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僂的母親 ——為母親節(jié)而作
佝僂,是一生勞苦的母親特殊的代名詞。
——題記
記憶里,母親年輕時清瘦且身材高挑。
從我能記事起,她就沒有肥胖臃腫過。用現(xiàn)在的時髦語講,就是母親一直很骨感,擁有女神級的身材??墒?,今天的我深深懂得,這不是母親因愛美而有意為之,而是她生活清苦,一直奔忙勞累的結(jié)果。
當年,我們是農(nóng)村里常見的“半邊戶”之一。家里所有的辛勞辛苦,由母親瘦弱的身軀頂著,家務(wù)和農(nóng)活的艱辛勞累,也大都落在母親的肩上,管教四個孩子的任務(wù)也交由母親了。盡管父親下班后會常常趕回家來干一些重的農(nóng)活,可是,忙里忙外終日不得停歇的母親,有著怎樣的艱辛與苦楚,只有她自己能懂。當年,年少無知的我并不明了。
小時候,生活在洞庭湖區(qū)的農(nóng)家,還沒有早餐的概念,那時候,村里人每天都是吃“早飯”。所以每天一大早,母親就要起床為全家準備早飯。當我們還賴在床上回味夢境時,她正一個人蹲在灶前生火煮飯,正獨自躬身翻炒著鐵鍋里的菜蔬。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吃完早飯去上學(xué)時,母親也或挑著擔子,或肩著鋤頭向農(nóng)田出發(fā)。她要比鄰家阿姨們出行得更早,因為,家里沒有爺爺奶奶幫襯,所以她還得上午早些收工,回家為孩子們準備午飯。我想她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急性子,以及那雷厲風(fēng)行的快節(jié)奏,就是這樣的生活壓力逼出來的吧!
吃完午飯,我們一個個蹦跳著上學(xué)去,母親卻沒空休息,而要坐在大門前,彎著腰搓洗著全家人的一大盆衣服。走出家門不遠,回頭時,我每每望見母親一下一下把腰背彎下去、彎下去,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擦著那些粗布衣服。那時,母親坐在小矮凳上,彎腰弓背,身形蜷縮得小了很多,不再如平日里高大,也不再如站立時挺拔。
農(nóng)忙時,母親會更勞累。
苧麻是家鄉(xiāng)的主要經(jīng)濟作物,也是各家各戶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苧麻一年要收割三季,每一季收割時間都很緊。特別是盛夏收割的那一季,更是緊張勞累到了極點。
炎熱的夏天,毒辣的太陽烘烤著洞庭湖平原,副熱帶高溫長時間盤踞在長江中下游。而這時,收割苧麻的農(nóng)人不敢絲毫怠慢,為了躲避正午的暴曬,父親和母親每天晚上要彎著腰“扯麻皮”(方言)到月掛中天的深夜,有時甚至是到凌晨一兩點,才披星戴月地背著一堆“麻皮子”(方言)回家?;丶覅s睡不了多久,天亮前又出發(fā)了。我雖未親歷過這樣的深夜勞動,但我腦海里定格著兩個月光下躬身勞作的清晰剪影,每每想起,總讓我眼眶潮濕。
暑期農(nóng)忙最白熱化的時期是“雙搶”——搶收早稻,搶插晚稻。
那段時間,真的就是打仗,各家各戶男女老少齊上陣,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
我家原本就缺少勞動力,父母就更忙更累了!每天凌晨四五點,我被三番五次地催促出門時,父母親早就出發(fā)了,等我迷迷糊糊走到自家農(nóng)田的時候,天才微微亮??墒牵赣H、母親早已經(jīng)在秧田里扯出好幾十把秧了。母親彎著腰的時間長了,會偶爾直起身來捶捶腰背,揚起袖子擦擦汗,又彎下腰繼續(xù)。有時腰疼得實在受不了了,她會把褲腳挽高,雙膝跪在水田的黑色淤泥里,手卻不停地伸入秧苗叢中,一把又一把扯起那些綠色秧苗,似乎要一點一點地從水田的渾水和淤泥中撈起生活的希望。
黃昏時,夕陽西下,西邊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火紅火紅的。農(nóng)田里,插秧的農(nóng)人們陸續(xù)散去,鄰居們說笑著從我家田邊經(jīng)過,喊我母親收工??墒?,我們一家人在母親的帶領(lǐng)下依然彎腰奮戰(zhàn),直到夜幕沉沉地拉下,四周一片漆黑,我們實在看不清插下的秧苗是正是歪是直是彎了,母親才“下令”讓我們收工。她似乎是要把原本就晝長夜短的夏日的一天拉長到極限才肯罷休。
陰雨天,或是農(nóng)閑時,我們常常圍坐在母親身邊,一邊吃著剛炒好的豌豆,一邊聽著母親“翻古”(方言,意思回憶念叨往事),她坐在木椅上,彎著腰低著頭為全家人納鞋底,順便和我們講她年輕時的苦難。每次聽到她講我只有四歲就病逝的哥哥時,她的言語里滿是悲戚。
18年前,我兒子快出生時,我身患重病的30剛出頭的姐姐不治而逝。姐姐重病期間,母親日日唉聲嘆氣,天天在菩薩面前為姐姐求禱,可最終母親沒有留住苦難的姐姐。噩耗傳到母親耳中時,她一下癱坐在堂屋里,一個人久久地?zé)o聲哭泣。一夜之間,她的一頭青絲被染得花白,就算不久后我兒子出生的喜悅,都沒有把她頭上的白色沖淡。這以后,她的身體也不如之前壯健。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時光逝去,浸泡在無盡苦難和不輟勞作中的母親漸漸老去。
如今,母親的青絲已成白發(fā),母親的腰背也已佝僂得直不起來。我想,這是無情的歲月和無盡的艱辛,把堅強又倔強地母親壓彎了。
但是,脊背彎了的母親依然日日不停勞作,下不了農(nóng)田了,她就圍著自家的菜園轉(zhuǎn),就圍著雞籠鴨圈轉(zhuǎn)。
近年,母親的身體垮了,心臟不好,血壓升高。父親和我們勸她多多休息,可是,她哪里閑得下來,總是像陀螺一樣不停地運轉(zhuǎn),從房子里轉(zhuǎn)到菜園,從壇壇罐罐邊上轉(zhuǎn)到雞鴨身邊。
每年春節(jié)回家,母親雖然不再負責(zé)掌勺做飯菜了,可她總是弓著背在屋里屋外不停地忙碌。我看著她彎腰收拾碗筷,看著她彎腰為我們擺弄水果,看著她彎腰為我清理要帶回城里的農(nóng)家干菜,心里總有莫名的酸楚涌起,想張口阻止她,可又說不去半句話來。
特別是在菜地里,我看著母親弓著背為我扯最愛吃的香菜,她一根一根地把菜拔起,再仔仔細細地清理夾在香菜莖葉間的草屑樹葉。過了好久,她握著一大把香菜抬起頭來,欲直起身來往回走,可是,她佝僂的背再也直不起來了,就那樣如一張弓立在菜畦間。
看到這樣佝僂而又蒼老的母親,我的淚又一下子涌了出來。
韶華易逝,母親已老。往事和母親年輕時的英姿,在我的淚眼里變得模糊,無法清晰真切地再現(xiàn)。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的是佝僂了的母親,是被苦難、艱辛、重負、操勞壓得腰背再也直不起來的母親!
愿蒼天有眼,讓苦難遠離我的佝僂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