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的高度
一、母愛的高度
那時候還小,父親進城做起了泥水匠,家里沒有安裝電燈,也沒有電視。每逢十里八村有紅白喜事兒,都會放映電影。只要鄰村一有放電影的消息傳來,村里的孩子們都會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然后美滋滋地回家?guī)椭笕嗽缭缱鐾盹?。吃過飯,端著一條細長的凳子,拿著手電筒或者用煤油與竹筒做成的火把,一家子就這樣出發(fā)了。由于母親放心不下家里的豬、鴨、雞、鵝,總怕強盜趁家里沒人偷了去,從不帶我出去看電影??粗页錆M期盼又渴望的眼神,母親總是無聲地嘆息。
有次外婆來家里小住,正好有個五里外的村莊放映電影,這次,母親早早準備好路上照亮用的火把,還為我炒了一小碗黃豆,裝了滿滿兩個口袋,走在看電影必經的路上,一甩一甩的,鼓鼓囊囊的滿是幸福。
看一次電影不易,我和母親伙同村里的人,走著走著,天就黑了。還沒走進放映電影的院壩,只見四面八方已是人聲鼎沸,暗夜里的火把,就像一條條游龍,從四面八方涌來,閃著紅亮的光。遠處的院壩上,一塊銀幕被長長的竹竿撐展于空中,迎著微風在黑夜中招展。院壩上鬧哄哄的,有孩子的嘻鬧聲和哭聲,有大人的笑鬧和打罵聲,有人在賣自家種的甘蔗,那柴刀刮甘蔗皮的聲音刺激著我的牙直癢癢。還有叫賣炒瓜子的,聽聲音,一定是經常在學校門口賣炒貨的那個婆婆,這么遠,怎么她也來了?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電影確實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我們一進入放映電影的院壩,村里人就和母親失散了。到處都是人,耳朵里充斥著各種聲音。母親想找一個空檔把凳子穩(wěn)住,又生怕把我搞丟了,緊緊地抓住我。這樣,我們娘倆就混在人堆里,母親手里的凳子顯得特別礙事,一會頂著別人的腰,一會又戳住別人的某個部位,少不得被人罵幾句,被推幾下。母親一個踉蹌,險些把別人撲倒。黑夜中,我看不清母親的臉,只感覺到周圍全是屁股,從這個屁股上擦過去,又從另外一個屁股上彈回來,鼻孔里充斥的全是些奇怪難聞的味道,令我泛起陣陣惡心。
好不容易被母親帶到一個相對寬闊一點的空地上,周圍還是人,母親只有踮起腳尖才能看到電影。母親想挪個地方找個不用踮起腳尖就能看到電影的地方,但母親剛一挪動身子,那個空隙立馬就被別人占住了。再往前靠靠,前面的人都商量好似的,緊緊地擠在一處,嚴絲合縫,連一絲兒風也別想透進去。母親嘆口氣,只好放棄。就地擺放好長凳,壓了壓,挺穩(wěn)當,把我抱上凳子站著看。但我只能看到別人的后背,試著踮起腳尖,也只能看到別人的后腦勺。
電影開始放映了。院壩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我昂著脖子踮著腳尖,什么也看不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忽而,人群里響起一片掌聲和“哦,八一”“哦,好、好”的歡呼聲,撩撥地我更加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仿佛那銀幕上有巨大的吸引力,我恨不得飛身而往,卻苦于自己并沒有長翅膀。長大后,我才明白,原來人們當時所歡迎的“八一”,是熱衷于那個年代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電影制片廠”的電影,只要在銀幕上一看這個字眼,便知道了這是個槍戰(zhàn)片,最好是打日本鬼子,那便更過癮了。
正當站在長凳上急得團團亂轉卻無計可施的時候,我發(fā)現牢牢扶住我的母親也在踮著腳尖左顧右盼。母親個子本來就不高,在烏泱泱的人堆里,越發(fā)矮小。我看著母親的時候,母親也看到了我,我看到母親的眼睛亮晶晶的。
顯然,母親看出了我的困惑,她就像看到了一匹本來已經逃出了牢籠卻依然無處可逃的小獸。母親沒有絲毫的猶豫,用力將我一挺,一聲不吭地就把我扛到了肩上,然后又調動全身的力氣,將我平穩(wěn)地騎在她自己的脖子上。騎在母親肩上的我,一下子有了新的高度,所有人的腦袋都在我的眼下,我一下子有了全新而開闊的視野,所有的人都比我矮了一截。就連電影屏幕也離我近了不少,上面槍炮聲聲,驚險重重,精彩的畫面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了過去。
眾人歡呼,我也跟著歡呼;眾人鼓掌,我也跟著鼓掌。母親就被這樣的歡呼聲和掌聲、口哨聲淹沒了,靜靜地,如木頭樁子一樣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努力支撐著我。她淹沒于一片黑暗與嘈雜聲中,四肢慢慢由酸痛轉為麻木,而我卻只顧著自己高興,全然不知母親的艱辛,片子換了一個又一個,雖然看不太懂卻依然津津有味,興高采烈。一陣風吹來,我感覺到被我騎在身下的母親輕飄飄的,還有點搖晃,但始終沒有倒下來,也沒有半點喊累叫苦的意思。
去年七月,老家唱大戲。那天,母親一大早打來電話,讓我們回去看戲。其實,我知道,那是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們。那晚,在城里被嬌慣壞了的幼子,硬要騎在我的肩上看唱戲的紅男綠女們在戲臺上進進出出,嘴里也學著戲臺上的人舞刀弄棍“咿呀”有聲。興奮處,一個勁兒地拍打著我的腦袋,癡迷地忘乎所以。起初,我是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時間久了,就有點站不住了,身體開始晃悠起來。我就咬著牙堅持著。我的前后左右都圍滿了人,本來流通的空氣似乎在我這里凝固了,有種氣悶、憋屈的感覺。我實在堅持不住了,想馱著孩子鉆出去,卻連個轉身的空隙與機會都沒有。汗不住地往下流,我的世界里一片黑暗,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腦子里空空的,整個人似乎都沒了重量,仿佛我已身處一片孤島上,寂寞無助地就這樣站立了好幾百年。忽地,我又想起了母親。當年的母親也是這樣將我托舉于她的雙肩之上讓我看電影的,也是這樣苦不堪言又心甘情愿默默忍受著的吧?
去年冬天,一場大雪的降臨,使整個村莊都淹沒于一片純白的世界中。有一天,寒風呼嘯,我路過集貿市場的時候,在一個堆滿雪的角落里,看到一只狗一動也不動地屹于一角,神情安靜而肅穆。它的半個身子已被雪埋住,身下,有小狗“吱吱吱”的叫聲。哦,這是一只母狗,還是流浪狗,它在為它的小狗崽遮擋風雪呢!我的心里不由被一種溫暖的情愫所包圍,被這只狗用心良苦的母愛所感動,不由對這只母狗與它的小狗們心生憐憫。于是,我想到了附近正好有個廢棄的破廟,可以把它們挪過去,再為他們找些破衣爛襖的,給它們一些殘羹剩飯,使它們足以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我試著呼喚那條母狗,那狗卻無動于衷。我又找了根棍子試著拔拉那狗,狗還是一動也不動,再拔拉,還是不動!我稍稍用力推了一下,那狗堅硬如鐵。我只好走近它,原來,它早就死了。臨死,還保持著一副保護自己幼崽的架式,那姿態(tài),任你怎么拔弄,也改變不過來。
只一瞬,淚水就模糊了我的眼,母愛偉大,堅毅如山。想到當年母親為了使我能看上電影,一動不動地將我托舉于她的肩頭,以她那瘦小的身軀為我支撐起一個遠高于她的世界,讓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使我幼小的心靈里感受到了一次在當時看來大于一切的高度,使我舒坦,幸福,自信而快樂。母親就這樣,犧牲了她自己的樂趣,負載著她并不能長久支撐的重量堅持到底,將她對我的愛無聲無息地傳遞于我。她挺舉我的姿態(tài)如一尊雕塑一般偉岸堅定,令我記憶猶新。那幅畫面,也一直被我珍藏進了腦海里,使此刻的我明白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只要當了母親,這份母愛,便全心全意、無怨無悔,哪怕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同時,這份愛,也是一切情感與美德都無法企及的高度,是生命與愛得以延續(xù)之根本。
二、母親的夢想
母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農村婦女,日子過得艱辛清苦。并不識字的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希望我考上城里最好的大學走出農村。為了湊夠我的學費和生活費,父親常年漂泊在外,干著工地上最臟最累但最不掙錢還時有時無的活。母親也不閑著,她到附近的養(yǎng)雞場給人打工。
高三那年的某天,班主任在教室門口對著我一招手,我就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我的頭低得抬不起來,臉上火辣辣的,我相信我的耳根子也是紅的。我還感覺到了同學們釘子一樣的目光,一直送我走出教室。
那天,班主任對我說了些什么,我全沒聽進去,腦袋里爆炸般的盤旋著幾個字:學費,學費,學費……
那天,我沒有再回到教室,徑直朝家的方向走去。爬過幾道山坡,繞過兩條小河,一進家門,已過晌午。迎面而來的奶奶劇烈的咳嗽震得我的淚水一個勁想往外涌。奶奶一直很疼愛我,她的哮喘病幾乎伴隨了她一生,一直無錢醫(yī)治,日益嚴重。
我往灶房抱了捆柴禾,給奶奶煮了碗面條,一個主意已在心里打定。我要去雞場找母親。
遠遠地,我瞅見母親熟悉的身影,她正在清理雞糞。越走近母親,那嗆人的雞糞味簡直令人無法呼吸。我咬咬牙,堅決地向母親走過去。
“媽,我來幫你……”我搶過母親手里的鐵锨,將那些散發(fā)著惡臭的雞糞裝車。
母親吃了一驚,抬頭一看是我,驚慌地問:“妮子,你咋回來了,不好好念書,回來做啥?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這里的活也不是你該干的……”
“媽,從今以后,我和你一起干,我們一起掙錢,我相信不上大學也同樣能夠把這個家搞好……”
“是不是學校又催學費了?”母親看著我的臉,遲疑地問。
“沒有的事兒,反正我學習也不好,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不如回家?guī)湍?,減少你的負擔……”
母親嘆了口氣,悶悶地說:“我不是跟學校說了等一領了工錢就給他們送欠下的學費的嗎?干嘛逼得這么急?好吧,我再想想辦法……”母親轉身向老板的住房走去,我趕緊拉住她,倔強的母親一輩子從不低聲下四求人,我絕不能讓母親為了我失去這份僅有的尊嚴。我拉住母親,信誓旦旦地對她說學校真沒催繳學費,真的是我自己不想念了。我說我沒信心考大學,不能再白費那工夫白花那錢。母親一甩手,瞪了我一眼,將我拋在了她身后。
母親找到老板說明來意,老板一揮手,趕蒼蠅一樣將母親趕了出來。母親不死心,又折回去,口口聲聲說著“從工錢里扣”、“就是預支兩個錢交娃書學費”這樣的話。老板不肯,還變了聲調,嘲著母親吼:“快干你的活去,等會鄉(xiāng)里有人來檢查了……”
母親怏怏不樂又走回來,不斷左顧右盼,仿佛尋求一根救命稻草。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淚止不住地流,只有拼命地鏟著雞糞,顧不得臟,顧不得臭,也顧不得累。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母親整個下午忙得像個陀螺。我們與村里另一個女人王家二嬸準備一道回家,母親還在尋思家里還有什么可賣錢的,憂愁和煩惱使她的眉擰得更緊了。
還沒走出雞場的大門,老板在我們手后“嗨、嗨”地大聲叫喊。我們轉回頭,老板朝我們大聲說:“你們,你們回家給我抓兩只雞來,不管是柴雞、烏雞、還是土雞,反正只要家養(yǎng)的、滿山跑的雞就行……”母親好像看到了一線希望,正要回話。不成想王二嬸一揚手,大聲回答老板:“沒有,沒有,我們沒有……”然后又小聲嘀咕:“準是鄉(xiāng)里那幾個干部留下來吃飯,也還想吃個土雞。誰想吃飼料雞呀?我還想熱熱地喝碗土雞燉的湯呢,好驅趕體內的寒氣,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憑什么送去喂狼?”老板只得親自走過來,央求王家二嬸說:“好大姐,我還指望他們幫扶我呢。好歹先幫我過了這關,以后你們對我有什么要求,盡管提……”王家二嬸還是搖了搖頭,母親眼里卻放出了光,她盯著老板一字一頓地說:“此話當真?”老板立馬回答:“當真,當真?!蹦赣H剛要說什么,王二嬸拽了母親一下,母親不管,老板見狀,似有所悟,“啪”地拍了下腦門,嚷道:“不就是為孩子湊點學費嗎?好說好說……”隨即掏出錢包數出十幾張紅票子,塞給母親,也顧不得上說別的,只朝著母親叫囂道:“你麻利點,還等著吃呢……”母親拼命地點著頭,雞啄米似的,也顧不得王家二嬸那鄙夷的目光,拉著我逃命似地往家趕。
家里一陣雞飛狗跳,母親逮了一公一母最大的兩只雞,興沖沖地走向雞場??粗菪〉珗远ǖ谋秤?,我的淚再一次流得稀里嘩啦。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就催我回校。我知道,我如果能考上大學,就是實現了母親的夢想,我還知道,夢想的實現過程雖然痛苦,但卻能感動人一生……
三、愛到不知所措
高一那年,我第一次進城讀書,也是第一次離她那么遠。我不知道她想不想我,我反正是刻骨銘心地想念著她。更饞她做的蛋炒飯、炸醬面、回鍋肉……哪怕是一碗綠油油的青菜湯,也能在我的記憶里咂摸出一種不同的味道,直入肺腑,令剛脫離她懷抱的我天天都失魂落魄。
好不容易捱到放歸宿假,早已歸心似箭的我撲向她,很想來一場淋漓盡致地號哭,以泄心中的思念與委屈。沒成想,早已等候在村口的她一看見我便飛奔過來,剛攬我入懷,淚珠子就“撲簌簌”地掉進我的頭發(fā)里,掛在我的臉上。令我心酸,令我不知所措。我抬起頭看她,她明顯瘦了,紅紅的眼眶黑黑的眼圈,臉上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她熬過了多少個無眠之夜啊!原來她和我一樣!
她拉著我回家,粗糙的大手把我攥的緊緊地,就像小時候怕把我搞丟一樣。一邊上下左右地端詳我,嘴里不住地嘀咕:“瘦了、瘦了……肯定不會習慣學校的環(huán)境,飯菜肯定也不好吃……”進了堂屋,熱飯熱菜已經扣在了桌上,都是我平時愛吃的。她一個勁地給我夾菜,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劃拉著飯菜,眼里都是淚——為她對我那無微不至的愛。
一次在親戚家,她見我很愛吃那盤粉蒸肉,她便向親戚討了做法,回家用花椒、辣椒、炒米磨成面,加入調料為我做了一頓。當我挑起一筷子顫動著肉香和米面香的肉塊放進嘴里的時候,她瞪大了眼,瞅著我的表情,生怕錯過了哪怕一絲一毫,急切地問我:“味道怎么樣?咸了?淡了?米面是不是裹得多了?”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嘴里嚼著肉含混不清地說:“不多不多,所有的配料剛剛好,倍兒好吃……”她才如釋重負般吁了口氣。我往她的碗里放肉,她卻趕緊倒進我的碗里,仿佛看著我吃也是一種享受。
后來,只要我在家里,每頓的飯桌上都有粉蒸肉,直到吃得我擰眉,但她卻絲毫沒有察覺到,依然樂此不疲。我也只好欣然接受著,因為我清楚,這是她對我的愛。
當我要到更遠的城市上大學那天,她又高興又難過。臨走時的前一晚,她一遍又一遍地為我清點行李,在堂屋里轉來轉去,都半夜了,她還不睡覺。摸著我的皮箱一會垂淚一會又綻放出難以名狀的笑容。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一月見我一次,這次分離至少需要半年才能重逢。于是,我把她記在了心里隨我一同上路。
等我再回家的那些日子,她一次比一次顯老,頭發(fā)慢慢白了,腰也彎了,背也有點駝了。她每次見到我都很高興,捏捏我的臉蛋,拉拉我的手,看哪都覺得是好的。晚上,她非要和我擠在一張床上,趁我不注意還像小時候一樣雞啄米似地嘟著嘴“啄”我的臉,睡夢中,她那長滿老繭的手時不時地拍打在我的身上,還哼唱起了小時候經常聽到的童謠。
有一次,我又好氣又好笑地對她說:“媽,我都是個大人了,別老把我當小孩子哄……”
母親“嘿嘿”地笑著,漏風的嘴里尚有稀稀疏疏幾顆牙。
如果,如果你們的母親也像對我一樣對你們,千萬不要嫌她鎖碎、麻煩,因為,那是她對我們的愛。她對我們的愛早已根深蒂固,愛到無怨無悔,愛到不知所措。
為啥說這文章和寫文章的人我很喜歡,因為真是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和以正確的方式對待至親的人。這和太多的讓人憎惡的文章對比太鮮明,很多牲口是這樣寫的:父母、長輩對他或她如何的好,但他們當年如何不懂事,傷人不淺。突然有一天,親人走了,他們長脆墳前不起,玩命自責……我呸!