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美】夜色迷城(散文)
我像一個幽靈遁入夜的黑。
我不知道那時是幾點,我想我不需要知道。因為只要古城還有燈光,路上還有行人,店門還未關(guān)閉,我便要走入。我甚至不想去問,哪里最值得一看,路上該注意些什么,何時應該回來。我想只要到了那里,我自然會知道,自然會有自己的判斷,因此我無須多問,也無暇多問,只要告訴我一條去的捷徑即可。
我一向頭腦簡單,實在裝不下太多東西。比如那晚我下榻的賓館究竟位于何地,周邊有些什么所在,我便一無所知,那個“壹桶金”的名號若非必須記住,我大概也會直接無視。我喜歡獨行,卻選擇了隨團,我不是勇敢的自由鳥,我只是一只怯懦風箏,需要有人牽系著我,以確保我的安全。隨團游的弊端顯而易見:約束太多,選擇太少,自由縮水,痛快難得。好處自然也有,尤其對我這種膽小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不過,就像淺水里游泳畫圈跳舞一樣,我盡可能舞動自己的四肢,以求撲騰一點水花,跳出些獨特的舞步來。
這次夜行便是如此。過去不遠那座樓,門前有大紅燈籠的那個,從那里右轉(zhuǎn)拐入一條小道,徑往前走即可。路稍黑,但近,想抄近道者往往走此道。行前我所知道的全部信息就是導游的這兩句交代,為了能沿沱江堤道看古城夜景,順便逛逛古城夜市,我有些急不可耐。我就那么一腳踏了進去,無知也無畏。我不去多想,因為我不敢多想。當年在桂林“樂滿地”我創(chuàng)造了自己人生中最為大膽的紀錄,我想正是因為這無知無畏,才有了那段刺激的經(jīng)歷。我覺得這樣挺好,我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他鄉(xiāng),忘了自己棲身賓館,忘了自己嚴重路癡,也忘了自己其實一直怕黑,怕這異地他鄉(xiāng)的獨自夜行。我就那么一個人,那么悄無聲息地出發(fā)了,像一條孤獨的泥鰍一頭扎進一片陌生的沼澤地,扎進那條僻靜而狹長的通道。
通道有光,雖然昏黃,但足以看清眼前路況。路邊有鋼板或塑料布護欄樣高高圍起,路不寬,一兩個人并排走起,別人便無路可走。這樣的狹窄,這樣的僻靜,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段經(jīng)歷。那時我被困在兩堵墻的夾縫間,進無可進,退無可退,一種奪命的窒息感讓我呼吸困難,要不是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將我拉出,就算不被困死,也會被自己嚇死。眼下在這異地他鄉(xiāng),在這樣的夜晚,這種念頭很是不祥。幸好那時導游還沒提起湘西趕尸的傳說,沒說起那恐怖的巫蠱之術(shù),否則我那紛至沓來的想象會令我沒法朝前邁步。幸好路上有人,雖然不多。我尾隨其后,配合著他們的步伐或快或慢,我不急于超越他們,因為我不想暴露自己的孤單。我想只要前后有人,我便無需害怕。
我很清楚,人大多是被自己嚇到的,被自己的想象嚇到的,可我偏偏經(jīng)常困于自己的想象。我的聯(lián)想力會在特殊的情況下蓬勃生長,一旦陷入無人之境,即便是在大白天,我也會后腦勺發(fā)冷。我會幻想出無限的可能,而每一個都足以摧毀我那可憐的膽量與勇氣,即便是一只狗,或者一只貓,只要它是突然蹦出來,我都會被嚇到。而如果是一個人,一個總是不緊不慢跟在我身后的人,那簡直就是要命。此刻的我,正處于這么一種狀態(tài)。這沒辦法,我也不知道膽怯會在此時蘇醒,我想若這會碰上壞人,我肯定束手無策。
所幸這詭異的狹長通道很快便走到了盡頭。我來到一條巷道,巷道全是青石板鋪就,兩邊都是商鋪,經(jīng)營內(nèi)容異彩紛呈,吃的、住的、穿的、玩的、賞的、唱的、跳的、閑聊的,應有盡有。這些店鋪門面大多不大,可內(nèi)里自有乾坤。店長或服務生將苗寨好客之風發(fā)揚光大可謂到了極致,不僅開門納客,還熱情有加,只要你一踏進門檻,馬上有人迎上前來,和你搭訕,為你介紹。你先嘗嘗?覺得好吃再買,不要緊的。試試吧,不試怎么知道?喜歡啊,喜歡就買一個,不貴,純手工,拿去送人自己用都好,別的地方買不到的。進來坐坐吧,這里臨河,看夜景最好,要不給你倒上一杯?要茶,還是咖啡?一個人啊,沒事,大家也都一個人,進來亮一嗓子?嘗嘗吧,這烏梅味道好,酸酸甜甜的,吃了肯定還想吃。要不,來一碗?這樣的熱情,這樣的坦誠,你是無法招架的。
來到這里,你才發(fā)現(xiàn)世界上居然還有這么一個角落;來到這里,你才知道古城夜市也可這么火;來到這里,你才明白什么是大融合大薈萃。你本來就是一個很容易被感染的人,偏偏這里的東西你還喜歡,偏偏這里還遇見了一些奇人奇藝,偏偏這里還聽說了一些奇事奇談,偏偏這里的每一塊招牌都那么放肆地慫恿著你。什么逃往烏托邦,雨巷;逃往烏托邦,花事;什么如果愛,請深愛;私奔吧,邂逅;什么為了你,我已等候千年;邂逅一個人,艷遇一座城;……你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試試,你總覺得,若什么都不去碰,不去體驗,那簡直就是白癡,就是白來。于是你在“老地方”音樂吧前止了步,聽那姑娘一邊演奏,一邊清唱;你走進了“原始人”酒吧,在那霓虹閃爍的迷離光影中,聽那扎著頭巾的青年男子渾然忘我地彈奏電子琴;你試探性地步入了“印宅”,聽那茶客講述情蠱的軼事趣聞。你踏上了那些頗有氣勢的古宅的臺階,細看那霓虹光帶下的窗花磚雕、翹角飛檐,你看那肅穆的大門、紅紅的燈籠,以及那庭院花木。你站在門前,撫摸那清涼的磚石,想象著當年古宅里生活的人們,想象那功成名就后滿門風光的榮耀,也想象著宅院里如今可能會有的光景。古宅的美,在這種昏黃的燈光下尤其顯得莊嚴,顯得肅穆,也顯得迷人。夜的黑,燈籠的紅,光帶的白,襯得那青磚黛瓦雕花木窗、石柱石墩石門框、高墻護院門檻高的古屋,益發(fā)顯得神秘而深邃。這樣的地方,你怎么能移得開腳步呢?
你對著那拍打非洲手鼓的學生模樣的少女出神;你流連于那些長著金錢草的蛋殼狀盆栽,一臉的好奇;你驚訝于那掛得密密麻麻寫著美好祝福的明信片,滿心的疑惑;你摩挲著那些精美絕倫的根雕,揣度它們的前世今生,想象那些藝術(shù)家們是怎樣化腐朽為神奇;你仰視檐下那鳥巢似的燈罩默嘆;你驚異于那一件件精妙絕倫的手編工藝竹器;你臣服于那些青花瓷般的蠟染工藝;你在書齋畫院里來來去去;在織錦店里看苗女現(xiàn)場扎扎織錦;看美食師傅門前揮動大錘捶打酥糖;從街頭苗族阿婆手中托盤里拿起做工精巧的雞毛毽子;在提籃阿嫂手里買了花環(huán)戴上;在“自己動手吧”陶器館躍躍欲試;……可以說,每一條巷道都有發(fā)現(xiàn),每一家店鋪都想流連。這樣的時光總是容易流逝的,這樣的誘惑也總是難以抵擋。不知不覺間,我手里便多出了兩個鼓鼓囊囊的袋子,若不是女兒的“購物狂”批評適時地響起,我可能很快就將口袋掏光。
夜色下,我不知道自己轉(zhuǎn)了多少巷道,過了多少門洞,進了多少店鋪,看了多少古宅,我只知道來來往往的人流漸漸稀落起來。我知道時間大概已經(jīng)不早了,我知道第二天還得早起趕往鄰省另一個景點。但我依然不想看鐘,不想被那個所謂的數(shù)字給束縛了。我想只要那些店鋪還沒關(guān)門,街上還有行人,那流光溢彩的霓虹仍在閃爍,那銀河般的光帶仍在岸上閃耀水中搖曳,一切就都不是問題。我甚至不怕迷路,我知道這古城不大,就算它千頭萬緒,就算它巷道星羅棋布,只要還看見河,看見橋,看見塔,我便踏實,便心中有數(shù)。不過,走了那么久,看了那么多,我也的確有些累了。于是我棄了那些七繞八繞的巷道,棄了那些五花八門的店鋪,決定沿江上下走一個來回,我是斷不肯錯過這古城水色燈光下的絕美夜景的。
這古城真的不大,似乎一眼便可望到頭。那立于水邊的七層高塔,那橫臥于江上的風雨廊橋,幾乎走到哪都能看見,走到哪都是光彩照人,這讓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覺得走來走去都在原地踏步,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總還在原地轉(zhuǎn)圈。我是來自山里的,我的故鄉(xiāng)也依山傍水,但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顯然并不相同。山清水秀不足奇,人杰地靈世間稀。山環(huán)水繞老城在,造化獨鐘鳳凰城。這里山不高,但足可屏障;水不深,但足堪舞臺。山為幛幔江為臺,城就是那水中仙。這樣的古城,這樣的夜色,加上這流光溢彩的夢幻霓虹,怎不讓人疑做仙子凌波起舞?那舞姿輕盈曼妙,動靜咸宜;那目光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那份妖嬈,那份嫵媚,讓見者動容,近者失態(tài)。你可能會呆了,嘆了;就是不會厭了,倦了。你可能會喊了,笑了;就是不會撇了,棄了。你可能會覺得鬧了,甜了;就是不會惱了,膩了。是啊,這么好的景致,依托了這夜的黑,夜的靜,如此突兀地呈現(xiàn)在你的面前,還有什么好埋怨的呢?你看,那靜默的山,旖旎的水,飄逸的橋,挺立的塔,粉妝玉琢的城墻,明暗相間的古城,都在這夜的黑里絢爛,夜的靜里喧騰。那張燈結(jié)彩穿橋而過的烏篷船,那滿含祝福悠然飄來的許愿燈,那緩緩轉(zhuǎn)動的水車,那靜臥一旁的石磨,那街頭手彈吉他深情清唱的流浪歌手,那河堤上低頭畫畫的年輕畫師,那頭戴花環(huán)回眸一笑走下橋頭的美少女,那橋上坐著的懷里抱著背簍叫賣花環(huán)的老婆婆,……一切都是那么美妙,那么鮮活,有什么理由棄了這里去抱被窩沉睡?
盡管我不想也不愿就這么走了,但畢竟我已逛了那么久,看了那么多,就算我心里有不舍,就算我貪婪到想要窮盡這里的一切景致,我還是得回去,回到那個可以讓我安眠的賓館去。我知道就算我不回也不睡,我也沒辦法在這短短一夜間,看盡這鳳凰城的所有勝景。我知道這是一座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古城,知道這里有著豐厚的文化底蘊,知道這里出過政壇英杰文藝大師,我也想探訪他們的成長之源,探究他們的成功之路,可這豈是一夜之間匆匆一瞥就能實現(xiàn)的。我知道這鳳凰城乃至它的周邊還有不少奇山異水人文景觀值得深入,值得細細品味,但這又豈是我等碌碌之輩能窮盡的。有人說,不來遺憾,來了更遺憾,此言極是。如果說,沒來鳳凰之時,鳳凰對我來說是個謎,可來了鳳凰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要解的謎更多。正可謂謎了,也就迷了;迷了,也就更謎了。
我終于決定要回了。可等我想要原路返回時,我卻傻眼了。因為那條回賓館的捷徑我怎么也找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