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燈
左小青拿了把蒲扇,拎起小竹椅,來到屋門外。風從街道旋卷而過,能聽到樹枝、稻桿、沙子忽啦忽啦飛行。一輛三輪摩托疾速駛來,又疾速駛去,燈光像彗星尾巴,搖搖擺擺消失在黢黑的灣子林。左小青聞到了一股柴油、谷草、農藥、牛糞混合的味道。這種熟悉的味道曾經(jīng)一度讓她惡心,但現(xiàn)在不得不習慣了。果果都七八歲了,還能怎么著呢?左小青瞪著眼朝街道四下脧巡,深不可測的一片黑。
十分鐘前,左小青在敞亮的吊燈下,光明正大地與李想成吵了一架。左小青認為不能由著果果一放學就躲進房間看動畫片,尤其不能看熊氏兄弟與強哥胡鬧。左小青強烈地認為,果果之所以越來越淘氣越來越不聽話,完全是受到那油腔滑調惡作劇連連的劇情所傳染。左小青說李想成你能不能給他點顏色,教他背唐詩、三字經(jīng)或者講講小貓釣魚之類的故事,我上班很累回來還要燒火做飯伺候你們爺倆,你總是縱容他,怕打他,你是不是個爺們?李想成說我怎么不是爺們?我一天到晚抽水打藥,給各家各戶送尿素復合肥,偷工摸夫幫著別人整整自行車、修修摩托車弄點碎銀兩,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左小青當時火很大,說,好,李想成,你舍不得打,我打!左小青啪啪兩巴掌扇到果果屁股上。果果哇地就哭了,邊哭邊躺在地上打滾。李想成說左小青!你是不瘋了?
左小青當然沒瘋。左小青這天心情不好。做了一批墊圈,質檢說不合格,報廢重做。一個禮拜的辛苦全完了。也不曉得那個新來的女質檢咋那么死板,一點通融的機會都不給。話說回來,其實左小青自從嫁給李想成,心情就一直沒怎么好過。嫁給李想成之前,左小青好歹也算得上村里嬌艷欲滴的一枝花,好歹也去南方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打過工見過世面。她之所以看上李想成,不是看上李想成的老實勤勞,而是看上了李想成那個在潭邊鎮(zhèn)開工廠的舅舅老莊。老莊答應只要嫁過來,她就可以去這個輕工機械廠上班。活不累,戴個手套踩個踏板做墊圈,小配件兒,只要是車,都必須用這個。左小青在南方打工時干的活與這個相似,可謂輕車熟路。李想成呢,娶左小青前在河北邯鄲城里做裝修,那時正是裝修之風興起時候,李想成隨便都能接到活兒,工錢還忒高??上Ш髞砝相l(xiāng)們跟風跑了過去。邯鄲城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哪容得下這多裝修隊伍,工價就殺了下來。李想成賺不到銀兩,便打道回府準備結婚。這時老莊正懷揣新技術從外地回來建廠。老莊不是沒跟李想成說過去幫他干活,親戚嘛,總不會虧待他,但李想成不愿意。按李想成的話說,咱枯老百姓野生土長,自在慣了,受不了上班加班的苦。當然這是個套話。李想成根子骨里瞧不上老莊工廠那點工資。他清楚,自己一個農民,一點管理經(jīng)驗、管理水平都沒有,去了也只能干干粗活罷了,哪有自己給自己當老板好呢?左小青則蠻喜歡上班。讀高中的時候,她就夢想著有一天能在某個單位上班,要不是當年家里光景暗淡輟學早,說不定早就是單位的人了。上班多好呀,過年過節(jié)在外地工作的叔叔一回到村里,鄉(xiāng)親們親熱得不得了,尊重得不得了,接吃接喝不說,返城時雞蛋蔬菜特產(chǎn)塞滿了小車后備箱。
左小青心情不好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最近股票虧了,縮水很多。左小青什么時候愛上了炒股李想成不知道,只知道她做夢都想著有錢。潭邊村哪戶在外邊做生意賺了錢,哪家在城里安了戶口,哪個買了商品房買了車,左小青能如數(shù)家珍。每當村子里婦人們聊天夸贊她嫁了個好老公日子過得不錯時,左小青就拿村子里那些有錢人打比:真是羞死人誒,別個過到天上去了我們還在煮麥米糊糊哩!咱家想成要是有春仿他們一指頭的本事,那都說得過去喲!婦人們私下里就閑話起來:眼高手低呢,家里窮得丁當響,能嫁到咱們鎮(zhèn)上是她祖宗積了陰德,還敢挑自己男人刺!
左小青說的那個有錢人春仿,其實就在她家對門,隔著一條街。潭邊鎮(zhèn)本來不大,一二十年前這條街還只是一條田野里的土路,后來慢慢地沿著這條土路兩邊三三兩兩樹起了樓房,土路也變成了公路,鄰近村子里的人走這條公路來潭邊鎮(zhèn)趕場的越來越多,這條街也就熱鬧了起來。左小青對門那塊地是搞集體時候的一個井臺,單干后荒在那,長滿了蒿草,是個箍牛的好處所。那里有草有水,左小青平時忙起來就隨手把牛箍在那,不用管閑事。去年初,這里忽然有人拖來石子土方下起了墻腳。雖然不是自己的地,但畢竟在自個屋對門。左小青便好奇地問李想成,這戶人家我怎么沒見過,別是外地人吧?李想成說,哦,是春仿,大我?guī)讱q,小時見過他,還一起玩過珠果打過得鑼,現(xiàn)在看樣子恐怕是發(fā)財了,回來做屋。左小青說,怎么不跟我們打個招呼?李想成說,打過了。他從小就那樣,少言,父母死得早,跟一個親戚很早就出去了。后來屋做起來了,左小青和李想成過去一瞧,驚呆了,屋里裝修得像皇宮,院子里花鳥蟲魚貓兒狗兒一應俱全。沒過幾天,院子里停了一輛嶄新的小車,又過了幾個月,開來了一輛能裝貨能拉人的商務車。晚上,街坊都會把屋檐下的照明燈早早關了,對門呢,院墻上那兩盞乳白色的罩子燈,總是那么優(yōu)雅寧靜地亮上一夜。
“顯擺!浪費!”左小青在很多個夜晚站在自家窗子前看著對門那兩盞燈,覺得無比刺眼,憤憤不平地自語,然后轉過頭來對著鼾聲起伏的李想成叨叨,“李想成!你這個沒用的男人!”
李想成呢,居然有一天在夢里這樣回答她:“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哪……大廈千間,夜眠八尺呀……”
左小青氣得恨不能撕了他那張嘴。左小青說:“人家說小富即安,你是還沒小富就安了!”
李想成說:“你別看我在屋門口守個農資攤子弄個修理鋪子,一年上頭至少比你拿個死工資要高幾倍。我哪里小富即安了?”
左小青說:“反正你比不了春仿他們。我看見春仿他們顯擺我就不爽?!?br />
李想成說:“造化不同,慢慢來唄。只要咱不閑著,不偷懶,對得起自己,就成?!?br />
左小青說:“那好,咱至少得買個車,至少也弄個院子,在院子角上裝兩盞罩子燈。”
現(xiàn)在,夜是黑的。街道那邊院子角上的罩子燈,也是黑的。左小青忽然覺得很不習慣,但隨即就笑了。黑夜是公平的,對誰都一樣。電停了。正常的生活態(tài)勢打亂了。左小青想起了兒時,兒時沒有電燈,至少有一段時期不完全有電燈。那時用煤油燈。冬天全家早早就睡了,夏天所有人都到打谷場上乘涼,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聽大人們講古,或者乘著夜色與伙伴們捉迷藏,多熱鬧呀?,F(xiàn)在呢,即便夏天,一到晚上,都關門閉戶,吹著空調,玩著電腦,看著電視。說起來,這電,有好多年沒停過了呢。今天,是什么情況?為什么遲不停早不停,非得在她打完果果再往地上摔搖控器時突然停了呢?想到果果,左小青忽然心疼了起來。當時電一停,果果立馬爬起來往后門方向跑了,李想成立即追了出去,大聲嚷著注意安全。左小青心頭火正旺,沒理會,在房間呆了一會,立刻感到巨大的郁悶與燥熱,蚊子也肆無忌憚地咬在她的胳膊和腿上,于是就出來了。
沒有蠟燭,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貯備蠟燭。左小青借著手機微弱的光線摸進房里,喝了碗水,再找出風油精將裸露的皮膚涂抹,然后出來。
左小青再次站到屋門口街邊時,街上已經(jīng)有人影在晃動了。他們大聲議論著停電的事,有人說是極端對流天氣造成了局部龍卷風卷倒了大樹,大樹枝扯斷了高壓線。左小青看了看對門。春仿正打著個手電筒和幾個孩子往街邊搬板凳。左小青坐了下來,在黑暗里靜靜地看著街對面。春仿老婆也出來了,穿著露背心和超短裙,在手電光下顯得婀娜多姿。手里拿了個收錄機在放流行歌曲。
“真是個婊子?!弊笮∏嘈睦锪R道,“指不定這兩孩子不是春仿崽呢?!?br />
左小青聽街上婦人們講過,春仿老婆其實就是個發(fā)廊妹。誰知道他鬼迷心竅怎么就愛上了她。她以前賣肉賺了不少錢,春仿做生意也不差錢,兩人合在一起,居然過得越來越起勁兒。這次回來鄉(xiāng)下,據(jù)說是因為生意淡季,要在這里住一兩個月。
“賤貨!”左小青再次在心里罵道,看著那兩個孩子拿著個平板電腦在追逐。左小青立即想到了果果,嘆了口氣。這爺倆去了這些時了,還不回來。
有個婦人過來朝她打了聲招呼,然后到對面去了。左小青發(fā)現(xiàn)對面院子前的人越來越多,她甚至聞到了院子里那些花草的香味。
左小青切了一聲,都什么人!平時議論別人起來,把別人說得稀巴爛,這會兒,卻跑到那里套起近乎來。左小青看到他們高談闊論哈哈大笑,看到很多孩子和春仿那兩小孩在人群里穿來鉆去不亦樂乎,再次想起了兒時的夏夜,那些溫馨美好的夏夜。
李想成回來了。左小青看見李想成繃著臉一個人回來了。
“果果呢?”左小青從小竹椅上站起來,輕輕地問。
“跟著趕出去,就沒了影。找了這半天,沒找著?!?br />
左小青站在黑暗里,側過頭向遠處望,夜,依然深不可測。只有對面那兩盞罩子燈,漸漸泛出一些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