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北樓(小說) ——北樓是李莊人靈魂的棲息地
李莊是華北平原無數(shù)個小村莊里的一個,平原地帶歷史悠久,沒有人知道從什么時候就有了小李莊,老人們都說最早的祖先是從山西洪洞縣搬過來的,小娃娃們都不信,老人們就讓小娃娃們掰著腳丫看小腳趾的指甲,沒有誰的指甲是完整的,這不完整的指甲似乎證明了老人們的說法,大家都信了,祖祖輩輩都信。
在李莊的村北頭有一座廢棄的老房子叫北樓,也不能說北樓完全廢棄了,解放之后被村子里當成辦公專用的村部了,在解放之前北樓是大戶人家李文成家的祖宅,寬敞的院子是三進的,雕花的實木門樓常年掛著一對紅燈籠。門口一只大黑狗一點都不兇,見了誰都會搖頭擺尾的表示親昵,跟誰都能玩上一陣子,大家都叫它老黑。老黑最稀罕給李文成家干活兒的喬友了。喬友光棍一個平時不言不語的,家里就他一口人,慢慢地人就變懶了,懶得干活懶得奔光景。日子變得緊巴巴的,沒幾件衣服,夏天還好說,臨睡覺洗洗一夜就干了也不覺得怎么樣,到冬天就不行了,一身棉襖棉褲不換不曬,時間一長就容易磨破,喬友也不會針線活兒,就任破洞越來越大。李文成看喬友可憐巴巴的就讓他到家里來幫幫忙,打掃打掃院子,拾掇拾掇牲口,干點零碎的活計,供他一日三餐和四季穿著。喬友也樂得過這樣省心的日子,白天在李文成家晚上回自己家睡覺,一兩年下來喬友和老黑就混熟了,喬友走到哪里都跟著個老黑。
有一年的冬天雪大,喬友趕著驢車去三十里外的李文成老姨家接他老姨來家小住,李文成從小沒了娘就和老姨親,每到入冬都要把老姨接來好吃好喝熱炕頭的伺候著,雖然雪大點李文成還是叫喬友套了驢車去接,冬天大路上沒什么人,偶爾有背個筐在路上溜達撿糞的老頭兒,西北風呼呼的,天兒有點陰,喬友吃完晌午飯出的門,打算著天黑到老姨家住一宿,讓老姨歸置歸置東西,第二天一早回李莊。老黑跑在驢車的前面他們離李莊越來越遠,約莫走了有幾里路,遠遠的看到路邊有一座破窯是春天的時候誰家燒磚用過的,隱隱約約的好像窯口那里有個人坐在那里。走到切近,喬友看到一個穿黃色棉襖棉褲的女子坐在窯口的矮墻上,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粉白的姣好的面容,手里玩弄著一只錦袋子,看見喬友趕著車走過來上前搭話兒:“這位大哥能搭你的車,帶俺一段路嗎?俺早上出門沒吃飯,到現(xiàn)在餓的都走不動路了?!边@個時老黑竄了上來使勁的狂吠不讓女人近前,女人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大哥快看住你的狗,俺怕”喬友吆喝老黑,老黑一點都不聽喬友的,甚至往前沖著要咬那個女人,女人嚇得轉(zhuǎn)到窯后面去了。老黑也追了過去,女人嚇得手里的錦袋子掉在了地上,老黑叼著錦袋子追那個女人,喬友趕緊把驢拴在路邊的樹上,去追老黑,可是轉(zhuǎn)過去喬友沒有看到老黑也沒有看到那個女人,喬友圍著破磚窯轉(zhuǎn)了三圈嘴里喊著“老黑,老黑,老黑……”卻沒有老黑的蹤影,西北風呼呼的刮得樹枝吱吱的響,拴著的驢噦噦的打著響鼻使勁的要掙脫開拴著的韁繩,喬友四顧無人打了個冷戰(zhàn),慌忙解開驢的韁繩上了路,他想著反正老黑也認得路,沒準自己回家了呢。第二天接了老姨回到李文成家的北樓,大家都說沒有看到老黑,“老黑沒回來?”喬友心里一驚,跟大伙兒說了昨個的經(jīng)歷,大家都說他是遇上狐貍精了,喬友嚇病了。
轉(zhuǎn)眼就到春節(jié)了,病好之后喬友不敢回家一個人住了,李文成就讓他住在了一進院子老媽子張嬸和丫鬟小云的隔壁,倒座南房緊挨著大門兩側(cè)各有的兩間門房,兩間住人兩間閑著放了些雜物,小云是個勤快的姑娘,每天早早的起床和張嬸一起準備李文成一家子的飯食和洗漱用品,喬友也起的早,打開大門灑水打掃,伺候牲口,忙忙叨叨一早上天天如此,正月初八一早喬友照例早早的打開大門準備打掃打掃,突然看到門口躺著一個女人穿著破破爛爛的一身黑棉襖棉褲,模樣很丑,長長的臉齜著兩顆大板牙還是啞巴,一根破棍一個破碗是個要飯的,問她她也說不清自己的情況,嗚嗚嚕嚕說不出個啥子,可是她看到喬友就咧著嘴傻笑,跟在他身后趕也趕不走,村里人都勸喬友收了這個傻女人做媳婦也算成個家這樣的女人也不會有人找的也許家里成心就不要她了呢,后來喬友就答應(yīng)了,把傻女人接回家,收拾收拾打扮打扮,給她起名兒叫蘭君,蘭君啥活兒也不會干,就是守在喬友身邊,走哪兒跟到哪兒……有一次喬友看到蘭君包袱里藏著個漂亮的錦袋子,看到這個錦袋子喬友嚇壞了,他一下子想起了年前神奇丟失的老黑,想起那個神秘女人手里拿著的和這個一模一樣的錦袋子,喬友嚇出了一身的冷汗,偷偷地把錦袋子給燒掉了,說來也怪自從燒了錦袋子,蘭君能咿咿呀呀的說點話了,雖然說的不是很清楚,喬友還是能聽得懂的。時間過去了幾年,蘭君學會做飯了,還給喬友生了個漂亮的姑娘。小姑娘一點都不傻,小機靈豆子似得,村里的老人都說蘭君是老黑變得,回來報答喬友來了。
喬友回家去住了,倒座南房里就剩下了張嬸和小云。冬天的晚上夜長兩個人在油燈下一起做點針線活兒,張嬸給家里的兒子納鞋底兒,小云喜歡剪紙,剪出很多漂亮的窗戶花兒。村里有娶媳婦的嫁姑娘的都請小云剪窗花和喜字,小云的巧手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小云還喜歡刺繡,繡的花樣可多了,她最喜歡繡的就是牡丹喜鵲。李文成的二兒子在城里上學,詩詞歌賦樣樣精通,有的時候他會給小云畫個花樣子,小云也能依著畫兒繡出來,一來二去的兩個人有了情誼李文成也看出來了,商量著過兩年把小云給二兒子娶進門。有一次,李文成的二兒子畫了一幅一個清秀的公子拿把扇子坐在涼亭上,周圍是花團錦簇的牡丹花和小橋流水,和戲文里一樣,巧手的小云竟然繡得栩栩如生,就在繡公子的帽子的時候不小心針扎破了手,血正好粘在公子的眉心像一顆朱砂痣似得,更顯的逼真和完美了。張嬸看到之后對小云說:“你繡的這個東西可不能留著啊,粘了人的鮮血時間久了會成精的,把它燒掉吧?!毙≡颇睦锷岬冒?,偷偷的把自己繡品藏在了空閑房間的柜子里。
就在李文成家的二兒子準備娶小云的前一個月,張嬸起夜上廁所走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倒座南房的空屋子里亮著燈,有男人咿咿呀呀的唱戲文,時不時的哽咽的哭泣,嚇得張嬸忘了上廁所趕緊的回了自己的房間,一晚上也沒睡著。第二天,張嬸和李文成辭工,李文成說:“那可不行,眼看著家里要有喜事,人手不夠還要再請人呢,你怎么能辭工呢?”張嬸只得把昨晚看到說給李文成,李文成半信半疑回后院和老姨說了這事兒。老姨年紀大了,經(jīng)得事情也多,給李文成出了個主意:安排個膽大后生白天就躲進倒座南房的空房子里,倒要看看晚上是不是像張嬸說的那樣,如果真是那樣,就讓大膽的后生偷偷的拿帶著紅線的針扎在那人的衣服上……到了晚上一切準備就緒了,大家都不敢睡覺了。息了燈,躲在院子的角落里,喬友還帶了銅鑼和火把,半夜十二點剛過,倒座南房的空屋子真的亮起了燈,有戲裝男子咿咿呀呀唱了起來,悲悲切切的聽得滲人。大家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喬友點著了火把,敲起了銅鑼,倒座南房的燈滅了,大家吶喊著破門而進,埋伏的大膽的后生也緊張的直發(fā)抖,他手里拿的紅線團另一端伸到了衣柜里,眾人打開柜門,發(fā)現(xiàn)一根針帶著紅線扎在小云刺繡的男子的衣角上,李文成吩咐大膽的后生把小云的刺繡拿到院子里,架起柴火燒了,火光沖天,大火里有男子痛苦的喊聲,小云的刺繡轉(zhuǎn)眼燒成了灰燼,怪叫聲也消失了。
解放前夕,李文成死了,他的大兒子在京城做生意,二兒子和小云守在家里過日子。李文成的二兒子就會讀書不怎么會操持家務(wù),慢慢地家業(yè)衰敗了,張嬸和喬友也雇不起了,兩個人守著三進的大院子,也沒生個孩子。李文成的二兒子不會掙錢,可他是講究人,隔三差五就請他的詩友到家里吃喝,喝到興致高的時候吟詩作對摔盤子打碗鬧得不成樣子,小云生性軟弱也勸不了,男人糟踐東西敗家小云也管不了。李文成的二兒子經(jīng)常一早起買一大笸籮油條挨家分發(fā),也就兩三年的光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把三進的院子賣了兩進,就剩下北樓最后的樓座子了,兩口子湊合住著度日。
轉(zhuǎn)眼就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把小云他們兩口子被攆出了北樓,政府給他們找了一個小院住下了。臨解放的時候老大媳婦回來過一次,把北樓正屋供佛燒香的香爐拿走了。多年煙熏火燎黑漆漆的香爐竟然是個純金的,小云兩口子竟然一直不知道。雖然是沒有值錢的東西了,還是因為北樓是全村最高大講究的房子,小云兩口子還是被定成了地主成份,分了他們最后一點家產(chǎn)之后,讓他們勞動生產(chǎn)重新做人。小云還行,她男人哪是干活兒的材料啊,吃不好吃不飽的,就得病了,一個冬天的夜晚無聲無息的就離開了人世,剩下小云一個人日子過得孤零零的,湊合著過一日算一日的,小云也慢慢的變老了.
喬友的女兒小英長大了,細長的大眼睛,個兒適中,天真活潑,上了中學,當了紅衛(wèi)兵,一身綠軍裝英姿颯爽。小英喜歡唱歌歌喉甜美是學校文藝隊的骨干兼團長,在小英十四歲的一天學校一夜之間貼滿的大字報,村廣播的喇叭里也在講揪出隱藏在人民內(nèi)部的階級敵人,學校停課了,小英斜挎著軍綠書包和同班的男生趙海濤一起站在學校的黑板報前面看大字報。
“小英我們也得要求進步啊,我們紅衛(wèi)兵可是共產(chǎn)主義的接班人,要又紅又專啊”“那我們?nèi)ドa(chǎn)隊幫著干活兒吧,還能幫家里掙工分呢?!?br />
“你這也太小兒科了,小學生想法,我們可是紅衛(wèi)兵,我們得干大事?!?br />
“我們能干什麼大事,我還是回家?guī)臀野指苫顑喊??!?br />
“小英你的思想可真落后,你看報紙上外地紅衛(wèi)兵都在破四舊呢,咱們也可以啊,我爸是民兵連長咱可以和他們一起干大事兒啊,走,咱們?nèi)ケ睒?,他們今天在北樓集合,有重大任?wù)要執(zhí)行呢?!?br />
兩個人急匆匆到了北樓的村部時,民兵們已經(jīng)集合出發(fā)了。聽說去小云家了,他們正準備去小云家,遠遠看到一群人押著小云朝村部走來,有人在喊“打倒地主婆兒,打倒舊社會?!毙≡票焕α似饋聿弊由系踔粔K牌子上面寫著“萬惡的地主婆”,有人用腳踢小云,往小云身上啐口水扔泥巴。小云低著頭驚惶害怕的全身瑟瑟發(fā)抖,衣服臟了,鞋子丟了一只,頭發(fā)上粘著說不清顏色的臟東西,被連扯帶拽地拉到了村部旁邊的戲臺上,有村民跳到臺上揪小云的頭發(fā)訴說自己就窮苦的出身,臺下的人喊口號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上去撕碎了小云才解恨。小英被趙海濤拽上臺,趙海濤大聲喊“小英她爹是咱村最苦大仇深的人,被地主家壓迫和剝削,小英最有發(fā)言權(quán),咱們讓小云講講?!毙∮⒂悬c懵,李文成收留爹爹的事情,爹說過沒有李文成當初的收留就要了飯了,也就沒有后來的小英了,小英不敢說實話臺下的人高呼“打倒地主,血債要用血淚還?!毙∮⒖蘖?,平時因為媽媽有病,衣服鞋子都是小云大娘幫著做的,小云大娘自己沒有孩子把小英當成自己的孩子,每次做了好吃的都留給小英。趙海濤使勁在背后推了小英一把,小英差點摔倒到小云身上,小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站在那里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伸手揪扯小云的頭發(fā)和衣服,趙海濤在旁邊大聲說:“小英是最苦大仇深的,小英他爹一年四季給地主干活兒,吃不上喝不上的,把自己賣給了地主家,我們?yōu)樾∮蟪??!庇钟腥藝蟻韺π≡迫蚰_踢一頓……人們折騰累了,把小云扔在臺上各自散了。天慢慢地黑了下來,小云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呆呆的躺在那里,渾身都疼也就說不清那里疼了,她沒有力氣爬起來,沒人知道小云是怎么回的家,從此以后小云瘋了。
小英成為了村里樣板戲的主角兒,每天就是排練啊,演出啊,在三鄉(xiāng)五里很受歡迎,縣城的文化館把她召到城里上班轉(zhuǎn)正成了城里人。在縣劇團有個唱李玉和的人很名氣,是縣劇團的臺柱子,讓大家都叫他李玉和,在劇團里說一不二,他和小云一起唱樣板戲,時不時的臺上捏小云一把,小云嚇壞了,她不敢和別人說,上場下場的時候經(jīng)常被這個李玉和騷擾,李玉和叫她妹妹,還說“妹妹,哥請你到家里吃飯啊?!毙∮⒅皇嵌阒?,在自己宿舍里偷偷的哭,透過宿舍的窗戶小英能看到小城里高高的煙囪,有的時候她會想起小云大娘。小云大娘瘋了,要不然小云大娘會幫著自己的,想到小云大娘,小英狠狠地掐自己,小云大娘對自己那么好,為什么那天自己就不站出來替她說句話呢?或許自己幫幫小云大娘,大娘也不至于嚇瘋了呢,現(xiàn)在自己一個人在縣城,爹爹是個悶罐子,跟娘也沒法交流,遇到這種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小英除了哭,沒有別的辦法。
快八月十五了,小英高高興興的買了月餅準備回家,就在臨放假前一天,小英正在排練團長來說:“李玉和的錢包丟了,里面有五十塊錢和一些布票,誰撿到了趕緊還給他”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撿到啊”傍晚的時候,小英正準備去食堂打飯團長派人來叫她,到了辦公室,“有人說李玉和的錢包在你那里,是你撿到了”團長問,李玉和翹著二郎腿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沒有啊,我撿到了會上交的啊”“上交?你家在鄉(xiāng)下哪見過這么多錢,你會上交,說不定是你偷的呢”李玉和斜著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小英,小英臉紅了低下了頭“團長她都臉紅了,去她宿舍搜一搜,一準是她偷的”團長帶著人到了小英的宿舍,在窗臺下的幾塊磚頭底下找到了李玉和的錢包,李玉和用手指狠狠的戳著小英的腦門“妹妹缺錢跟哥說啊,何必當小偷呢?”李玉和拿著錢包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