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第一次看見秋霞的樣子。扎著兩只羊角辮，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腳上一雙不合腳的涼鞋，明顯大了兩個碼。走起路來踢里踏拉，涼鞋成了涼拖，聲音異常地響，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還是一雙高跟涼鞋。一手牽著她弟弟，仰著頭說：“阿姨好?！毖劬α亮恋?，很好看的一個小姑娘。
　　 秋霞是女兒的玩伴，是附近的外來租戶。我不知道她具體租住在哪一戶，只聽說她跟他叔叔住。鄰居同情地說：“這孩子可憐，本來是跟父母一塊租住在這的，去年父親得病死了，死在了出租屋，她母親半年都沒守住，改嫁了?，F(xiàn)在她跟她叔叔一塊過活，她嬸嬸今年又跟野男人跑了，留下個兒子還小，她叔叔就不讓她上學(xué)了，在家看孩子……唉，可憐吶?！?br />　　 “明年我就可以上學(xué)了。”原本跳著皮筋的秋霞停了下來，硬邦邦地插話，很生氣的模樣，“明年我弟弟可以上學(xué)了，我也會繼續(xù)上學(xué)，只是停一年而已?！?
　　 “對，只是停一年而已……秋霞你上幾年級了？”看到秋霞看著鄰居的眼里竟然是滿滿的恨意，我有些吃驚，試圖緩和。
　　 “我上四年級了，本來我該上五年級了，可是因為要停一年，所以明年我還是上四年級。”大概是我的微笑起了作用，秋霞緩和了態(tài)度。輪到她跳皮筋了，她仍舊回到小伙伴們中間。因為鞋不適合，秋霞光著腳跳，邊唱著兒歌邊上下飛舞，小小的身子陽光般跳躍。
　　 鄰居壓低了聲音說：“這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人家送的，鞋子也是，唉……她那個叔叔也不是東西，天天喝酒，喝多了就打孩子……”
　　 我看看秋霞，看不出她挨打的痕跡。秋霞笑著，跳著，不時看一眼弟弟，關(guān)照一聲“別跑遠了”?？吹贸銮锵嫉奶そ罴夹g(shù)是這幫孩子中最好的，皮筋在繃著的兩個孩子身上越來越高，秋霞都能輕輕松松越過，身子靈巧得像只蝴蝶。
　　 整個暑假都能看見女兒和秋霞一班孩子在門口跳皮筋、踩格子，玩得不亦樂乎。平時工作忙，也沒注意孩子們的長長短短。只在我進進出出的時候，一班孩子都有規(guī)有矩地叫：“阿姨好?！鼻锵嫉穆曇糇顬轫懥?，她的弟弟也一直都乖乖在一旁玩，或者看姐姐們玩。
　　 暑假很快過去，孩子們都上學(xué)了，院門口冷清了不少。偶爾見秋霞背著弟弟或者牽著弟弟的手從門前路過。打堆的村里人嘆息：“這么小的孩子不讓她上學(xué)，在家?guī)Ш⒆?，真是罪過……這些外地人，只知生，不知養(yǎng)，簡直像豬一樣?！?br />　　 秋霞回過頭怒目而視：“誰說我不上學(xué)，我只是休學(xué)一年?！?br />　　 聽得次數(shù)多了，她就當(dāng)沒聽見，帶著弟弟快速走開。
　　 女兒比秋霞大一歲。孩子長個快，才買的衣服沒穿幾回就穿不了了。換季的時候我又理出一大包衣服待處理。瞅著秋霞路過，我叫住她。
　　 “秋霞，這是我家瀟瀟的衣服，她長大了，這些衣服穿不下了，你拿去吧。”我把袋子遞給秋霞。
　　 莫名地秋霞竟然臉紅了，有些機械地伸出手。
　　 我是不是做錯事了？我猛然驚覺。
　　 我把秋霞姐弟帶進屋，從冰箱里拿了兩瓶飲料。秋霞弟弟接過去立馬開心地打開蓋子喝了起來。秋霞小聲說謝謝，低著頭握在手里沒動。
　　 我打開袋子，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看，這件衣服是瀟瀟去年生日的時候她姑給買的，買的時候就不是很大，才穿了兩回就穿不了了。這件粉色的是去年秋天買的，昨天讓她試了下，差點崩了。小孩子就是長個快，這衣服還是全新的呢，就穿不上了，要是瀟瀟有個妹妹的話，她妹妹倒是還能穿，可我們家就瀟瀟一個孩子，這衣服扔了也怪可惜的，阿姨就當(dāng)秋霞是瀟瀟的妹妹了?？纯?，秋霞穿上肯定很好看。”我拿衣服一件一件在秋霞身上比劃。
　　 “謝謝阿姨?！鼻锵继痤^。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滾動。我避開秋霞的眼睛說：“謝什么呀……不用謝，拿去吧?！?br />　　 等孩子們放學(xué)后，秋霞仍舊跟小伙伴們一塊玩耍。一天女兒進來一臉生氣地問：“媽媽，你是不是把我的衣服給秋霞了？”
　　 我說：“是啊，都是些你穿不上的衣服，怎么了？”
　　 “我就說是我的衣服，秋霞非不承認(rèn)，還跟我吵……看她還怎么說?！迸畠阂荒槕嵑薜爻鋈チ?。
　　 我怔怔地看著女兒出去的方向，不知道女兒要跟秋霞對質(zhì)什么。
　　 某天我出門倒垃圾，只見一幫孩子用皮筋攔住了整條路，秋霞背著弟弟在皮筋前對峙著。大概有一段時間了，或許還有過沖突?？匆娢页鰜?，秋霞一臉憤慨地說：“阿姨，瀟瀟她們不讓我過去?！?br />　　 我轉(zhuǎn)頭問瀟瀟怎么回事。孩子們七嘴八舌，說大家只是在玩，沒有不讓秋霞過。說著一幫孩子轉(zhuǎn)移陣地繼續(xù)玩，秋霞背著弟弟往前去了，身影有些落寞。
　　 我再次把整理出來的瀟瀟穿不上的鞋子給秋霞時，秋霞仍舊低著頭，小聲說“謝謝阿姨”。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看見秋霞伸出的胳膊上幾條正結(jié)痂的傷痕，隨口問道：“秋霞，你這里怎么了？”
　　 秋霞慌亂地掩起袖子：“沒事，沒事?！?br />　　 秋霞的慌亂讓我起了疑：“秋霞，你叔叔打你了？”
　　 “沒有……沒有，我從樹上摔下來……擦傷的。”秋霞急急地說。提起袋子匆匆走了。
　　 好幾次我確實見過秋霞爬到樹上，像猴子一樣在樹杈上蕩秋千。村里的老人路過，一臉鄙夷地說：“看看外地小孩，像什么樣……小姑娘家家爬到樹上，沒爹娘管教的就這樣?！?br />　　 我也知道了哪個是秋霞的叔叔。經(jīng)常從我家院墻邊走過，一個瘦瘦的小個子男人，黑得像非洲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室外干苦力的農(nóng)民工。經(jīng)常提著一個空酒瓶走過，然后又提著一瓶酒回來。怪不得秋霞很多時候也是提著空酒瓶走過，又拿著酒回來。大概是路口的小店里零買的。
　　 秋霞終于上學(xué)了。牽著弟弟的手，每人背上一個書包，從我家院門前走過，我問：“秋霞，上學(xué)去了啊?！?br />　　 “是啊，阿姨，我去上學(xué)了?！鼻锵即啻嗟貞?yīng)道，身子似乎比平時挺拔了些。秋霞上的是外來民工子弟學(xué)校。
　　 女兒上了初中，有了另外的圈子，不再跟秋霞那班孩子玩了。我也很少見到秋霞。偶爾遇到，秋霞禮貌地叫“阿姨好”，我抓緊時間問她學(xué)習(xí)怎樣，要是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我想那個黑黑瘦瘦的男人大概無暇顧及秋霞的學(xué)習(xí)吧。秋霞總是回答學(xué)習(xí)還好。我知道秋霞一直保持班級前三名的成績。我對秋霞說，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上大學(xué)，站得高，你才能看得遠。看我跟秋霞搭話，鄰居靠攏來，等秋霞離去后說；“這小姑娘看看蠻可憐的，骨子里跟她那個娘一樣騷，看看她的打扮，每天翻花樣?！?br />　　 秋霞確實很喜歡打扮，而且手也巧。那頭剛過肩的秀發(fā)，今天編兩個麻花辮，明天一個正馬尾，后天一個斜馬尾，哪天說不定還來個蜈蚣辮，也可以輕輕松松挽個丸子頭。穿的衣服雖然都是人家送的，秋霞也盡量挑合身的，好幾件衣服都太過成熟，大概是哪個小個子成年女人送的。如果秋霞生在哪個家境富裕，父母有著良好教育的家庭，那秋霞的會打扮就是時尚了?？墒菚r尚的秋霞卻不入村里人的眼。
　　 又一個暑假來臨的時候，秋霞說，她要回老家去讀書了，這里的學(xué)費太貴，她們老家一個學(xué)期才五元錢。
　　 我不知道這五元錢是什么費用，或許只是一個孩子的誤聽。我說，不管怎么說，我們這里的教育資源總歸比你們老家強點，為什么要回去讀書呢。秋霞一再強調(diào)，她們老家一個學(xué)期只要五元學(xué)費，她跟弟弟都要回老家讀書了。
　　 我一臉誠摯地說：“秋霞，不管到哪讀書都是一樣的，只要你自己努力，未來還是有希望的。你的未來就在你手中?！?br />　　 “秋霞，你千萬別學(xué)你的村里人，初中畢業(yè)就不再上學(xué)了，你成績好，一定要自己把握好，上完初中上高中，然后上大學(xué)。上大學(xué)雖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相對來說是比較好的一條路?，F(xiàn)在苦點沒關(guān)系，到將來你會發(fā)現(xiàn)，你先前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蔽乙膊还芮锵寄懿荒芾斫?，秋霞就要走了，我必須跟她時多說幾句。雖然我只是秋霞暫住地的隔壁東家。
　　 我又滿腔熱誠地說：“秋霞，要是將來有什么困難，盡管來找阿姨。記住了，將來一定要上大學(xué)，有困難就來找阿姨?！?br />　　 我已經(jīng)在打算了，如果那個黑黑瘦瘦的男人無力負擔(dān)秋霞的學(xué)費，我可以資助秋霞到大學(xué)畢業(yè)。一個生命因我而改變，該是多么開心的一件事啊。我甚至覺得自己挺偉大的。
　　 秋霞走了，之后再也沒有秋霞的消息。
　　 無從探知秋霞的消息。我問過秋霞的小伙伴們，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小候鳥們沒人知道秋霞確切的地址，沒人知道秋霞的現(xiàn)狀。
　　 幾年后的某一天，我正在街上閑逛，前面一對情侶模樣的小青年又說又笑的，不知什么情況，女孩笑著猛地后退了一步，結(jié)結(jié)實實把我踩個正著。我“哎喲”一聲幾乎摔倒。
　　 “對不起，對不起！”女孩忙著道歉，查看我的傷情。
　　 “沒事，沒事……”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難為人。
　　 “真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女孩忽然愣住了，“阿……阿姨……”
　　 我看著女孩有些面熟，不敢確定地叫：“秋霞？”
　　 “阿姨……”女孩怯怯地站起身。
　　 真的是秋霞！
　　 女大十八變，幾年不見，秋霞完全是個大姑娘了，長發(fā)披肩，長長的連衣裙，白色高跟鞋。盡管化著妝，但眉眼還是秋霞。我看看秋霞的打扮，又看看秋霞身邊的男孩，不敢相信地問：“秋霞，你不上學(xué)了？”
　　 “阿姨，我初中畢業(yè)了……出來打工了。”秋霞閃躲著我的目光。
　　 “哦……你出來多久了？”
　　 “我出來有一年了?！鼻锵嫉椭^小聲說。
　　 “哦……”我看著秋霞紅紅的嘴唇，有些恍惚。
　　 秋霞走了。雖然她一再道歉——踩到我了讓她很自責(zé)——我告訴她沒事的，這只是個意外，走自己的路吧。
　　 我看著秋霞裊娜的背影。長長的秀發(fā)，姣好的身材，高高的高跟鞋，合腳的。秋霞走了。
　　 回家我跟女兒說起遇到秋霞的事。女兒問秋霞是誰。我說是你上小學(xué)時的玩伴，還列舉了當(dāng)初的一些趣事、糗事。正忙著準(zhǔn)備高考的女兒想不起來、也無暇去想兒時的玩伴，匆匆忙自己的去了。
　　 院門口的空地上仍舊熱熱鬧鬧，一幫來自五湖四海的孩子正玩得起勁，看著眼前這班吵吵鬧鬧的孩子，我不禁也想問：秋霞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