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張鱔(散文)
近黃昏,天空又落雨。
一簾煙雨中,蒔秧的社員匆忙收工,而三三兩兩的張黃鱔人,卻從塘浜的網(wǎng)船上起來,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挑著一擔(dān)擔(dān)鱔籠,邁著匆匆的腳步,進入廣闊的田野,時而行走,時而停留,放下?lián)?,蹲在稻田的田埂邊埋設(shè)鱔籠,成了黃昏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
鱔籠,稻田里捕捉黃鱔的漁具,筒子形,尺半長,碗口粗,用細篾編成。有單筒體的,也有雙筒體的。碼頭鎮(zhèn)上有個篾匠鋪,里面堆放著好多青竹,還有一大堆編織好的鱔籠。有時放學(xué)經(jīng)過,我總要在鋪門前駐足片刻,看篾匠水生師傅編織鱔籠。
他是一個小老頭,臉色黃瘦,有點鴕背,坐在矮爬爬的小方凳上,膝蓋上下鋪一塊破舊的膠皮,手拿作刀,把一根根青青的竹子劈成竹條,再把竹條削刮成篾,用它編織鱔籠。他雙手布滿裂紋,指頭纏著膠布,給人一種飽經(jīng)滄桑的感覺。纖細的篾條,在他這雙手里快速抖動,如一道細亮的光帶,在眼前閃動,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只只筒子形的鱔籠,在不停的閃動中編成。喇叭形的籠口,口下有倒齒、隔層空間,底部有后蓋,裝上餌料,引誘黃鱔從籠口游進去,吞食餌料后,無法回游出籠。待到晨起,張鱔人過來收獲,那滑膩靈動的黃鱔,最終成為有錢人家餐桌上的佳肴。
稻田黃鱔,活躍于春夏,過秋打洞,穴居冬眠。麥收過后,江南進入梅雨季節(jié),老牛耕地翻土、趕水溉田;社員們挑上一擔(dān)擔(dān)綠肥,攤在水田里,然后平整,播種,插秧。穴居在地洞中的黃鱔,得水蘇醒過來。此時,已是腹中空空,到了夜晚,急不可耐地出洞,覓食,交配,繁衍后代。到了盛夏,水溫升高,秧苗也扎上了根,長得綠油油的,它夜間出來乘涼,喜歡在田埂邊靜水里游動,或頭探出水面歇息,呼吸稻秧散發(fā)出的陣陣清香。
這段時間,是捕捉稻田黃鱔的好辰光。網(wǎng)船上起來張鱔的漁民,上百只鱔籠,一夜之間能張到一二十斤黃鱔。篾匠水生師傅精明得很,從不肯錯過這個賺錢的季節(jié),趕在芒種前,晝夜不停地勞作,編織很多鱔籠,賣給網(wǎng)船上的漁民,也有賣給當(dāng)?shù)貜堶X的散戶。
張鱔這個行當(dāng),讓人眼紅,村里有些人也加入了張鱔的行列。長根叔、祥保叔、壽壽叔,還有建貞、關(guān)興等幾個毛孩子,在暮色蒼茫中,行走在村子周圍的稻田埂上,有下魚鉤釣黃鱔的,有打著手電用竹鉗子夾黃鱔的,有埋設(shè)鱔籠張黃鱔的。最有收獲、最擅長的要數(shù)長根叔張鱔了。一天傍晚,我在田邊割草,正準備回家,忽見長根叔提著一大串鱔籠過來,沿著田埂走一段埋一只,再走一段再埋一只。我放下草筐走過去,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埋鱔籠。他說,埋下的這些鱔籠,明天清早收起來,少說也能張到一二斤黃鱔。
長根叔埋好了鱔籠,與我一起回村。路上,他幫我背草筐,讓我心里感動了一陣子。他家是外來戶,孩子多,家主婆好吃懶做,我從沒見到她參加隊里干活,一家人的生計,長根叔一個人擔(dān)當(dāng)。長年累月,他在隊里爭搶重活、累活干,多掙點工分,年終分紅好不當(dāng)透支戶。除外,他起早貪黑,什么活都干。天不亮,就在自留田里種菜,施肥;吃過中午飯,頂著老辣的太陽到蒹棵巷里砍柴;歇晌時,還要到河浜里卷莼菜,喂豬吃;夜里,一個人提著桅燈,到稻田邊、河灘上照田雞?,F(xiàn)在這個季節(jié),他又來埋籠張黃鱔,拿到集市上賣,掙點小鈔票,供日常開銷。村里人看在眼里,都夸他能干。母親有時在飯桌上談起他家,說多虧長根叔沒白沒黑地干活,弄點外快,一家人的日子才過得下去。
看過長根叔張黃鱔,我心里癢癢的,問母親討錢,去買了五只鱔籠,又到塘邊揀了幾只張鱔人丟棄的破鱔籠,學(xué)著長根叔的樣子,裝上曲蟮,背到稻田邊,隔幾步埋上一只鱔籠。第二天清早,天還烏黑洞洞的,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埋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收鱔籠,結(jié)果,打開后蓋一看,一條黃鱔也沒有,十來只鱔籠里全是空的,真喪氣?;氐郊依?,哥哥取笑我,癡狗等只羊尿泡,空歡喜一場!
到了禮拜天傍晚,我見長根叔又在稻田邊埋鱔籠張黃鱔,走過去告訴他,我前兩天去張黃鱔,結(jié)果張著一個“空屁”。他朝我笑笑,不緊不慢跟我說,慢慢來,張幾回摸索出經(jīng)驗,就會有收獲。這幾天夜里風(fēng)大,黃鱔怕風(fēng)、怕浪,埋鱔籠,得背風(fēng)。吹南風(fēng),把鱔籠埋在南面田坎;刮北風(fēng),把鱔籠埋在北面的田埂邊。
他一邊說話一邊埋籠子,我跟在后面仔細瞧他干活。我發(fā)現(xiàn),他埋籠很快,手腳利落,且籠子埋得不深,籠口浸在水里,只露出一點籠背,用手在水里摳起一把爛泥巴糊上,固定。我還發(fā)現(xiàn),他埋的兩只鱔籠之間,相隔有二十步遠,一丘稻田里只埋五六只,再換一丘田埋,而且遇到稻田缺口處,都要埋上一只。問他為什么?他說,天熱了,黃鱔也要吹風(fēng)涼,缺口有時堵得不實,稻田水會滲漏,黃鱔有靈氣,能察覺到漏水的動靜,常會游到缺口處吹風(fēng)涼。明晚,你到河邊捉些小青蛙,裝在鱔籠后蓋竹簽上,當(dāng)誘餌,去別的稻田埋著試試。
我牢牢記在心里。
星期一放了晚學(xué),一陣風(fēng)似的跑回家,拿一根釣魚竿,裝上螞蚱,背著草筐到屋背后的河灘上,先釣了十多只小青蛙,卷在褲腳管里。割滿一筐草回家,將小青蛙裝在鱔籠后蓋的竹簽上。到了黃昏,提著鱔籠到沿塘的稻田邊,看好風(fēng)向,照著長根叔的辦法,埋上了十只鱔籠。第二天一清早,跑到埋點,收起一只只鱔籠,打開后蓋一看,里面共有四條黃鱔,有大拇指那么粗。我高興壞了,提著鱔籠連蹦帶跳回到家里,告訴母親,我張到黃鱔嘍!
前一陣子,去葑門橫街買黃鱔,走遍菜市場,攤位水盆里盡是家養(yǎng)的,沒有見到野生的。一打聽,一位老者說,而今育秧種稻,不施綠肥,強藥除草、治蟲,水土污染了,稻田黃鱔瀕臨滅絕,菜場難得有賣的。難怪:
黃梅天,田野再也望不見張鱔人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