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悲情輝騰梁
1
北出殺虎口緩行二百余里,就進入塞外一望無際的黃土丘陵地帶。海海漫漫的丘陵中有個地方叫輝騰梁(輝騰:蒙古語,寒冷之意),此地梁高坡緩,土地瘠薄,高處種莜麥,半坡種山藥,梁底種谷米,其周邊零星散落著一些農(nóng)居,梁南稱前坡堡,梁北叫后溝窯。
這里屬于大漠邊緣,氣候干燥寒冷,十年九旱。
由于頭年就沒怎么好好下過幾場雨,所以這一年從春到秋干脆滴雨未落,一下就捉瞎了這一帶靠天吃飯的莊戶人。驕陽熏蒸的曠日持久,加之季風無情的舔舐,使得那本就干燥的莊稼地早已變得松松軟軟,像是積了半尺余厚的灰塵,別說往地里點窩插苗,只要腳板稍一用力踏上,瞬間就會蕩起半米來高的白煙,塵灰和土腥氣一個勁兒地往眼窩和鼻孔里鉆,嗆得人睜不開眼,喘不過氣。
那日清早,后溝窯的王圪朽從自家窯楞出來,嘴里叼著煙袋,慢騰騰地走向黃土塬子,他望望灰蒙蒙的天,瞭瞭光禿禿的地,再想想家中糧甕里一截一截往下陷的米面,心頭就不由得一陣兒緊似一陣兒地上著緊箍咒。他神情焦慮不安,嘴里不住氣兒地念叨:看樣子這光景就要走到頭,一旦家中甕罄缽空,老少六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老天將咱往崖楞上逼,咱不能眼瞅著往下跳。天要絕人咱可不能自絕啊!想到此,他把心一橫,打定主意——外出逃荒。
王圪朽,原名王閣修,五十開外,由于穿得爛,走得慢,多會兒看起來就像霜打的茄秧——朽蔫爛氣的,于是,人們干脆喚他王圪朽。圪朽女人何喜梅,年齡與他相仿,雖然年老色衰,但仍有些風韻。老倆口膝下倆兒倆女。倆兒大的叫大順、小的叫二順,倆女大的叫大桃、小的叫二桃,無論男仔女娃,個個都生得有模有樣。
漫灘轉(zhuǎn)悠了一前晌,陽婆曬到了頭頂,肚皮餓得咕咕響,王圪朽這才想起往自家窯楞蹓跶。
一進門,就見家人已將吃喝擺上了桌——每人一海碗玉茭糊和兩個玉茭窩窩,外帶咸菜疙瘩。每回吃飯,喜梅都盡量少吃幾口,她常說:“咱娃一排溜地養(yǎng)下來,眼瞅著那個頭齊楚楚地竄了上來,正趕上抽苗拔節(jié)的時候,卻油水接濟不上,眼下連飯都吃不飽,真格就掏了娘的心窩?!?br />
此時,大順、二順正欲端起海碗蹲到院子里去吃,被他爹一聲喚了回來:“窩里吃喝,爹有話安頓。”于是一家人就圍著桌子,邊稀里嘩啦喝著面糊,邊支棱起耳朵聽候一家之主發(fā)話。
王圪朽先嚼了幾口饃,吸溜一氣兒面糊,稍稍緩解一下饑餓,這才撂下碗筷,抹了下嘴巴,咳嗽了一聲,慢格悠悠地說:“咱的救命糧眼瞅只能扛過半年六月,光景過到這份兒上真是沒有一點法子。要想不餓死人,活路就只一條——爺們兒出門刨鬧,娘們兒守家看門!”
“說甚話?真格要引著倆娃去討吃要飯?你個蔫蘿卜辣子心,咋就想出這般餿點子!”喜梅黑青著臉憤憤地盯住圪朽瞅。
“兩年沒種地,村里已經(jīng)開始餓死人,你難道就沒聽說?你個長發(fā)短見的娘們兒!”圪朽狠狠瞪了喜梅一眼。
僵持中,大順插了話:“該走就走,村里已經(jīng)走了幾撥人,咱不能白白等著餓死。娘,你就依了爹?!贝箜槼虺蚰?,又望望爹。
“我同意跟爹走,把口糧留給娘和妹,回來時還能瞭見咱家煙囪冒著煙?!倍樈o爹幫著腔。
“你倆跟爹在外面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讓娘咋活?這個家不能沒有男人!”喜梅緊繃著的臉慫下來,言語哀哀的。
“走出去就為刨鬧活路,好歹比餓死家里要強,就算有個差池,又怕球個甚?我看就這樣啦?!臂傩鄨猿肿约旱闹鲝?,喜梅見敵不過,也就默不做聲。
“大順、二順跟爹走,一路要聽話,操心摑耳光。大桃、二桃跟娘留家中,省吃儉用照顧好娘,明天一早咱就動身。”說罷,圪朽吸悶煙,喜梅備衣物,女娃蒸饃烙餅,男仔打包行囊,一家人愁眉苦臉忙活著來日動身之事。
深秋,風從輝騰梁呼嘯而過,卷起一股股塵沙,天空一排排大雁咯咯鳴叫著匆匆往南飛去。
爺兒仨拄著棍,背著行囊,望著南飛的雁陣上了路。身后,喜梅引著女娃一程一程送著,不一會兒,一家六口就上了梁顛。
王圪朽放下行囊和打狗棍,回首望了望遠處自家的窯楞,若有所思地對跟到近前的喜梅說:“俺爺兒仨這一去不知幾時能回?若家里口糧不夠用,就在玉茭面里摻些麩糠對付,若再不夠就用榨油剩的豆渣頂擋,那豆渣就晾在窯頂。一定要挺住,好歹捱到爺們兒回來?!闭f著,伸手撫了撫大桃的肩,又摸了摸二桃的頭,長嘆了口氣,背起行囊,引著倆娃,扭身往梁下走去。
“他爹,大順、二順,爺兒仨一定要好好照應(yīng)著。大順要小心照看好弟弟,二順好歹要聽哥的話!”
“爹爹,大哥、二哥,一路上小心,外面不好混就早些回來呀!”
娘兒仨依依不舍地望著親人遠去的背影,隨著陣陣塵沙掠過,視線漸漸模糊了……
2
彎彎古道牽著父子三人的腳步往前延伸著,轉(zhuǎn)過地勢起伏舒緩的丘陵地帶,就一頭扎入峻峭挺拔、連綿不斷的群山之中。
圪朽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心事,偶爾向身旁的娃兒安頓幾句出門在外的規(guī)矩。
倆娃頭一次離家出門遠行,看什么都覺得新奇,一路走來,時不時就瞭見不遠的山根前兀自矗著一個長方形石壘,褐色的石壘齊腰高,兩米見長,一米來寬,就像一個黑匣子,孤零零的散落于衰草枯木中,惹得兄弟倆忍不住問爹。
“爹,你瞅那匣子一樣的東西,是誰砌在那兒的?”
“走一會兒就瞭見一個,那玩兒意究竟有甚用場?”
打年輕時就走過口里的圪朽不緊不慢地說:“那東西叫沙棺,里面砌著死人哩?!?br />
一聽說石壘里砌著死人,兄弟倆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咋就將死人扔在這兒了?”
“你倆聽說過走西口這碼事嗎?那沙棺就是走西口的人留在這兒的。據(jù)說咱祖上原為口里呂梁一帶人,由于那兒山多人多地皮少,隔三差五鬧饑荒。老早前,咱祖上就覺得那地方窮山惡水難以養(yǎng)得住人,有一年就攜家?guī)Э谔恿顺鰜怼K麄兂鰠瘟?,走太原,過雁門,下朔州,一路北上越過了殺虎口,來到偏遠的塞外,在灰騰梁一住就數(shù)百年光景。那時,打口里各地出來謀生的人很多,因路途遙遠,行旅艱難,有的就餓死或病死在半道兒,也有被狼叼、被水淹、被冰雹打死的??傊?,逃荒者都是些窮苦人,沒有驢馬車助行,人死后尸骨無法帶著趕路,無奈之下就撂在荒山野嶺,以石代棺將其暫時寄葬路邊,待日后逮著機會,再尋回重新安葬。與死者一同出來的親人,有的去了很遠的地方,有的同樣客死他鄉(xiāng),一輩子都未能原路返回,親人的尸骨也就無法起運,永遠留在原地,變成孤魂野鬼?!?br />
圪朽講了一陣兒,咳嗽兩聲,摸出煙袋,吸了幾口,然后繼續(xù)說道:“從口里世居之地到灰騰梁相隔千里之遙,咱祖輩在逃荒路上不定殞過多少人,說不定那沙棺內(nèi)就葬著咱族人哩?!?br />
“上輩子逃荒,下輩子還逃荒,沒完沒了地逃荒,咱的命咋就這么苦!”大順吸溜著鼻子,一路感慨著。
“這地方光突突、陰森森的連個鳥兒叫聲都聽不見,爹,咱還是快些走吧!”二順快行幾步走在了前頭。
離家第三日,爺兒仨精疲力盡地來到殺虎口跟前,過了殺虎口就是口里。此行爺兒并無固定目標,只是想著到口里或者更遠的地方碰碰運氣,好賴尋條活路。不料,到了殺虎口,爺兒仨就傻了眼。
只見這里的隘口早已讓荷槍實彈的民兵箍成鐵桶一般,北上的和南下的逃荒者就像長途徙遷而來的食草動物,忽然間被眼前的河汊或深澗擋住去路,黑壓壓、亂哄哄的一片。聚在隘口兩側(cè)的人群,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神情焦慮,隔著一道臨時戳起的鐵柵欄,深陷著兩眼直勾勾地對望著。
這時,有個手持喇叭筒的民兵扯開嗓門高吼:“鄉(xiāng)親們,靜一靜,不要再哄吵,更不要擁擠,從哪兒來就馬上回哪兒去??诶锟谕舛家粯釉庥鰹?zāi)難,逃荒要飯這條路是絕對行不通的呀!馬上散開,統(tǒng)統(tǒng)走人,越快越好,要不然就采取強制行動!”見人群依舊糗在原地不動,出于無奈,民兵“砰砰”朝天放了幾槍。槍聲一響,人群瞬間炸了窩,四散奔逃而去,身后蕩起一溜黃塵。
在殺虎口滯留一日,眼瞅隨身帶來的干糧就要消耗殆盡,爺兒仨只好勒緊褲腰帶灰溜溜往回走,路上少不得薅著草根、啃著樹皮充饑。
也許路上喝了臟水或吃了不當食物,途中大順忽然一個勁兒地喊肚子疼,走一陣就蹲一會兒,圪朽趕緊將隨身帶來的黃連素給他吃上,但仍不見有所緩解。
見娃難受得厲害,圪朽急得滿頭冒汗:“大順,咱再堅持兩個時辰,好像前方不遠處就有人家,到了那兒咱再想想法子。”說著,圪朽和二順攙起大順往前走,大順哈著腰,捂著肚子,咧著嘴,一路蹣跚,不到半個時辰他就挺不住了。
“爹,小肚子疼得厲害,俺想再蹲一陣兒?!贝箜樀念~頭沁著豆粒大的汗珠。圪朽幫著解開褲帶,扶著大順蹲下。大順倆胳膊肘夾著腦袋,痛苦地呻吟著。
“爹,你快瞅瞅,俺哥他便血哩!”二順話音帶著哭腔兒。
“興許大順患了急性痢疾,這下咋整?”圪朽被嚇壞了。因為他知道,痢疾拉到便血的份上,恐怕就不好治了,在農(nóng)村無論大人小孩兒,常有被痢疾索了命的。
病來如山倒。大順渾身癱軟無力,終于趴下起不來了,讓爹一截一截背著走,走了一程,圪朽又餓又累,腿肚子一顫,眼前一黑,就勢跌在路上。
圪朽癱在地上,渾身冒著虛汗,有氣無力地說:“咱不能再餓著肚子趕路,一點力氣都沒了。二順,你去前面瞅瞅,看能尋到人家不?最好能搞些吃喝回來!”二順答應(yīng)著,提溜起水壺和抽子,順道往前奔去。
“爹,口渴得厲害,想喝水哩。”躺在圪朽懷里的大順微微睜開眼,干裂的嘴唇一張一翕著。
爺兒仨從家出來時每人帶著一個水壺,圪朽趕緊摸過自己的水壺,將僅剩的一點水灌入娃的嘴里。剛飲過水,大順肚皮就咕嚕咕嚕響個不停,不一會褲襠那兒就被洇濕了。
圪朽將大順挪到避風之處,展開鋪蓋卷讓大順躺下,然后扯開他的褲襠收拾便溺之物。
日頭將要落山時,二順神情慌張地趕了回來。
圪朽見二順手里的抽子癟癟的像是空著,就急切地問:“咋說,討回些吃喝沒?”
“討回不多些,就六個糠饃。人家也窮,不舍得給,后來俺就給人跪下這才沒有空手回?!闭f著,二順撂下水壺打開抽子,摸出兩饃遞到爹手里。
“大順,快醒醒,吃口饃喝口水?!贝箜槺坏o推醒,吃力地睜開眼瞅了瞅爹和弟,搖了搖頭又閉眼繼續(xù)昏睡過去。
爹將饃遞給二順一個,自個兒留了一個,父子倆就著涼水,幾口就將饃吃完。
天,說黑就黑下來。被困在半道的父子,相互依偎著,在陰森恐怖的山谷里熬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爹和二順簡單用過干糧,就準備給昏睡的大順喂些食物和藥品,好強打精神繼續(xù)趕路。爹正欲推醒大順,沒料大順自己醒來,他蠟黃著臉,眍?著眼,氣息微弱地說自己昨夜做了個夢,于是斷斷續(xù)續(xù)描述夢中情景:“自打……自打離開灰騰梁,咱那兒……就一連下了幾場足雨,雨過天晴……天晴后,梁頭谷底到處綠油油的,田里的糜子、黍子還有谷子長得老來高……老來高,娘和倆妹子遠遠立在……立在梁顛,一個勁兒沖咱招著手,喚咱趕緊回去……回去收割莊稼哩……”
見蔫了近兩日的大順稍微有了些精神,并開始主動講起話,爹就有些興奮,忙回應(yīng)道:“好夢,好夢,俺娃做的夢就是好。咱吃過干糧喝過藥就馬上起身趕路?!闭f著將大順扶靠在自己胸前,一口一口往他嘴里填著饃,二順不住遞著水。
大順十分費力地吞咽著食物,總算將一個整饃吞了下去,他奮力睜眼瞅著爹和二順,有氣無力地說:“爹,俺……俺肚子好似不怎么疼了,就是身子骨有些……有些癱軟,想起……起不來,爹和弟一定想法將俺帶回去,俺真想……真想這陣兒就回到灰騰梁,去見俺娘和大桃、二桃妹子……”
“大順,你說甚哩?難道爹和二順忍心將你丟下不管不顧,你娘她一直等著咱回哩!”聽大順說喪氣話,爹就心疼得眼里噙著淚。
“爹,二順,千萬不要……不要將俺丟下,那沙棺孤孤零零的,想見就讓人心寒,俺好生怕著呢……”說著他一陣抽搐,哇的一口就將剛吃進肚里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脖子一歪,就再也沒了喘氣。那嘔吐物紅紅的帶著濃血。
“大順!大順!我苦命的娃,全怪爹不聽你娘勸,生硬將娃往死路上引……老天??!你幫幫咱,俺閣修的命咋就這么難,天啊天……”爹跪在地上,摟著娃的脖兒,搖著、哭著、喊著……
二順完全被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驚呆了,感覺腦子一下就空了,被掏空的腦海只留下一個影像:空曠的山谷,爹跪成一尊雕塑,他面部扭曲,表情痛苦,臂彎里,大順的頭顱無力地垂著……
眨眼間,大順就被冰冷堅硬的石塊壘砌成沙棺。悠悠古道又添了一道風景——一道凄涼的風景!
大順走那年正好十六歲,二順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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圪朽逃荒不成,反失娃兒性命,回到家中可勁兒讓娃他娘給撕撅一通。圪朽就此心灰意冷,每日言語全無,一門兒心思埋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