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父親(散文詩)
一位煤礦退休三十年的老工人。
長年的地下挖煤
使他背駝如弓
他總是踩著日子的兩端
一端是黑色是死神
塌方瓦斯爆炸時時對臨
一端是彩色是希望
走出礦洞就迎來了陽光
一寸一寸的
照著一個黑頭黑腳黑臉黑手的人
自由就寫滿一雙亮眼
五個孩子的他
又挑著糞便行走在一大片開墾的菜地里
像撫育他的孩子那樣
精心耕耘
每月,我們只能見一次父親
準(zhǔn)確地說,
更喜歡見他沉甸甸的自行車
喜歡自行車后面的大麻袋
麻袋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D著饅頭糖果
還有各種瓜果疏菜
甚至還有余溫尚存的濕面條
——那是他用菜票從食堂買下來的
食物的香氣就找到了最理想的對象
父親喜歡泡功夫茶
下班后回到一排又一排整齊的礦工平房與工友閑聊
干癟的嘴一口一口地喝著
牛眼大的杯子此時也在享受快樂時光
然后就看著門外一樹一樹結(jié)著果子的苦楝兒
十四歲那年我考上了縣中后
父親連同一臺工友合贈的掛鐘回到了家鄉(xiāng)
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溺姼S父親有節(jié)奏地生活
母親從此多了一名熱情似火的勞動者
一百多棵柚樹苗開始散落在鄉(xiāng)村的五個地方,開花
如他的五個孩子天各一方
——大女嫁至鄰縣蕉嶺、二女鄰村隨時可歸、三兒在深圳、四兒在東莞、五兒在天堂
我和一個兄長及兩個姐姐一樣
從未見過汕頭的爺爺奶奶
父親也不清楚他們長什么樣
——據(jù)說他們已經(jīng)走了很多年
父親在五歲時就被好心的鄰居當(dāng)貓狗一樣收養(yǎng)
十八歲前,
他的世界像煤炭一樣黑
十八歲后,
他的世界開始住著陽光
——人民政府向他伸開雙手
讓他進了梅縣礦務(wù)局丙村煤礦稱子岌采煤一隊
他的青春他的一生就以煤炭為伍
我仿佛看到漆黑的夜里
父親的眼睛一閃又一閃
如堆得山高一樣的煤發(fā)著光
母親一生盤居在梅縣山區(qū)一個叫"銀錢"的小山村
砍柴燒火
種菜養(yǎng)豬
犁耙田地
樣樣是好把式
三百首山歌唱熟了三座山頭
被夜色打磨得泛著幽黑的光
此時就悄然流淚
母親單薄的身影
常常被山上的魯萁掩蓋
被小路上一根荊棘黑夜里的一個小坑欺負
被晨鐘暮鼓敲醒
被……
她總是一頭挑著希望一頭挑著大山
有條不紊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呗?br />
流淌了一個世紀(jì)的周溪河水和我一樣
永遠在記憶深處烙印她徒步二十公里、挑米到縣城我求學(xué)的宿舍的身姿
父親回鄉(xiāng)成了母親的最佳拍檔
他們將愛巢筑在田埂、山塘、小河
滿地虎頭虎腦的西瓜會擰開了脖子羨慕地望著他們
此時母親的山歌就充滿了靈氣
曾經(jīng)扯痛她的舊時光
變成溫純
斗轉(zhuǎn)星移中我們已經(jīng)長大
曾經(jīng)像獸一樣啃噬過父母骨頭的往事
一去不返
可父親還喜歡用赤腳丈量這一寸一寸的時光和土地
他的一百棵柚果樹、二口魚塘、十九只雞、五只鴨子還虔誠地守望著
如同他蹬著一輛上個世紀(jì)的自行車
吱呀吱呀地上坡或下坡
起起伏伏中像一個小黑點
就隱進了暮色里
現(xiàn)在,我頭發(fā)也被時光一根一根地拔去
可我還喜歡在回家后聽聽父親的嘮叨
我在想,前面的時光已去
后面的指日可數(shù)
現(xiàn)在,我的親人一個一個離去
我心頭的痛
一次又一次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