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毕娜站瓦@么漫不經(jīng)心的過去了。絢麗的夏花和往年一樣，立秋之后已經(jīng)落了無數(shù)。
　　 此時的Y市，夜晚，魔方酒吧里。
　　 “你屌什么屌？沒有我爸媽的救濟，怎么會有今天的你？”女人慢條斯理吐出來一句話，手中的香煙連吸了兩口，惡狠狠地滅熄扔在地上。我喝醉了，但還沒有斷篇之前，意識還算清醒。醉眼迷糊中這個女人打扮得十分的嬌嬈，燙卷的大黃破浪頭發(fā)，白得沒有瑕疵的肌膚，大眼高鼻梁，火紅的嘴唇，雪白整齊的牙齒，線條清晰的鎖骨，纖細的腰，修長的大腿。小時候，我就覺得她特別的美，整天圍著她打轉(zhuǎn)，她叫吳香蓮。吳香蓮告訴我，她知道另外一個女孩的下落，那個女孩的名字叫林心。林心相貌平平，中等身材，圓圓的臉蛋，單鳳眼，烏黑濃密的頭發(fā)。
　　 吳香蓮提著一瓶酒走過來，“喝還是不喝？”
　　 我冷冷笑道：“喝！”
　　
　　 二
　　 “起床了，太陽曬屁股了！”父親端來早餐捧到我的嘴邊，誘惑我起床。我的父親是xx煤礦的廠長，樣子高大魁梧，給人的感覺有些冷酷，但在家里的時候就是一個大娃娃頭，經(jīng)常被我欺負，還好有母親為他撐腰。我一下子從被子里跳出來，大口大口吃掉父親碗里的雞蛋面，吃完正準備繼續(xù)睡覺，兩弟弟又跑過來掀開我的被子，我搶過被子蒙住頭大聲嚷嚷：“誰揭我被子，我便跟他不共戴天！”“哥，是我，是我！”“林心？林心？”
　　 唉，好不容易睡去，又做夢了！
　　 “年來怕讀三秋賦，偏覺寒聲逼繡寮?！鼻镉晔捠?，草木零落，我總是愛在落葉飄忽的夜里反復做著同樣的夢，夢見小時候我們一家人快樂生活的場景。夢里父親的模樣還是那么的和藹可親，兩個弟弟還是那樣的調(diào)皮可愛，林心還是那樣的天真無邪，夢里林心終于回來了……
　　 每一次醒來，我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三
　　 六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有了清晰的記憶。父親還是和如今的夢里一樣的高大威嚴，母親是一個據(jù)村里人說“有文化”的知識分子，賢淑善良，溫文爾雅，身材苗條，不過還挺能生的，我下面還有兩個小鬼，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反正跟我一樣，父親和母親說我們都是“帶把”的。常常聽見父親跟母親嘀咕：“要一個繡花的咋這么難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繡花的，直到某日黃昏父親沒有在家，家里來了一對陌生的母女。
　　 我一進門就聽見母親說：“這回繡花的，有了！”
　　 那對母女，母親面黃饑瘦病怏怏的，小女孩胖乎乎的，蘋果臉，單鳳眼，不高挺也不扁平的鼻梁，圓圓的腦袋上扎著高高的兩個馬尾，馬尾上還有兩朵大紅花，上身穿著藍底白邊的“海軍”衣服。
　　 她不像而我的鄰家女孩有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有白皙的肌膚，可愛的櫻桃小嘴。我的鄰家女孩是村里人一致認定的美人胚子，將來誰要是娶了她，才是福分呢！她還有個好聽的名――吳香蓮。
　　 見著那女孩，我就打心眼里埋怨我這老媽幫別人帶孩子，也不找一個好看點的，這相貌平平的不說，以后還要跟我和我下面的兩個“帶把”的小鬼分零花錢，看小人書，買擦炮的錢都得減少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才離開我家，心里盤算著，無比的煩惱。
　　 我姓賈，名松，是我父親為我取的名字，很平凡很普通，也很好記。
　　 母親叫我：“松兒，你去把兩個弟弟都叫來，這是媽媽今天跟你帶回來的妹妹！”
　　 我調(diào)皮地對母親吐了吐舌頭，翻了翻我的大白眼，然后拿出手里的彈弓對著那女孩比劃比劃，有“槍斃”她的架勢，只見她連忙躲到她母親的身子后面，緊緊抱住她的大腿，兩行眼淚隨即掛在了臉上。
　　 這，就哭了？難道又一個林黛玉橫空出世？林黛玉是誰，當時我也犯迷糊，我只是從我“有文化”母親的那里知道，那是一個愛哭動不動就哭的主！我最討厭愛哭的女孩子了，不喜歡跟她們玩，是因為會被大人們經(jīng)常誤認為我又欺負女孩子，很沒面子。
　　 見她哭了，我一溜煙沖了出去，去找兩個弟弟和香蓮，并跟他們八卦家里來了個哭神“林黛玉”！
　　 我領(lǐng)著香蓮和兩個弟弟，以及小伙伴們準備去我家看熱鬧，才到我家路口，就看見那女孩在我母親懷里拼了命掙扎，邊哭邊喊著：“媽媽，你等等我，等等我……”只見那個瘦削的女人對女孩說了句：“媽媽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后阿姨就是你媽媽了，你要乖乖聽話，好好讀書……”說完，頭也不回消失在夜幕下……
　　 從此，那個女孩就在我們家安頓了下來。她不是“林黛玉”，她就是剛才我說要找的那個女孩，母親給我們領(lǐng)養(yǎng)的妹妹林心。
　　
　　 四
　　 “林心是個被親身母親拋棄的孩子?！贝謇锏男∨笥褌兤咦彀松?。
　　 “哥哥，林心又哭了！”兩個弟弟和村子里的小朋友也不跟她玩。
　　 香蓮說：“有娘養(yǎng)，沒娘教！”邊說邊對林心吐了一口唾沫。
　　 當時是出于母親對我的叮囑，我勉強盡一下哥哥的責任，就讓她屁顛屁顛地跟在我的后面，整天嚷嚷：“哥哥，等等我，等等我……”一個毛毛蟲掉到她衣服上，嚇得她臉色發(fā)紫，“哥哥，我怕，我怕……”
　　 香蓮和小伙伴們樂得人仰馬翻，“哈哈，嚇死她！嚇死她！”
　　 “這是一對金童玉女?！甭愤^的村里人指著我和香蓮，議論紛紛：“是啊，松兒家爸是廠長，吳香蓮家爸是經(jīng)理，這煤礦還不是早晚得歸他們這些后生管??！”
　　 “是啊，是啊，我家香蓮跟松兒婚事以后都不用愁了，你說是吧，親家？”香蓮母親朝我母親擠擠眉眼說。
　　 我母親說：“香蓮媽媽，孩子們都還小，再說了，父母包辦婚姻的年代都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訂娃娃親合適嗎？”
　　 香蓮父親說：“親家，你看他們倆青梅竹馬，打小就喜歡在一起玩，還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母親不以為然笑道：“但能如你所愿，我也省了心！”
　　 賈母指著旁邊的林心對村里人說：“你看林心那孩子，論聰明和長相，和我們家香蓮簡直就是一個天一個地呀！”
　　
　　 五
　　 我們一群孩子去森林里玩，香蓮指著樹上的麻雀說：“要是把麻雀烤了吃，肯定很美味！”
　　 跟在后面的林心屁顛屁顛跑到我前面求著我：“哥哥，不要，麻雀很可愛的！”
　　 香蓮說：“如果你不把樹上的麻雀打下來，我就不跟你玩了！”
　　 “彈弓王，你打呀，打呀！”我是小伙伴們公認的彈弓王子。一小節(jié)樹枝彎一下放在橡皮筋上，瞄準樹上的麻雀一拉橡皮筋，那麻雀“嘰嘰”叫了兩聲，扇了兩下翅膀掉到地上，身上流著紅慘慘的血。
　　 小伙伴們撿來一些枯枝搭起架子準備烤麻雀，林心一下子跑過來，用身子把麻雀護了起來，眼淚掉在麻雀身上，香蓮跑過去把林心撞倒在地，兩個人撕打了起來，小伙伴們一起喊：“香蓮，加油！加油！”
　　 林心被打傷了，回去肯定會被母親訓一頓的，我趕忙上前勸阻：“別打了！別打了！”
　　 林心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跑回了家，一連三天沒有說話。
　　 “吃點吧孩子，就一口……”母親把飯塞進林心的嘴里，她又吐了出來，呆呆地看著我。
　　 “我以后不打麻雀了，行了嗎？”說完，林心才肯大口吃完母親端給她的飯菜。
　　
　　 六
　　 星期天趕集，是我們家一周開一次葷的日子。那時我父親雖然是廠長，但他很節(jié)儉，整天念叼什么“勤健身，儉持家”，母親照常往林心的碗里夾肉。大弟弟說：“媽，我要喝水！”母親離開飯桌給大弟弟倒水，小弟弟照常把林心碗里的肉夾到自己嘴里，囫圇吞下，還調(diào)皮地朝我笑了笑。
　　 我裝做什么都沒有看見。
　　 母親說：“心兒，你碗里的肉呢？”
　　 林心說：“我吃了！”
　　 母親說：“這孩子，吃口也不差，就是瘦，愁死人了！”
　　 兩弟弟偷偷地賊笑。
　　 吃完飯吳香蓮又來找林心，“我這里有很多好吃的，我們玩游戲，你當馬，我給你吃的！”
　　 林心居然爽快答應了，她把“賺來”的零食分給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后來才沒有夾過她碗里的肉。
　　
　　 七
　　 七歲，是上小學的時間，我、林心、香蓮我們通通被家長們送進了村里的cc小學。那個時候，學校小得可憐，一個年級就一個班，學校的房子也很爛，常常是外面下大雨，教室里面下小雨，板凳是自己從家里搬過去的。
　　 去學校的路也經(jīng)常漲水，放學回家的路上，香蓮說：“你背我。”
　　 我背起美人走了一段又一段，走過漲水的泥巴路，書包和板凳扔給了林心。
　　 香蓮說：“我們玩石頭剪刀布，誰輸了走河邊上！”
　　 “好啊，我跟你玩！”我和香蓮玩起了石頭剪刀布，香蓮慢出，我假裝認輸，走在河上，林心又屁顛屁顛地跟在我的后面。
　　 我邊走邊大聲唱歌：“大河向東流啊……”突然腳一踩空，“撲通”一下掉進了河里。
　　 林心迅速跑過來說：“哥，你抓住我的手！”我抓住她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抓住河坎上的樹枝，手都勒出了血印，才把我從河里拽了回來，吳香蓮不知道什么時候早已經(jīng)嚇得不見了蹤影。
　　
　　 八
　　 小學畢業(yè)了，考完試了，放暑假了。
　　 天剛剛露出魚肚白，林心懾手懾腳爬起來，鬼鬼祟祟地準備出門，我出于好奇心尾隨其后，走了很遠很遠，幾座山，幾條河。
　　 這死丫頭這是要離家出走？她要去那兒？
　　 我緊緊跟在其后，她走進一個村子里，村子里有戶人家，在辦喪事，林心徑直走了過去……
　　 喪堂里有一口棺材，停放在地上，在裝棺。
　　 棺材里躺著一個耄耋老人，林心摸摸他的眼睛，再摸摸他的鼻子，然后把臉伸進棺材里，靠在老人的胸口，像是在確認還有沒有心跳。那時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人死后是什么樣子，想想就特別的害怕。
　　 “心兒，是你嗎？心兒？”一個打扮得很時尚的女人，有幾分像林心，朝林心走去。
　　 林心見有人叫自己，從喪堂里奪門而出，朝回家的路跑呀跑……
　　 火辣辣的太陽，灌木叢生的盤山小路，林心面無表情地走著、走著……
　　 半路，我跳了出來，攔住了她，質(zhì)問：“林心，那個死人是誰？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林心說：“他是我外公?！?br />　　 “你外公的家，你還記得？”我大吃一驚。
　　 “昨天，我外公還在跟我扎大紅花呢！”
　　 “林心，你是不是瘋了？你夢游嗎？昨天我們還在家里一起背詩呢？”
　　 “那個叫你的女人是誰？是你母親嗎？”
　　 “不是，她是我姨媽。我媽媽在我六歲那年得了癌癥，已經(jīng)死了，她的器官都已經(jīng)捐給了別人?！?br />　　 “啊，你媽媽……你外公死了，你居然沒有哭？”
　　 林心怪極了，居然出奇的平靜。
　　
　　 九
　　 暑假很快結(jié)束了，我和林心一起上的初中，還成了同桌。香蓮留了級，與此同時我常常做噩夢，夢見那只麻雀一次次活了過來，飛來把我從睡夢中啄醒。
　　 初一林心寫了一篇文章《寫給天堂的外公》，老師在班里念，大家的眼睛都濕潤了。我這個風度翩翩的小男人還偷偷地把頭躲在桌箱里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的。記得有一段是這樣寫的：“天堂的外公，對不起，你走了，我沒有哭，因為我現(xiàn)在的哥哥和家人，都不喜歡哭的孩子，雖然他們待我都很好！你要告訴天堂的媽媽，我很好……”
　　 老師念著，眼睛濕潤了，同學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也掉淚了，林心卻沒有哭。
　　 “媽媽，林心的爸爸呢？”我問母親。
　　 “她媽媽說懷林心的時候，她父親就死了?！蹦赣H小聲說，怕林心聽見。
　　 唉，真是個命運多桀的孩子！
　　
　　 十
　　 那年的中秋，我跟父親學會了吹笛子。家門口的大樹下，我們一家人吃完飯后坐在大樹下一邊賞月，一邊聽我吹笛子。林心她好像特別喜歡聽，總是開心地笑，她還做了首打油詩：“敢問誰家子，信口吹竹笛。月明倚樹歸，笛聲繞秋城?！备赣H大贊，讓我也吟一首，我絞盡腦汁也吟不出來。
　　 我還是吹笛子吧，“帶走一盞漁火/讓他溫暖我的雙眼/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
　　 林心平時還練書法，那晚，她在家的一面白墻上寫下了一行工整的毛筆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我開始打心眼里佩服她的才華。
　　 一日，我在課堂上偷偷寫了情書，沒有來得及寫收件人，被林心發(fā)現(xiàn)了，她很生氣，拿著情書去告老師。老師在班里念，還批評我，罰我蹲馬步。同學們經(jīng)常拿這件事常取笑我，說我早戀、花癡、癡情種子。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成績比林心落下了一大截，我堂堂一須眉怎能輸給一裙釵之輩？就沒日沒夜地抓緊趕功課，情書的事就暫且擱淺了。
　　
　　 十一
　　 轉(zhuǎn)眼，初中畢業(yè)了，我和林心勢在必得，雙雙收到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然而那個假期不堪回首。
　　 “你們家的煤礦出事了，瓦絲爆炸，你父親和十幾名礦工一起，被埋在了地底下……”噩耗如同晴天霹靂，母親一連暈了幾次，醒來后，和患難者的家屬們夜以繼日地在煤廠上挖啊刨啊，經(jīng)過幾天的奮戰(zhàn)，終于刨出了父親的尸體，父親的身驅(qū)挖出來后已經(jīng)血肉模糊。母親為父親小心翼翼地擦洗著身子，哭聲驚天地泣鬼神，兩弟弟也大聲哭喊著：“我要爸爸，要爸爸……”聲音哭到嘶啞了。我默默地流著淚，心里滴著血。林心跪在父親的靈堂前，像一尊石雕，嚴肅鎮(zhèn)定，沒有掉一滴眼淚，村里人都罵她：“這孩子，沒有良心啊，就算沒有生育之恩，也有養(yǎng)育之情啊，居然不哭，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