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十年的野外生活中，我在四千米海拔上睡了兩宿囫圇覺。一次是登頂6168米的雀兒山后，下撤至大本營的那個晚上；另一次便是昨夜，我是從昨晚八點五十熟睡到今晨六點五十的，整十個鐘頭，連明歌如雷的鼾聲都不曾驚擾過我。
　　 一早起床，頭腦中便閃出了今天的行程：穿越人間秘境——龍眼。
　　 位于川西高原的龍眼線路，位于四川省四姑娘山海子溝和臥龍鎮(zhèn)之間的腹地。原為藥農(nóng)采藥的路線，被譽為“遠(yuǎn)古的秘境，世間的凈土”。龍眼勝地隱掩于峽谷溝壑之中，四周數(shù)座超五千米海拔的雪山環(huán)繞，更是龍眼主峰終年積雪，巋然屹立。半山處數(shù)十條瀑布飛流而下，矮的幾十米，高的數(shù)百米。其中一處暗流，自陡壁黑洞噴射而出，飛降數(shù)十米后撞成幾注，再跌再分，場面頗為壯觀，其狀如蟠龍吐水，故名“龍眼”。2009年因兩位年輕的特種兵，闖入腹地后神秘失蹤，而引發(fā)全國驢友的關(guān)注和熱議。成為集風(fēng)景、探險和自虐的高端戶外線路，與鰲太、狼塔等“大”線齊名。此段線路具有高海拔、高強度、高風(fēng)險等“三高”特點，沿途要穿越多處碎石坡及橫切雪線，人跡罕至。除第一天自日隆至大黃棚子有馬馱外，其余路段馬匹無法到達(dá)，需各自負(fù)重苦征，增加了穿越難度。每年7、8、9月份的雨季，是龍眼路上最為旖旎的季節(jié)。滿地山花爛漫，綠草茵茵，有無數(shù)的瀑布、云海和野生動物，直眼球撞碎。
　　 據(jù)二峰向?qū)ы椚拮拥冉榻B，自2009年迄今，每年“虐”過此線的驢友，不過百人。也就是說從藥農(nóng)發(fā)現(xiàn)線路至今，探險過秘境的人數(shù)應(yīng)不會超過千人。
　　 然而，我不再焦慮龍眼路上的艱辛、困難和危險了，而是忌憚茫茫征途的一種軟體動物，直攪得我心神不寧。這種令人窒息的小動物，便是隱形于道上無處不在的螞蟥。它雖不能給人造成致命傷害，卻足以令眾多探訪幽境的驢友，談“蟥”色變。此前，我曾聽說貢戛、神龍架等線路上，螞蟥橫行。但當(dāng)從項三娃子的口中，得知貧瘠的龍眼卻是螞蟥的家時，心里平添十二分別扭。
　　 我本自農(nóng)村出生、長大，盡管對稻田的螞蟥習(xí)以為常，可仍耿耿于懷這兇悍的山螞蟥。這種于旱地逞兇的山螞蟥，膚色要不黑白相間，要不就是花的，又大又肥。不管你穿多厚的衣褲，總能沿你的軀竿攀附到任何部位，還在你肉體最鮮嫩的地方，大快朵頤一番。其實不用叮咬，只須在你身上“環(huán)游”一趟，就能激起你一身雞皮疙瘩。項三娃子越說越夸張，你想象不出龍眼的螞蟥有多厲害。逢遇下雨的天，每次掀開衣褲翻看，螞蟥密密麻麻地粘滿兩腿間。聽得我全身奇癢無比，仿佛心尖上，都爬著那濕漉漉的粘稠的螞蟥。營地總管老陳告訴我們，驅(qū)逐螞蟥須帶些食鹽，如見螞蟥纏附吸血，越用手拉它咬得越緊，撒點鹽便即脫落。后來在龍眼路上的一次體驗，讓我見識了撒鹽其實是一場殘酷的“殺戮”。螞蟥在鹽末中稍作扭曲，瞬間被化為一灘鹽水。
　　 后來，我奔跑于險峻的境地數(shù)天，才知此次行程，便是由西向東橫穿臥龍野生動物保護(hù)區(qū)。區(qū)域內(nèi)不乏如豺狼虎豹及珍稀物種等，像螞蟥這種溫和弱小的動物，甚至可憐到足夠忽略不計了。當(dāng)然對于這些后話，待我以后的游記慢慢敘來。
　　 今天，一個爽朗的晴日。由于上午沒有任務(wù)，我和明歌在營地養(yǎng)精蓄銳，閑聊，收拾裝備?？紤]到穿越龍眼的艱苦，倆人決定合用一頂帳篷和一套爐具，由我背著。而明歌包袱的空倉，填滿了充裕的大米和路糧。另外，明歌還從老陳收拾的廢舊氣罐堆，挑選了七個滿瓶，塞在背包內(nèi)倉的頂端。
　　 上午八點半，我在營場外側(cè)的一片空曠地段，搜索電信信號給家里撥了電話，報個平安后返回營房。這時，遇見廣東的小伙子跟在向?qū)砗蠡貭I，一臉沮喪，悻悻而歸。又是一人一馬一向?qū)?，一問知道是中途下撤。向?qū)б贿厡⑿心彝R背上套，一邊解釋說：他腿部力量不夠，到達(dá)絕望坡后不得不下撤。我一聽覺得新鮮，上高原的人大多因高反四肢無力，何來腿部力量欠缺之說？更何況那小伙子雖臉色不好，但不至屬高反嚴(yán)重的那類。對比一下，我們隊昨天登頂?shù)脑乒润A棧、瑤瑤、蓉兒、若水及juju等人，哪個表現(xiàn)有他輕松？想到這里，我再次對云谷驛棧、蓉兒等人，油然生出一份敬意。
　　 其實，這個世界的任何奇跡都不是偶然，偶然都有其必然的過程，奇跡總是由勇敢者創(chuàng)造的。
　　 又一小時后，三男二女的南昌隊伍凱旋歸來，笑容燦爛，五人全部成功登頂。算算比昨天的我們快了三小時，而且輕松之極?？梢钥隙?，我們隊伍也只有家偉、明歌、從心所欲和我等少數(shù)人，能跟上這節(jié)奏。
　　 南昌隊的隊員，下山時采回了兩棵高原植物，引發(fā)了我和明歌的極大興趣。這兩蔸扎根于高海拔的草本物種，雖長相普通之極，卻背負(fù)了極重的“盛名”。南昌隊的山友用驕傲的口氣賣弄：一蔸叫紅景天，又名白澤蘭（不過，白澤蘭真正是不是紅景天，卻不得而知）。近年來，我于多次靠近并攀登雪山時，無意聽聞了紅景天的“芳名”，它等同于植物界抗高反的“大佬”，只要踏入川藏的商貿(mào)或居民區(qū)，便有人推薦它的神奇。不過，對于高原植物紅景天的實體，我卻是第一次見識；另一蔸叫格?；ā８裆；ǖ拿麣飧侨缋棕灦?，它在川藏地區(qū)都被神化了，是高原川藏民族精神支柱的花。當(dāng)出生地與海平線等高的我，有幸一睹格?；ǖ姆既?，內(nèi)心的激動不言而喻。
　　 不過，這份借支的激動是短暫的。僅過了一天，我便從向?qū)ш惾缒莾旱弥?，它根本不是什么格?；?，而是川藏司空見慣了的蟲草花。
　　 蟲草花并非花，是北冬蟲草的簡稱，也叫蛹蟲草或蛹草，俗名不老草。是蟲、菌結(jié)合的藥用真菌，現(xiàn)代珍稀中草藥。北冬蟲草屬于真菌門，子囊菌綱，肉座菌目，麥角菌科，蟲草屬。與常見的香菇、平菇等食用菌相似，只是菌種、生長環(huán)境和生長條件不同。北冬蟲草不僅含豐富的蛋白質(zhì)和氨基酸，而且含30多種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是上等的滋補佳品。為了跟冬蟲草區(qū)別開來，商家取了一個美麗的名字：蟲草花。蟲草花外觀最大的特點，是沒有“蟲體”，只有橙色或黃色的“草”。
　　 所有沉寂于貧瘠高原的植物，總能傲然挺立于惡劣之逆境，如缺氧、低溫、干燥、狂風(fēng)、紫外線輻射、晝夜溫差大，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特殊的適應(yīng)性。這兩種高原的植物，讓我近距離地感受了高原生存的艱苦。確實，每一位見證過高原風(fēng)雨的人，都會感嘆高原的苛刻、嚴(yán)厲與冷酷。
　　 上午十一點，南昌隊五位山友起程下山?？諘缍或滉柊臓I地，剩下我、明歌、老陳和二峰向?qū)娜恕?br />　　 向?qū)б褳榇蠹易龊昧素S盛的午飯，四人入廚聚餐。營地正餐主食同時準(zhǔn)備了兩種：一種適合南方人用的米飯；一種藏民們更喜歡的馕。每餐都熬了一盆牦牛肉湯，湯內(nèi)添放了切成碎丁的臘肉，味道鮮美，肥而不膩。此前我一直認(rèn)為藏人信仰佛教，會不吃豬肉的。但現(xiàn)實遠(yuǎn)非如此，藏人除了吃豬肉外，還喜歡將鹽肉曬干，做成臘肉，一年四季都不缺。進(jìn)過藏家的人，常見每家的房梁上吊掛幾串熏制的干肉，或豬肉，或羊肉，或牦牛肉等。另外，今天午餐還青炒了一碗蔬菜，是我從未吃過的鮮豆莢。問老陳，說叫“天天豆”。老陳反復(fù)糾正了多遍發(fā)音，我都沒法聽清，至今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豆類美食，感覺清新爽口、味道鮮美。我想，這“天天豆”按字義去理解，不就是家鄉(xiāng)的四季豆？而且從豆莢的形狀、口感來評，都與四季豆相似。
　　 吃過午飯，我和明歌背起沉重的行囊，在管家老陳的帶領(lǐng)下，趕往大本營山下的花海子，開始踏上龍眼的征途。昨日，日隆地接盧老六離開大本營的時候，為我們另雇了一位名叫陳三哥的向?qū)?，并約定今天下午二點在花海子會合。陳三哥是今天上午從日隆進(jìn)山的，趕到花海子行程約17公里。原來，龍眼行程的第一天便是起于日隆，經(jīng)二峰營地下面的花海子，至大黃棚子宿營。我和明歌從二峰營地出發(fā)，可縮減六七小時的路程。
　　 老陳荷鋤出門時拎一個蛇皮袋，將營房的門鎖上，又將營地一袋子垃圾搭在肩上。他荷鋤拎袋的目的，是借著給我們指路的空隙，順便去山里挖賣錢的草藥。老陳半藏半漢的發(fā)音，讓我聽得十分吃力，詢問了幾遍也沒聽懂是什么藥材。
　　 老陳除了擰著袋裝的垃圾，還將整個營地清理了一遍，一片一片拾掇散落于空地的垃圾。昨天我們上山時，便感覺二峰營地是我見過最干凈的營地之一，出于這位高大、樸實、熱情老人的精心照顧。
　　 陽光灑落的路上，我被老陳身上自然流露的珍愛環(huán)境的精神，感動著。真的，徒步十年，我一路走來所偶遇的驢友們，雖不缺愛山如命的。但像老陳這樣自然、真情地守護(hù)著大山的人，不多。這位被高原的風(fēng)和陽光，磨損得蒼老、黝黑而棱角清晰的老人，雖言語不多，卻言行一致，不花哨、不做作、不繁瑣，卻簡單而實在，幾十年如一日。
　　 我想：這大山之巔的藍(lán)天白云，潔凈空明，一塵不染，便是由高原上，無數(shù)像老陳這樣的人守護(hù)而存留的。相比于老陳，我們這些行走于山林，卻無時不踐踏自然、破壞生態(tài)的人，怎能不汗顏？在不斷地行山和搜羅風(fēng)景時，我們?yōu)閮A心的山水，做了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像老陳這樣，去以情看護(hù)，以愛堅守，那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還會變得千瘡百孔、滿目蒼夷嗎？做一個平凡的人，不因平凡而無貢獻(xiàn)的瑣事，不是事小而無貢獻(xiàn)的意義。而是，你的所作所想是否隨念而動，是否真情而為，是否出自你的本心？
　　 由營盤左側(cè)出山，一路疾走下坡。約十分鐘，海子溝赫然躍入眼簾。
　　 一泓綠水隱匿于高山之中的最深處——此處倚著四姑娘山背面，即是最原始、最美麗、最靜謐的花海子。我們橫切于清潭左岸半山腰的山路上，酣睡于山腳的花海子一覽無遺地呈現(xiàn)于眼前。一汪清澈的湖泊，像鋪了一張綠油油的氈子，此般平靜、安詳、真實地躺在這深山秘境。那片海子，捎帶著暗淌的時光在嘆息中、指尖間靜靜地逝去，不知流走了多少日子。歲月也和潛伏的碧池一樣，你根本看不見它在動，仿佛所有一切靜止了，死去了。其實湖水無時不在蠕動，在汩汩流淌，只是我們的肉眼看不到了，感覺不到了。還好，有那路邊的野草以山風(fēng)提示，時光是在流動的。荒原上被風(fēng)撫過的青草的綠浪，卻像流水一般從眼前，從腳下，從身邊，從一個山坡向另一個山坡流去。在這風(fēng)吹草動的時候，陽光和煦地普照著、潑灑著、涂抹著，在頭頂上、視野中像一朵盛開的雪蓮花，燦爛，柔美。這是我見過的夏日最美雪山，青山綠水，碧波蕩漾。這里的美呈階梯形：天空中藍(lán)天白云，一種空曠流動的美；山頂是裸露滄桑，一種古樸荒涼的美；山間是草原風(fēng)光，一種大氣磅礴的美；溝壑是春意盎然，一種江南溫婉的美。四周傲然屹立的山峰，呈灰褐色松散的礫石結(jié)構(gòu)，光禿，裸露，蕭瑟構(gòu)成了此處的主題。此地，無時不透著一抹橫亙千載的滄桑，一痕蕩氣回腸的荒蕪，一息沉浮于天地之間的蒼茫。
　　 剛出山，我便被高原的美景陶醉了。是的，雖然上過高原無數(shù)，卻第一次被這和諧而華麗的美，震憾了，目瞪口呆。仿佛我被席卷于這山水的綠浪中，化作了坡上的一棵青草，一片礫石，一羽蟲鳥，一朵白云，一抹霞暉……我寧愿沉醉于山間，與風(fēng)雨同在，與冰雪同在，與巉巖同在，與這里冰冷的泥土和升起的太陽，同在。
　　 確實，當(dāng)我與明歌邁出通往龍眼的第一步起，便意識到當(dāng)初的決定是對的。
　　 仨人在花海子上方山腰的綠草和山花間，徜徉。沿花海子左上野徑朝深處橫切，各種各樣的高原植物撞擊著眼球，長勢葳蕤，琳瑯滿目。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一一詢問老陳：大黃，野荷花、燒火竿，雀兒竿，還有紅景天……這里的高原植物，除了漫無邊際、延綿起伏的灌木林和草場外，幾乎見不到一棵喬木型的樹木。其實，此處的海拔高度約4000米，用“鳥不拉屎”來形容山峰的貧瘠，一點也不為過了。
　　 站在花海子山的半坡，可以將山下花海子、湖邊農(nóng)家及大黃棚子一網(wǎng)打盡。順著老陳手指的方向，我們準(zhǔn)確地定位了與向?qū)ш惾缫娒娴牡胤?。那個地方有一戶農(nóng)家和一個羊圈，為花海子的最底端，數(shù)條像白練般從雪山奔瀉的溪流，于農(nóng)家兩側(cè)的草原匯入花海子。大黃棚子，就在農(nóng)家往前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
　　 明歌撥通了陳三哥電話，得知他剛路過鍋莊坪的地方。我們估算了一下時間，起碼還有三小時路程。由于離對接時間極充裕，我們坐在坡上一邊與老陳閑聊，一邊拍照。我甚至提議跟著老陳去挖草藥，老陳告訴我：附近的早挖完了，要爬到花海子對面的懸崖上。分手時，老陳提出要與我們合影，并囑咐記著寄兩張相片給他。雖然我不知日后會不會再歷此地，哪怕來了老陳也不記得我，但對老陳的這小而又小的要求，內(nèi)心中涌動一份強烈責(zé)任和使命。這件事我一直記掛于心，回家后通過陳三哥的微信發(fā)送老陳的相片，并囑托他幫我轉(zhuǎn)發(fā)。不知老陳是否通過微信，看到了他自己那張古銅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
　　 辭別了古道熱腸、心地善良的老陳，我跟著明歌朝花海子的源頭奔去。前路半是橫切，半是下坡。我們路過的地方大多沒有路，純粹是在茂密的灌木林和草叢中，踩出一條便道通行。奔走了許久后，我駐足回望明凈的天空，皚皚的雪峰，和綠油油的草坡。心中涌起一股沉甸的失落，跌進(jìn)那綠綠的、靜靜的湖水里。
　　 我忍不住朝老陳離去的方向的叢林中，搜尋他硬朗而老邁的背影……
　　
　　 2017/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