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間百態(tài)】挑擔(散文)
故鄉(xiāng)有句老話:“推車挑擔,男人臉面”,意思是說,推車、挑擔是莊戶人家最苦最累的活兒,每個男人都要拿得起、放得下、過得硬,否則枉為男人。我對挑擔之苦體驗尤其深刻,這不僅因為我在農(nóng)村出生并長大,挑擔與推車都沒少干過,更因為在我離開農(nóng)村的許多年里,挑擔一直與我有著不解之緣。
其實我在老家農(nóng)村生活的那些年,鄉(xiāng)親們推車要比挑擔的時候多。當時,隨著橡膠輪胎的普遍使用,獨輪車更加輕便,載重量也更大,成為各家各戶的主要運輸工具。那時無論是春天往農(nóng)田里運送肥料,還是夏秋季節(jié)往家里運送糧食、柴禾,哪一樣也離不開獨輪車。獨輪車在老家被稱為“小車”,與被稱為“大車”的馬車相區(qū)別;使用“小車”運載物品則叫“推”車,正應(yīng)了那句“小車不倒只管推”的名言。“小車”對道路的要求極低,凡是人能行走的小路,“小車”就能通過,甚至還能在莊稼壟間行走,縱橫鄉(xiāng)間通行無阻。當時鄉(xiāng)親們蓋房子用的石料、磚頭等,都要到五公里之外的山上和磚瓦廠去買,然后用“小車”運回來,因而運石、運磚便最能檢驗?zāi)腥说耐栖嚹芰?。在我們生產(chǎn)隊,一個男人會否推車的衡量標準是六百斤,“推”不了這一重量的男人,自己都覺得抬不起頭來。我離開農(nóng)村時還不到十八歲,已經(jīng)能用“小車”運載七百多斤重的石頭了。當然,我這樣的能力只能算不丟人,因為能推上千斤重量的大有人在。我曾想,如果不是受限于“小車”輪胎的載重量,有人可能還會“推”得更多。
有了“小車”大顯身手,鄉(xiāng)村需要挑擔的活兒變少了,但有一種生活需要絕對離不開肩挑,這就是吃水。當時農(nóng)村吃的都是井水,需要把水一擔擔地挑回,倒在家里的水缸里,慢慢使用。在我十二、三歲時,父親為生產(chǎn)隊管理菜園晝夜在外,二哥到山上開石頭二、三天回家一次,小腳的母親挑水不方便,家里的水缸時?!耙姷變骸?。看到這種情況,我便嘗試著到水井打水,從而開始了自己的挑擔生涯。剛學挑水時,由于身高不夠,力氣也不足,盡管只挑半桶多水,但我的雙手需要用力托著扁擔,每走一步身體直搖晃,時而把水桶碰到地面,時而把桶里的水晃蕩出來。然而當我把半桶水倒進水缸時,在母親贊許和鼓勵的目光中,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大大助長了挑水的動力。此后隨著年齡的增長、力量的增加和經(jīng)驗的積累,我挑的水越來越多,感覺也越來越輕松。等到十四歲上初二時,我挑的水桶已是滿滿的了。其實,供應(yīng)家中用水并非難事,家里的水缸只能裝五擔水,而且水井離家也只有二百多米遠,一天挑二、三擔水就夠用了,累不著人。
農(nóng)村挑水也有累人的時候,這便是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時。我雖然離鄉(xiāng)前一直在學校讀書,但碰到星期天或放假時,都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為家里掙“工分”。生產(chǎn)隊組織挑水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春天栽地瓜苗,二是夏日抗旱。春天栽地瓜時,男勞力負責把水從水塘挑到田里,然后由老人或孩子從桶里舀水澆坑栽苗,挑水者能有片刻的休息時間。盡管如此,一天從早到晚干下來,我的肩膀和腰都還是又酸又痛。挑水抗旱則更加勞累,把水挑到田里后,直接往莊稼根部一倒,然后馬不停蹄地返回,往返不停地挑,擔子離開肩膀的時間很短??购凳桥c老天爺搶糧食,必須爭分奪秒,因而往往一個上午難得休息一會兒。由于鄉(xiāng)親們在一起干活,大家比著、看著,誰也不好意思偷懶少挑一擔,誰也不敢?;话阉把b滿。為了防止挑水過程中水從桶里往外晃,大家都順手扯一把草放進水桶里,使水桶到達農(nóng)田時仍是滿滿的。當時,鄉(xiāng)親們用的水桶都不大,只能裝三十多斤水,一擔水大約六十來斤;而我父親因為當過幾年生產(chǎn)隊長,為起模范作用,特意買了兩個大水桶,一擔水重達八十多斤。因此,我雖然和鄉(xiāng)親們一樣挑水,但卻比別人要累得多。
當然,老家農(nóng)村挑擔的活兒絕不限于挑水這一件,在“小車”使用不便的時候,經(jīng)常還要肩挑人抬。當時各家都有兩種扁擔,一種是兩端帶鐵索掛鉤的,叫“擔杖”,專門用于挑水;另外一種沒有掛鉤,便是干其它農(nóng)活時用的,如“出糞”。所謂“出糞”,就是將各家豬圈的肥料挖出,移至院子外面,以便于“大車”、“小車”運送到農(nóng)田里。那時,各家各戶積攢的肥料并不屬于自己,必須交給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使用,生產(chǎn)隊換算成“工分”。因此,“出糞”都由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組織,一般是兩人一組負責一家,一人用鐵鍬把肥料從豬圈糞池鏟到筐里,另一人挑到院外大街上。一擔肥料重達百斤以上,必須是青壯勞力才能挑得動。從十六歲起,我參加過幾次“出糞”,并且都是挑擔,在苦累的同時,肩膀也受到了極大的鍛煉。到十七歲時,近百斤的擔子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
十七歲那年年底,我光榮參軍。得知我要到南方福建,父親告誡我:“北車南擔”,北方人擅長推車,南方人擅長挑擔,到南方當兵,要做好挑重擔、吃大苦的準備。當時,我對“北車南擔”之說半信半疑:對前者并不懷疑,而對后者不以為然。當時的我認為,北方人不僅會推車,挑擔也絕不含糊,我自己就能挑百把斤,南方人也不過如此吧。此時的我并不知道,到南方從軍的經(jīng)歷,將使我對“北車南擔”有全新的認識;當時的我更不知道,在軍旅生涯中,將有一條扁擔陪伴我走過千山萬水,成為我成長歷程中的重要伙伴。
元旦前夕,我從冰天雪地的山東老家,來到了四季如春的閩南,在對軍營與南方的雙重好奇中,很快就見識到了南方人挑擔的厲害。分到新兵連的第二天,我與班里幾個新戰(zhàn)友一起,到連隊菜地澆菜。連隊裝水的木桶是戰(zhàn)士們自己動手箍的,打水時浮在河面上不易下沉,我費了不少勁兒才把水桶裝滿;扁挑(扁擔)也是戰(zhàn)士們用竹子做的,靠近肩膀的一面呈半圓形而非平面,放上肩膀感覺直往肉里勒。最不容易的是,菜地在一片山坡上,與河面有二十多米的落差,連結(jié)的小徑又陡又窄,全是松軟的泥土,讓挑著水桶的我每走一步都感到別扭,有勁使不上,異常吃力??吹匠錾谀戏降男聭?zhàn)友挑著水桶一個個健步如飛如履平地,而自己卻舉步維艱一步三晃,我對挑擔的自信頓時被打了折扣,也初步理解了父親那句“北車南擔”的含義。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挑水澆菜之類的辛苦只是小菜一碟,更嚴峻的考驗還在后面。新兵連訓練結(jié)束后,我被分配到一個最偏遠的連隊。連隊駐扎在一個形似半島的高地上,三面環(huán)水,景色優(yōu)美,但卻沒有自來水供應(yīng)。連隊食堂做飯和干部戰(zhàn)士的飲水,靠一眼小山泉;全連干部戰(zhàn)士的冼漱,則靠旁邊那條九龍江。連隊在營房前建了一個大水池,每天輪流派一個戰(zhàn)士到河里挑水,倒到水池里供干部戰(zhàn)士們使用。挑水的那擔大鐵桶,每個能裝水七十多斤,一擔水重量達一百五十斤上下;從河邊到水池有一條石階路,一共九十六個臺階,每個臺階高約三十厘米。連隊的水桶這么大,是為了保證三十擔水能將水池灌滿,而三十次已接近一個人半天往返挑水的極限。第一次承擔挑水任務(wù)時,我明顯感到一擔水的重量已超過我的正常承受能力,但又不好意思不把水桶裝滿,只好咬著牙堅持。每當水桶離開地面時,我都感到自己似乎被壓散了架。盡管任務(wù)如此艱巨,但由于班里只有我一個新兵,每次輪到我們班挑水時,我都主動請纓,因而每九天便有一天從事挑水。二十多年后,當我在醫(yī)院拍片時,醫(yī)生說我脊椎從正面看呈S形,身高也因此矮了二厘米,是未成年時負重過量所致。毫無疑問,這是我在連隊挑水時留下的后遺癥,當然這是后話。
在連隊挑水固然勞累,但也確實能夠鍛煉人。半年之后,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挑起一擔重達二百斤的沙子;一年之后,我讓兩個戰(zhàn)友掛在扁擔的兩頭,也可以挑著行走一、二百米。我們連隊營區(qū)四周都是大山,旁邊有一條上山的小路,經(jīng)常有人挑柴下山,多數(shù)是女性。一次我們在半山腰訓練休息時,看到一位挑柴的中年婦女停在路邊休息,便問她那擔柴有多重。那位婦女說大約二百斤,我有點不相信,便挑起木柴擔子試了試,果然其重無比,方知那位婦女沒有夸張。中年婦女的個頭并不大,卻能挑著如此重的擔子,走這么遠的崎嶇山路,不僅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感到自慚形穢。出生在本地的三班長告訴我,這里的鄉(xiāng)親們世代與大山相伴,莊稼都種在山坡上的梯田里。由于山路又陡又窄根本無法行車,因而不管是往田里運肥,還是往家里運稻谷,都只能靠肩挑。久而久之,這里的鄉(xiāng)親們不分男女,都練就了一副好身板和鐵肩膀,挑二百來斤重量屬于家常便飯。至此,我對“北車南擔”的含義又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在服役過程中,扁擔與我似乎特別有緣。入伍第二年,我被調(diào)到連部當文書,從此不用再往連隊水池挑水。這年冬天,部隊開展野營拉練,我不用攜帶武器彈藥,卻要帶一個三十多斤重的箱子,負載重量并不少于其他戰(zhàn)士。由于我自己也有背包,箱子不好背,老兵便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讓我?guī)Ц鈸活^挑著背包,一頭挑著箱子,行軍起來會方便輕松一些,我采納了這個建議。這副擔子總共只有五十多斤,剛上肩膀時,我還覺得輕飄飄的,但走了十多公里路后,便漸漸覺得沉重起來。走到當天三十多公里行軍路程的最后,這副擔子已如千斤重擔,壓得我步履蹣跚,每走一步都沉重無比,深切體驗了那句“遠路無輕擔”俗語的真諦。這次野營拉練歷時二十天,每天都是徒步行軍,少則三、四十公里,多則五、六十多公里。我挑著這副擔子,緊跟隊伍,一步不離,先后途經(jīng)七個縣,總行程近千公里,圓滿完成了拉練任務(wù)。多年后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播放,那句“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的歌詞,常讓我想起部隊拉練習時自己挑擔的情景。很多年后每當想起這次經(jīng)歷,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壯舉”。
入伍十多年后,我被調(diào)到部隊機關(guān),挑擔的經(jīng)歷也似乎宣告結(jié)束。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一次正常的崗位輪換,使我又與扁擔相聚在一起。這年六月,我被交流到一個邊遠海島,掛職一年。這個小島無電、無水、無居民,被干部戰(zhàn)士戲稱為“三無海島”。部隊所需的所有戰(zhàn)備、生活物資,如彈藥、糧食、燃煤、柴油等,都要靠干部戰(zhàn)士肩挑手提,從山腳下的碼頭運到山頂上的營房。運送物資的石路蜿蜒曲折,共有三百多級臺階,只身攀登都十分費力,而干部戰(zhàn)士每人每年經(jīng)此運送的各種物資達二十多噸,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便是淡水。干部戰(zhàn)士吃的、用的水,都是先由部隊軍艦運送到碼頭的水池,再由干部戰(zhàn)士一擔一擔地挑上島??吹胶u生活如此不易,我從上島之日起,便堅持和戰(zhàn)士們一樣挑水。雖然此時距我第一次挑水已有二十載,我已算得上挑水的老手,但每次擔子上肩后,往往臺階還未走到一半,雙腿便已開始發(fā)軟,一步一顫,步步顫顫,艱辛無比。一年后離開海島時,我用挑水的扁擔挑走了我的背包和其它生活用品,并將這條扁擔珍藏至今。
此后,我再也沒有挑過擔子,但對挑擔始終心存敬畏。時至今日,雖然全國各地交通顯著改善,各種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遍布城鄉(xiāng),但挑擔這一古老的運輸方式并未絕跡。不要說在邊遠的山區(qū)農(nóng)村,就是在我所居住的這座沿海城市,也時常能夠看到挑擔人的身影,許多農(nóng)人兄弟把自己種植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挑到城市,與市民一起分享。這個城市的居民和我一樣,對挑擔人都懷有一份憐憫之情。我乘坐公共汽車時發(fā)現(xiàn),每當有挑擔人乘車時,乘客們都會主要讓位,盡量提供方便。這個城市公交實行嚴格的上下車分流制度,前車上,后車下,誰也不能違反,但卻有一個例外,就是允許挑擔者從雙開的后車門上,而不強求從單開的前車門上。對此,乘客、挑擔人和司機三方,似乎都已達成默契,從而形成一條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讓人心生敬意。
挑擔的經(jīng)歷雖然辛苦,但卻給了我許多磨練,也給了我許多啟迪。其實工作、生活與挑擔一樣,每個人的肩上都有一副無形的擔子,都需要使足力氣奮勇前行。多少年來,我堅持以挑擔的毅力從事工作:不怕苦累,勇挑重擔,能挑千斤擔,不挑八百斤;勇于堅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絕不半路“撂挑子”;勇于挑戰(zhàn)自己,勇于突破自我,絕不固步自封。正因為如此,才使自己的工作順利,事業(yè)小有收獲,沒有留下多少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