的究竟是哪些梁山好漢,都記不起來。但,那夜溫柔的月色,正照著我,久久不愿散去的人圈,還圍著我,同學(xué)們“再講一段”的請求,清晰地響在耳邊。
四
認真梳理,關(guān)于月溪溝初中時代的回憶,遺漏了兩個重要時段。
走學(xué),肯定是讀過一段時間。父母從杯子坪調(diào)回公社完小時,我在讀初中,也很肯定。有段時間,我與大哥一起住校;有段時間,我住在二爸的宿舍。究竟是什么時間,拼命回憶,也回憶不起。但,這些時日肯定存在,因為,有兩個細節(jié),一直刻在我的腦海。
在住校生煮飯的地方,我和大哥有一個兩塊石頭壘起的柴灶,靠門第二,上有窗戶。選擇這個點,是偶然,還是刻意,不知道。近門、有窗,比其他同學(xué)少受些煙熏火燎,卻是事實。我與大哥分工:他煮飯,我挑水。所謂挑水,幾近兒戲:擔(dān)著兩只小鐵罐,到學(xué)校旁邊的小溪里挑。天氣晴朗,風(fēng)和日麗,我故意讓扁擔(dān)一顫一顫的,樂陶陶自得意滿。但有一天,應(yīng)該是冬天,下著毛毛細雨,泥路泥濘,濕滑?;刈甙氤?,我腳下一滑,跌坐在泥水里。屁股摔得生疼生疼,伴著疼痛而來的,是無限的委屈。我突然想哭,可是,除了雨還是雨,除了泥還是泥,哭給誰看?我傻傻地在泥地上坐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含著淚,撈起摔到水田里的鐵罐,滿身泥濘,趔趄著重回小溪,趔趄著挑水“回家”。
公社完小擴建教室,二爸從萬斛壩老家過來,是承建負責(zé)人。學(xué)校分配給他一間宿舍,于是,我與二爸住在一起。二爸睡前,從床頭拿出一只玻璃瓶,擰開蓋,啜一口,咂著嘴,長長地舒氣,很享受的樣子。我偷偷看,瓶腰的標(biāo)簽上寫著“高梁白酒”四個字。我知道,酒,很刺激,是大人才能喝的東西。一夜,二爸與工友加班。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高梁白酒”四個字,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愈來愈清晰。二爸享受的樣子,越來越強烈地誘惑著我。終于,我忍不住,明知不應(yīng)該,還是從床頭拿出那只玻璃瓶,看了看上面的“高梁白酒”,擰開蓋,滿滿地啜了一口。一股陳煤味在嘴里亂鉆,來不及吞下,就噴了出來。這,哪里是酒?分明是煤油。不一會,二爸回來了,坐下,從床頭拿出一只玻璃瓶,擰開蓋,啜一口,咂著嘴,長長地舒氣,很享受的樣子。我蜷著身子,假裝睡熟,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二爸喜歡喝煤油?
細節(jié),一直埋藏在心。已經(jīng)過去的幾十年里,有沒有自我強化,不得而知。但能從眾多的過往細節(jié)里凸顯出來,應(yīng)該不是偶然。記憶,有選擇。我拼命記住的,是自己的委屈。記憶,很自我。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腦海里的,完全客觀真實。記憶,是一種書寫,著墨落筆處,全是書寫者的思緒。
五
月溪溝公社完小操場邊的梯坎左側(cè),有一棵皂角樹。
皂角樹蒼老高大,軀干壯實敦厚,布滿青苔,觸之濕潤滑爽;蜿曲旁逸的虬枝,托起傘狀匝地濃蔭;豆角形的皂莢垂掛在枝葉間,微風(fēng)吹過,不停搖晃,如風(fēng)中的風(fēng)鈴。
夏夜,朗月高懸,大地籠罩在一片清輝之中,月光鉆過茂密的皂角樹葉,投下斑斕的光點。微風(fēng)吹過,枝搖葉晃,地上的光點幻化成許多莫名其妙的形狀。學(xué)校的老師們,鄰近的農(nóng)人們,或坐或蹲或站地圍成一圈,講古談天。小孩們頑皮地在大人的腿間鉆來鉆去,追逐不休。我坐在斑斕的背景前,托著腮幫,似懂非懂地聽著大人的故事,似看非看地掃過奔跑的小伙伴,癡癡地看著樹下樹外月色的區(qū)別,呆呆地數(shù)著如風(fēng)鈴般晃動著的皂莢。癡迷,忘情。
最激動的日子是打皂莢的時候。皂莢敦厚豐滿,內(nèi)含豐富的堿和油脂,是洗衣去污的好材料。每到深秋,皂莢成熟,鄰近的農(nóng)家就相約前來打皂莢。幾個十幾歲的半大小伙攀上樹去,各據(jù)一枝,用長竹桿,在枝葉之間一陣敲打,皂莢便和著樹葉掉到地上,人群蜂擁而上,拾撿皂莢。有時,樹上的人,看樹下人多時故意敲打幾下。皂莢粉落,樹下的人鼠竄不已,樹上的人大笑難耐。
梯坎左側(cè),與高大的皂角樹遙遙相對,有一株桂花樹。
都說:桂樹花開十里香。在月溪溝讀書時,沒的嗅到它的濃香。倒是讀高中第一次回家,感觸頗深。那天,放學(xué)后,從南壩步行回家,翻過火燒坡,天完全黑了。我一人在暗夜里摸索著走到溫家河壩,離家還有五六里地,公社完小操場邊的桂花香隨風(fēng)飄來,沁入心脾。疲憊驚惶的我精神為之一振,仿佛看到父親牽著小妹站在桂花樹下等我,母親帶著哥哥在廚房里煮飯炒菜,弟弟一邊往小飯桌上擺筷子一邊輕聲念道:這是二哥的……我呼吸著越來越濃烈的花香,跌跌撞撞地跑到那棵桂花樹下,貪婪地吮吸著誘人的花香,一直強忍的眼淚脫眶而出。
多年后,我回到月溪溝。皂角樹還站在那里,又生長了幾十年,卻遠沒兒時高大。桂花樹蹤影全無,問,已枯死多年。我站在皂角樹下,隱隱約約,有淡香縈鼻。品味良久,才辨明,是幾十年前操場邊的桂香。
六
其實,月溪溝,并不只是這所學(xué)校。杯子坪,也屬于月溪溝。
初中畢業(yè),到南壩讀高中。我的家,在月溪溝。高中畢業(yè),到縣城八里灣讀中師。我的家,在月溪溝。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回月溪溝。我拎著一包書回去。假期里,書雖翻過,卻未嚼爛,書里故事,不甚了了。我挎著一包書離開,書包里裝著的,不再只是拎回來的書,還有月溪溝的山川草木,人情世故。中師畢業(yè),父母調(diào)離月溪溝。那個暑假,每個晴夜,父親都要在操場東邊的小花園里,燃起艾蒿。我們一家,圍坐閑談,直到很晚很晚。談的什么,已無從考證。但月溪溝學(xué)校操場里的那份溫暖,卻永遠留在心間。
父母,在月溪溝教書育人二十多年,哥哥、弟弟、妹妹,在月溪溝出生長大。他們的月溪溝,與我的月溪溝,是同一個月溪溝,卻也是不同的月溪溝。坐地日行,巡天遙看。一動念,我回到月溪溝。但我無法說清,我尋找到的,是我的初中時代,還是一家團聚、和樂歡快的溫馨家園。我的月溪溝,在公社完小,在我的初中時代。我的月溪溝,以公社完小為圓心,向四周擴散。擴散至田疇菜畦、溪流堰塘,擴散至青山綠樹、白云虹霓,擴散至天遠地渺、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